1946年學生運動中的陳氏父子

朱子南

見鄧偉志先生《一九四六年“下關(guān)慘案”補遺》（刊2016年第5期《世紀》）文，說到上海各界代表去南京為和平請愿而在下關(guān)被毆一事。文中談及請愿代表共11人，“唯一的女性是雷潔瓊，她當時只有41歲，也是最年輕的代表”。此說有誤，最年輕的代表可能是出生于1926年的陳震中，時年20歲。

鄧偉志先生文中明確說到請愿代表為11人，但未列名單，現(xiàn)補充如下，以存史：馬敘倫、蕢延芳、閻寶航、雷潔瓊、胡厥文、盛丕華、包達三、吳耀宗、張炯伯以及學生代表陳震中、陳立夏。不知陳立夏的年齡，也可能他才是最年輕的代表。

陳震中在請愿中受重傷

我的娘舅陳巳生與表兄陳震中，對中國革命做出過重要貢獻，因他們均為地下黨，這種特殊身份使他們養(yǎng)成守口如瓶的習慣，從來不對外講做過的革命工作與暴露自己的身份。隨著檔案的逐漸開放與對史料的挖掘，他們的一些事才漸漸浮出水面。

在1946年春爆發(fā)的反內(nèi)戰(zhàn)、反饑餓、反獨裁，要和平、要生存、要民主的學生運動中，陳震中是公開出面的上海著名學生領(lǐng)袖。當時，他在上海圣約翰大學上學。1946年6月23日的請愿，先是在法國公園集合，再轉(zhuǎn)入靜安寺路（今名南京西路），南京路（今名南京東路）往北至上海北站，舉行大會后，送代表們進入站臺，再游行，歷時整整一上午。

我參加了這次游行。當時我在育才中學上初中。前一天，在中學山海關(guān)路西側(cè)的墻上貼出未落款的“通知”說是在6月23日（這一天是星期日）舉行游行，歡送和平請愿代表去南京。先在學校門口集中，再去法國公園。我在當天一早就去了學校門口，但見“通知”上已加注了游行延期的字樣。但我還是等了一會兒，才見到七八名同學也來了，就一起出發(fā)。原來這“加注”是學校三青團分子所為。不敢公然破壞，就出此卑劣行徑。育才中學當時已有中共地下黨員在活動了，這“通知”便是由他們貼出的。

大游行自法國公園出發(fā)，4人一排。據(jù)鄧偉志文中所說，“在車站廣場參加集會的有五六萬人，集會前后，游行隊伍走到哪里都有人參加進來”，“這樣算起來，足有十萬人”。因之，他認為游行人數(shù)，“一種說法是五六萬人，再一種說法是十萬人，哪個數(shù)字正確？其實都對?！睂嶋H上，沿途中有人參加，也絕沒有增添三四萬人。當時參加游行人數(shù)為六萬人左右，而在宣傳時，則號稱10萬人。據(jù)當時游行參加者，也是敬業(yè)中學學生游行的組織者王一明回憶，參加游行的為“5萬多人”（見《火紅的青春——上海解放前中學學生運動史實選編》）。我至今還記得游行中發(fā)生的一件事：游行隊伍途經(jīng)靜安寺路時，突然前面有一陣騷動，原來抓住了散發(fā)傳單、污蔑這次游行的一個國民黨特務(wù)。游行的群眾把這個特務(wù)放到了一輛大卡車上，脫光了上衣，在后背上用黑筆寫上了“特務(wù)”二字，隨游行隊伍一起行進，也算是“示眾”吧。

為什么我對陳震中特別關(guān)注？他父親陳巳生，我是稱為巳娘舅的（陳巳生的兄長陳淼生，我稱之為淼娘舅），陳震中是我的表兄。我父親宇蒼公的前妻陳愛珠，是陳淼生、陳巳生的堂姊。

