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

高建剛，山東人，曾在《當代》《中國作家》等發(fā)表小說若干，入選《小說選刊》等。現(xiàn)供職青島市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院。

一

帶旋轉(zhuǎn)餐廳的這座36層東方貿(mào)易大廈，在青島老城區(qū)算是一覽眾樓小了。透過旋轉(zhuǎn)餐廳的落地玻璃窗，可俯視青島老城區(qū)全貌：東面是匯泉灣海岸線與太平山脈分割而成的紅瓦綠樹，南面是棧橋、小青島構(gòu)成的藍色港灣，西面是圍繞團島和小港海岸線新建的樓群及膠州灣遼闊的海面，北面是德占時期所建青島火車站的現(xiàn)代擴建版。獨一無二的美麗景觀，使得旋轉(zhuǎn)餐廳生意十分興隆，即便在遏制公款吃喝，餐飲業(yè)一片蕭條的背景下，也無絲毫衰退跡象。

其實，旋轉(zhuǎn)餐廳的廚藝普通得很，大同小異的自助餐而已，也不便宜。食客來此多是圖個好心情——邊吃邊賞好風景。乘電梯至36層，一進餐廳，美麗景色盡收眼底，心情為之一振，食欲頓開。先占下點值錢的，三文魚、金槍魚、紅燒大蝦……然后邊吃邊賞，邊賞邊贊，邊贊邊掏出手機拍照，隨著餐廳的旋轉(zhuǎn)，拍大海的、拍紅瓦綠樹的、拍火車站鐘表樓的……忙得不亦樂乎。熱衷于微信的，接著把照片傳朋友圈，陶醉在朋友的點贊和評論之中，喜不自禁。正可謂秀色可餐也。

所以，保持旋轉(zhuǎn)餐廳窗玻璃的潔凈，至關(guān)重要。如果玻璃臟了，窗外一片模糊，那可真是大煞風景。

過去，旋轉(zhuǎn)餐廳的窗擦一次，至少干凈幾個月，窗外，瓦的紅、樹的綠、海的藍清楚得就像沒有玻璃。近些年不行了，不到一個月，玻璃上就“泥沙俱下”，窗外一片模糊。原因清楚，都是“沙塵暴”“霧霾”惹的禍。總之，空氣越來越不凈，窗越來越骯臟。

又到了擦窗的日子，卻因持續(xù)35℃以上的高溫，禁高空作業(yè)，清洗公司拒絕工作。僅拖了半個月，窗就臟成大花臉了。食客們紛紛提意見，有的說，看不清海景也罷，關(guān)鍵是這樣臟的玻璃，飯菜能干凈嗎？質(zhì)量能保證嗎？餐廳李經(jīng)理知道，做餐飲，最要命的就是飯菜衛(wèi)生方面的失信，這幾天營業(yè)額的明顯下降就是明證。

為此，李經(jīng)理傷透了腦筋。這高溫天氣不知還要持續(xù)多久，遠在南美的“厄爾尼諾”跑到旋轉(zhuǎn)餐廳來搗什么亂呢！李經(jīng)理那荷爾蒙旺盛導(dǎo)致的禿頭頂都急紅了，聚集濃密胡須的嘴唇嚅動著，不知在說些什么。

二

東方貿(mào)易大廈清潔工張順子正在打掃旋轉(zhuǎn)餐廳衛(wèi)生間，他把濺在手盆外面的水用抹布擦干凈，又用地板拖反復(fù)揩拭小便池周圍的尿漬，在他整理小便池濾墊上的樟腦時，進來兩位客人，他躬身讓開。

中年模樣的瘦高個和矮胖墩并肩站在小便池前。

瘦高個皺著眉說：“旋轉(zhuǎn)餐廳的窗臟成這樣，也不擦，可惜這么好的風景。”

“是啊是啊，酒店管理好不好，就看衛(wèi)生間和窗玻璃。”矮胖墩盯著尿盆說。

“衛(wèi)生間干凈，窗太臟了！”瘦高個斜臉看看矮胖墩說。

“這樣下去，等著歇菜吧?！卑侄昭瞿樋粗莞邆€說。

兩人先后打一個冷戰(zhàn)，結(jié)束。

張順子聽了，既高興又胸悶，高興的是顧客夸衛(wèi)生間干凈，就是夸自己。的確，他打掃東方貿(mào)易大廈的衛(wèi)生間，那仔細的勁頭，正如辦公室楊主任所說，絕不亞于新娘收拾新房。衛(wèi)生間墻和地面的瓷磚擦得光可鑒人，鏡子能照見臉上的毛孔，馬桶白凈得就像新的，衛(wèi)生間里聞不出丁點異味。胸悶的是，雖說窗的臟跟他無關(guān)，他只負責酒店內(nèi)部衛(wèi)生，但餐廳歇菜就跟他有關(guān)了，餐廳歇菜他就會失業(yè)，像他這樣年近50歲的民工再找工作就難了。為隱瞞年齡，他常用最便宜的染發(fā)劑把頭發(fā)染得烏黑；不染發(fā)的張順子，滿頭白發(fā)，起碼得老上十歲。他還記得一年前，經(jīng)親戚介紹，他持改了年齡的假身份證來東方貿(mào)易大廈應(yīng)聘，辦公室楊主任，幾次看著身份證，端詳他的臉，看得他兩腿發(fā)軟。找工作難啊。

年輕時的張順子雖瘦小，找工作卻不難，他有使不完的力氣，用人單位要的就是他的力氣。他挖過隧道、地鐵，修過路，蓋過樓。在工地搬磚，常把自己搬成“紅人”，洗澡時嚇一跳，滿地血水一般。運水泥，把自己運成水泥雕塑，似乎內(nèi)臟也成水泥的了。搭腳手架，爬上爬下，比動物園籠子里的猴子還靈活。那一次扛玻璃，運輸車上落下的巨大玻璃割斷了他的右手，他先是一驚，然后忍痛從地上撿起右手，看了看，吹了吹，往身上擦了擦血肉沾著的泥土，就像撿起落在地上的一只豬蹄。工友用襯衣幫其扎緊右臂止血，他把右手扔進裝肉包子的塑料袋，就像從菜市場割了塊肉那樣拎著，搭了出租車去四零一醫(yī)院。幸虧搶救及時，工地老板也認賬，付了數(shù)萬醫(yī)療費，右手又回到斷臂上活了……

張順子在最后一個建筑工地干了4年，已45歲。開發(fā)商提出辭退包括他在內(nèi)的8個年齡偏大的民工，卻不給工資。他們辛辛苦苦干了4年，幾十棟樓都蓋好了，卻拿不到工錢。8個工友中王向陽最年輕，才30歲，他是因為常帶頭鬧事而被辭退。王向陽跟工友們商量，就是死，也要把錢要回來。跳樓已不新鮮，他們決定喝農(nóng)藥。

頭天上午，張順子在手機上寫遺書，打算喝農(nóng)藥之前，發(fā)送給老婆。他寫道：桂芬，我要上天了，放心，不是下地獄，下地獄的是那些不給工資的開發(fā)商。你和娘要好好治病，我已安排好，9.6萬工資要回來，會寄回去的……他流淚寫著，還沒寫完，不小心碰了發(fā)送鍵。老婆打來電話說，信給娘看了，娘死過去了，趕緊回來吧。張順子止住哭，說，真假？這可不是鬧玩的事，我們已發(fā)誓同歸于盡。老婆讓他把電話給領(lǐng)頭的。王向陽接過電話聽了一會就答應(yīng)了。他知道張順子老家是個癌癥村，老婆和70多歲的娘都身患癌癥，還有一個在青島上大學的兒子和一個游走在各城市街頭賣唱的女兒。

張順子趕回被臭氣熏天的河流包圍的癌癥村老家。他從電視上看到，7個熟悉的身影喝農(nóng)藥后，圍成一個圓，倒在建筑工地門前。120救護車趕到時，王向陽還在口吐白沫，滿地打滾。與張順子同住一個工棚，睡上下床的劉生財和劉生權(quán)兄弟倆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

張順子感到自己齷齪、無恥至極。他無地自容，脫下鞋子想打老婆，看到老婆和娘病懨懨地相偎在土炕上看著他，脖頸上的腫塊突出，看樣子病越來越重，他把舉起的鞋用力摔在地上，捂著臉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張順子打掃完旋轉(zhuǎn)餐廳衛(wèi)生間，準備去打掃一樓的衛(wèi)生間。乘電梯時，幾個穿著時尚的婦女七嘴八舌進了電梯。

涂鮮艷口紅的女人說：“太遺憾了，拍的照片都是虛的，玻璃臟得對不準焦距?！?/p>

方便面發(fā)型的女人說：“是啊，我也是。本想發(fā)微信，饞一饞外地的朋友，還是別嘚瑟了?！?/p>

一個眉清目秀的女人說：“我還想請外地朋友來吃飯呢，這咋來？”