對陳震中參加上海各界人民和平請愿團去南京，在下關(guān)被毆打致重傷一事，作為請愿代表團團長的馬敘倫，在1946年7月6日《民主》周刊第38期上發(fā)表了《記六二三下關(guān)事件》一文，對事件的全過程作了翔實的介紹，被打成重傷的有雷潔瓊、閻寶航等，“一個學生代表陳震中簡直像個死人”，在被抬上汽車赴醫(yī)院途中，馬敘倫寫道，“我時常在搭陳震中的脈息……哎呀，不好了，陳震中的脈息快沒有了”，于是要汽車快開，直到午夜后的3點鐘才進入病房，而其時，“進來了共產(chǎn)黨的代表周恩來夫婦和董必武”，以及羅隆基、梁漱溟、張申府等人來慰問。陳震中是為中國的民主運動流了血的。就是周恩來與陳震中在病房中的這一面，據(jù)陳震中回憶，在1949年9月新政協(xié)開幕前夕，周恩來會見陳震中等先期到達的政協(xié)代表時還說了一句：“你就是1946年六二三到南京請愿的學生代表陳震中嘛，你好嗎？”

1949年3月，陳震中作為上海市學聯(lián)主席出席了全國第十四次學生代表大會（在1919年“五四”之后的6月于上海成立了全國學生總會，至1949年已舉行過13次全國學生代表大會），并被選為全國學聯(lián)副主席（謝邦定為主席）。1952年舉行的第十五次全國學代會上，選出田德民為主席。1955年7月舉行的全國第十六次學代會上，選出胡啟立為全國學聯(lián)主席。我作為北京市代表（時為北京政法學院學生會主席）參加了這次大會，而其時，陳震中早已去上海任團市委軍體部部長、華東團委軍體部副部長了。此后，我再也未獲知陳震中的消息。直至近年陳震中的侄子陳守中來我家相訪，才知道，因國民黨軍警的緝捕，陳震中在地下黨的掩護下撤離上海，于1948年輾轉(zhuǎn)來到黨中央西柏坡駐地，擔任第十四屆全國學代會的籌備委員會主任，隨后進入北平的。陳守中也說到，陳震中還健在，而作為我的表兄，至今也緣慳一面。但陳震中的名字，卻幾十年來一直留在我的心中。

也是最近才知道，陳震中是在1945年2月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的，作為地下工作人員，以上海學生領(lǐng)袖身份——上海市學生聯(lián)合會主席，領(lǐng)導上海的學生運動（國民黨組織的上海市學生總會，則幾乎被人唾棄）。陳震中在中共中央上海局和上海市委領(lǐng)導的上海黨的學生運動委員會（簡稱學委）的領(lǐng)導下工作。當時學委書記是張本（解放后任上海市委青委書記、上海市團工委書記），副書記為吳學謙。

鄧偉志先生文中提到“在今天全國政協(xié)的34個界別中，你找不到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這個界別?？墒窃谝粚萌珖f(xié)的界別中有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不僅有這個界別，而且這個界別所占有的委員名額很多，比某些界別還要多?！边@里所說的“委員”，正確的說應(yīng)該是“代表”。在一屆政協(xié)代表中才選出委員、常委、副主席、主席。陳震中就是作為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的代表參加第一屆全國政協(xié)會議的。上海市學聯(lián)是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的成員，而陳震中是上海學聯(lián)主席。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并不是只有群眾團體才參加的，也有各黨派，如上海市委副書記劉曉就是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的首席代表。

陳巳生為“六二三”