張順子由胸悶到心急，真想搶一句，“請外地朋友來吧，會干凈的，我這就去擦窗，擦得就像沒有玻璃。”他知道他沒資格說話，女人們正以嫌棄的眼光看著他。他把抹布放進塑料桶，人和桶退至電梯一角，等電梯到一樓，人走光了，他才出電梯。見楊主任在大廳，他提著塑料桶來到楊主任跟前，仰臉怯問：

“楊主任，客人都說旋轉(zhuǎn)餐廳的窗臟了。”

楊主任是個性情溫和的女性，皮膚白，面部柔和好看，濃黑的劉海遮住一只眼睛。她沒有架子，對誰都友好。

“李經(jīng)理正在找清洗公司呢，這幾天高溫，國家規(guī)定35℃以上不準高空作業(yè)，找不到人干活?！?/p>

“我去擦吧，我不怕熱?！彼拖骂^，看著地面說。

“那可不行，高空作業(yè)，太危險，那是清洗公司專業(yè)人員干的活?！?/p>

“我就是干高空作業(yè)的，我干建筑工的時候那樓比咱大廈還高呢?！?/p>

楊主任捋了下劉海，說：“張順子，你是不是想多掙點錢？”

張順子頓了片刻，想說，再不擦，餐廳就歇菜了。怕此話不吉，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其實楊主任沒說錯，張順子出來打工就是想多掙些錢。老婆和娘的病雖說花多少錢也治不好，但還得盡心啊，不能留下遺憾，后悔一輩子。兒子上大學花銷也不小，女兒街頭賣唱掙那點錢，幫襯不了什么。他知道在旋轉(zhuǎn)餐廳擦窗，每次都是5個人，每人一天能掙400塊錢，是他每天工資的5倍。若是他干，一個人能掙5個人的錢，而且窗一定擦得跟衛(wèi)生間的鏡子一樣干凈，讓客人都說好。

楊主任說：“高空作業(yè)要有上崗證的?！?/p>

張順子不知高空作業(yè)還要上崗證，但他緊接著說：“我有上崗證?！彼愿艺f，是想起給他辦假身份證的工友王向陽。王向陽自喝農(nóng)藥經(jīng)搶救撿回條命之后，便混入社會團伙，盜竊、制售假證什么的。當初王向陽遞給張順子假身份證時，一身發(fā)跡的打扮，派頭十足地說，記住，你要什么證，我給你什么證。

楊主任說：“這么熱的天，你能行？”

張順子說：“我怕冷不怕熱?！?/p>

楊主任說：“你去問李經(jīng)理吧，他正愁找不著擦玻璃的人呢?！?/p>

張順子從王向陽那里弄來座板式單人吊具懸吊作業(yè)證的第一時間就來到李經(jīng)理辦公室。他敲了敲門，沒有應(yīng)聲。敲門力弱，他稍用了點力，還是沒有回應(yīng)，想轉(zhuǎn)動一下把手，又不敢。門卻從里面開了，李經(jīng)理出現(xiàn)在門前。張順子瞥見楊主任坐在里面的沙發(fā)上，先是一怔，后退了幾步，認錯似的低著頭，眼珠往上看著李經(jīng)理，說：

“李經(jīng)理，我來擦窗吧。”

李經(jīng)理打量著這個身高不足一米六，一頭烏黑、粗硬的發(fā)，滿臉核桃皺的張順子。認出來了，是清潔工，只是叫不上名字。

“我是清潔工小張?！?/p>

“呵，小張，你怎么知道我要找擦窗的？”

“大廈人都知道?！彼貌粶收f出楊主任好不好。

李經(jīng)理說，你有高空作業(yè)證嗎？

張順子從藏青色工作服褲口袋掏出證件，雙手呈上，現(xiàn)出疤痕累累的右手腕。李經(jīng)理看了看證件，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說：

“太好了，可是天太熱，你能行？”

“能行，我扛熱?！?/p>

“幾個人的活，你一個人能干了？”

“他們磨洋工，我一個人干得慢一點，但比他們干得好?！?/p>

李經(jīng)理低下頭，拇指食指刮捏著下巴頦兒想了一會，說：“楊主任，給小張保上險吧?！?/p>

楊主任說：“保多少？”

李經(jīng)理說：“50萬?！?/p>

張順子以為聽錯了，他不知自己的命值這么多錢，內(nèi)心慌亂起來，不知該說什么好。忙鞠躬說謝。楊主任說，沒什么，這是慣例。他感激地望著李經(jīng)理和楊主任，邊退邊出門，一關(guān)門右拳跟左掌狠狠一擊，脫口而出：真是碰到好人了！