大游行提供交通工具

一屆政協(xié)代表中有陳巳生、陳震中父子代表，也有嚴景耀、雷潔瓊夫妻代表，一時是傳為佳話的。這里要插說一句，我在1954年9月考入北京政法學院（今為中國政法大學）時，雷潔瓊是學院的副教務(wù)長，因擔任學生會主席，我不時地向雷副教務(wù)長反映老師的教學情況，如一位現(xiàn)代漢語老師的水平很高，為外聘的清華大學語言研究所研究員，但教學方法不得當，同學意見很多。我就向雷副教務(wù)長反映了這意見，她表示要來聽課，具體了解情況，但她實在太忙。結(jié)果是放了一臺錄音機在講臺上，有空時再聽錄音。那位老師一緊張，完全是讀講稿了。有時，我也會同雷潔瓊老師談起“六二三”下關(guān)事件。她說到，當時她穿的旗袍也被暴徒撕破。嚴景耀老師是在四年級時為我們講授國家法的。

陳巳生在1908年到上海后，曾在民國時期以基督教青年會干事的身份到歐美各國游歷。1929年回國后，投身于上海工商界。幾經(jīng)轉(zhuǎn)輾，在1944年由陳淼生投資、接管了上海關(guān)勒銘金筆廠，陳巳生出任總經(jīng)理。于此期間，陳巳生掩護了江蘇省委書記劉曉（化名劉鏡清），江蘇省委組織部長王堯山，劉曉以關(guān)勒銘金筆廠的常務(wù)董事（一說為工廠的副總經(jīng)理）為公開職業(yè)從事秘密活動，而王堯山以一般職工身份潛伏。遺憾的是，當事人已去世，也因歷史原因，一些細節(jié)，已無從查考了。這“歷史原因”是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才有答案的。

1945年，陳巳生與馬敘倫、嚴景耀、雷潔瓊等一起發(fā)起組織了中國民主促進會。同年，陳巳生又經(jīng)盛丕華、楊衛(wèi)玉介紹參加了中國民主建國會，并參與籌建了上海市民建分會。

要說明一下，上海1946年“六二三”大游行所用的大卡車，就是陳巳生提供的。

陳毅說，陳家兩兄弟一個“革命不足”，

一個“迷信有余”

陳巳生是一名基督教徒，受基督教青年會的影響而正式受洗。在上海解放后，擔任了華東軍政委員會委員，華東監(jiān)察委員會副主任，同時又擔任了基督教長老會救主堂的董事長。陳淼生作為關(guān)勒銘金筆廠的大股東仍從事企業(yè)的經(jīng)營活動。當時陳毅還開玩笑說，陳家兩兄弟，一個是“革命不足”，一個是“迷信有余”（見內(nèi)部資料《上海山海里陳家》）。這也可見，在黨的革命隊伍中，人生途中的“復雜性”了。

1951年，陳巳生作為中國赴朝慰問團華東暨上海的分團團長帶隊赴朝，副團長中有巴金等人。我當時奇怪，陳巳生是“資本家”，怎么這樣受器重？這個謎在前幾年才破解。原來，陳巳生在1941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已由上海寧紹人壽保險公司的謝壽天介紹、經(jīng)中共江蘇省委批準參加了地下黨。雖然參加了革命，但對基督教的信仰如故。因之，才有陳毅“迷信有余”的評語。而據(jù)陳巳生的次子陳震中介紹，雖說他已于1945年2月參加了中共在上海的地下組織，但對他父親參加中共一事，卻茫然無知，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才由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正式對家屬宣布的。陳巳生于1953年去世，有人說：過去說“蓋棺論定”，但陳巳生的神秘面紗直到歷史的新時期才揭開。因之，陳巳生當年從事革命活動的細節(jié)已無從查考了。

這并非孤例。我1950年在中央勞動部任辦公廳秘書時，勞動部辦公廳副主任李文宜是以民盟中央常委、民主人士身份出現(xiàn)的。因而，在“左”的思想主導下，她在勞動部并未受到應(yīng)有的對待。直到1997年5月24日人民日報刊載李文宜逝世的消息，才介紹說是“中國共產(chǎn)黨優(yōu)秀黨員”，在1927年曾列席中共五大，1928年又與鄧穎超一起列席在莫斯科舉行的中共六大，是中共中央婦委委員；為了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需要，才奉命于1943年參加民盟的。這是“蓋棺”才“論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