三

張順子住在東方貿(mào)易大廈最底層B3停車場一角，原是用塑鋼材料間起的儲藏間。這是楊主任給安排的。省了他在外租房的費用。這是他外出打工以來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住所。雖然屋子小得僅能放開楊主任從家里拿來的一張鋼絲折疊床和一張親戚家的玻璃茶幾，但這小屋“家”的感覺已經(jīng)讓他很滿足了。他賣命苦干這么多年，也沒混上個自己住的窩。

一想起家，他便想起老婆和娘的病，想起娘怕給孩子添累贅，幾次想上吊，都被老婆攔住。他眼里充滿憤恨，但又不知該恨誰。他的老家周圍有許多化工廠，水污染嚴重，河里已經(jīng)沒有魚了，河面上也沒有鳥飛，夏天知了的叫聲都聽不見。沒人敢喝水，自家的井水都不敢喝。他們要到百里之外的縣城打水回來，有車或拖拉機的去拉水，有黃牛或毛驢的去馱水，什么也沒有的就靠肩挑了。他要不是早年外出打工，恐怕也跟老婆和娘一樣病在家里了。他說不上自己應(yīng)該慶幸還是自責。

地下車庫永遠是黑夜，分不清白天和夜晚。只有閃著光亮的手機能告訴他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進出汽車的引擎聲，輪胎與地面摩擦的尖厲聲，刺眼的車燈，是他僅有的鄰居。他在這里不知不覺已經(jīng)住了一年，習慣了B1、B2層的汽車在他頭上軋來碾去，樓上的無數(shù)只腳在他身上踏來踐去。他像一只深埋地下的蟬蛹，只是永遠不能蟬蛻，永遠不能爬到樹上自由地喊叫罷了。

他躺在床上失眠了?，F(xiàn)在是深夜1點，整個東方貿(mào)易大廈死一般地靜，似乎在36樓走廊掉根針都能聽見。不知為什么，他隱約感到壓在自己身上的這座龐大建筑正在微微搖晃，似乎要倒塌下來。他想，要是大廈倒塌，自己可就真的失業(yè)了。他現(xiàn)出驚恐的表情，趕緊下床，屏息感受，大廈巋然不動。這是幻覺，是鋼絲折疊床在搖晃。他被自己的傻逗笑了，要是大廈倒塌，那就不是失業(yè)問題了，自己就長眠于地下了。

明天一早就要給旋轉(zhuǎn)餐廳的窗“洗臉”了，旋轉(zhuǎn)餐廳將變得通體透亮；顧客喜笑顏開，紛紛夸贊：這么好的風景，窗干凈得就像沒有玻璃！人們紛紛拍照……想到此，他像孩子似的性急起來——太陽快點出來啊，照亮大地，照亮大廈，照亮旋轉(zhuǎn)餐廳，我要上去干活，讓所有的窗都干凈、明亮起來；讓所有的人都能看到窗外迷人的景色，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讓他們的朋友都來旋轉(zhuǎn)餐廳吃飯；讓李經(jīng)理的愁眉苦臉變笑臉，然后電話吩咐會計，快給張順子2000元工錢，立刻！……

凌晨4點，張順子起床了。他開始整理高空清洗用具——座板式單人吊具。那嶄新的散有淡香的柞木座板、發(fā)光的白綠相間玻璃絲布吊帶，烏光不銹鋼半圓環(huán)、連接器、下降器，錦綸工作繩、騎墻馬架、紅色安全帽等。

這套行頭是王向陽送給他的。那天上午王向陽開著一輛白色皮卡車，到東方貿(mào)易大廈B3層車庫，從車上卸下這套行頭，堆在小屋旁。他穿的黑T恤胸前已汗?jié)?，拳頭大小的濕痕比T恤還黑。他問詢了一番張順子娘和老婆的病情后，神秘兮兮地說，只管用，別問從哪來的。張順子感動得差點給王向陽跪下，他千恩萬謝了一番，看著王向陽的背影上了車，聽著他踩著剎車加著油門，輪胎發(fā)出尖厲的摩擦聲，神氣十足地拐彎到了上一層，再上一層，轟鳴和尖厲之聲響徹大廈。張順子回身，攤開這套行頭。他用半天時間熟練掌握了吊具的使用方法，并演示給李經(jīng)理和楊主任看，讓他們只管放心。李經(jīng)理扒拉著吊具，檢查著每個環(huán)節(jié)的安全性。他拽了拽工作繩和安全繩，說：“這繩子看上去很新很結(jié)實，但就怕碰上假貨?！睆堩樧庸?，搓著手，說：“李經(jīng)理、楊主任放心，這套行頭是信得過的品牌貨。保準能安安全全把窗擦干凈讓你們滿意。” 楊主任說：“還要注意有一種高樓風……叫什么風來著？”她看著李經(jīng)理。李經(jīng)理說：“叫下沖風。這是一股強氣流，在21到26層要格外小心，不然，它會把你吹到天上去的?！?/p>

8月是青島最熱的月份。張順子站在36層樓頂，四面來風讓他感到渾身清爽。環(huán)視黑暗之中尚未蘇醒的大地，前方，山巒比夜色還黑，像幾個交錯仰臥的裸體女人的剪影；右側(cè)，海天連接處一線幽光閃爍不定；航線上有緩慢移動的輪船，船上的燈光都亮著，如一座小小的城；棧橋和小青島的水邊泛著路燈和射燈的彩色倒影。身后，是一望無際的黑，遠近有零星的窗燈。左側(cè)，如積木搭起的火車站燈光朦朧，一列火車剛剛到站，旅客從不同的車廂同時擁出，昆蟲似的快步通過站臺，走向出口。黎明前的夜空，表演一夜的月亮正準備謝幕，無數(shù)星光也準備斷電。

今晨，他應(yīng)該是第一個看著太陽升起的人。太陽從未像今天這樣動作緩慢，如一個癱瘓病人被從輪椅里攙扶起來，慢慢地由暗紅變紅變黃變白。天光乍亮，他已迫不及待。他在女兒墻上安上騎墻馬架，把吊鉤掛于固定栓固點上，戴上紅色安全帽，讓自己歸位座板裝置中，系緊安全帶，一切準備就緒，他爬上女兒墻，看了一眼下面，路燈、樹木、彩旗、汽車、行人……都變成袖珍的，他心跳開始加速，不是恐高，是激動。在數(shù)十米高空他如履平地，瞬間，便如蜘蛛吊在了旋轉(zhuǎn)餐廳窗前。

面對幾乎被泥沙封住的玻璃，他自言自語，這是哪里來的泥沙啊，像老家河里的淤泥，再不擦，可真要歇菜了。他用玻璃刮刷浸水的一面在玻璃上用力一擦，骯臟的泥水順流而下，比他投衛(wèi)生間的拖把水還臟。再用刮面一刮，玻璃立刻透亮了，旋轉(zhuǎn)餐廳的紅地毯、白桌布以及餐桌上細腰花瓶里的一朵紅玫瑰出現(xiàn)在眼前。張順子的臉笑成了核桃。他加快頻率，一扇玻璃在他的刮刷下漸漸恢復(fù)了本來面目。他這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但他還嫌不夠干凈，又用報紙擦干玻璃上的濕痕，再用干抹布擦掉報紙留下的紙渣，仔細如揩拭相機鏡頭一般。他用手遮住玻璃的反光，湊近了看，旋轉(zhuǎn)餐廳內(nèi)景清晰可見。環(huán)形排列的餐桌除了花瓶別無他物，餐臺上一排锃亮的不銹鋼容器緊閉，旋轉(zhuǎn)按鈕尚未開啟，玻璃吊燈、射燈均未亮，整個餐廳靜而暗，一片了無生機的樣子。

張順子一扇窗一扇窗地擦著，玻璃被擦出得救似的歡叫聲，如同打開養(yǎng)有雛雞的紙箱蓋，饑餓的雛雞們發(fā)出迫不及待的鳴叫。一扇扇窗變得干凈透明了。

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現(xiàn)在是上午9點，3小時過去了，才擦了十幾扇，旋轉(zhuǎn)餐廳共有近百扇窗呢。他每擦完三扇玻璃，就得從高空降至地面，再乘電梯回到36樓樓頂往復(fù)一遍。這樣下去，即使不吃不喝也得3天才能干完。那可太慢了！沒辦法，快不了，他要把每扇玻璃都擦成空氣一般；他不舍得找?guī)褪郑?個人掙5個人的錢，1天就能得2000塊。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本想叫兒子來搭把手，兒子已經(jīng)上大三了，正是假期，有時間。又一想，算了吧，高空作業(yè)，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是要命的事。再說，兒子也不會答應(yīng)來的。他們雖然同在一座城市，但自從兒子大一入學直到現(xiàn)在，他們每年只能大年三十在老家見上一面。那天，他背著兒子的行李，把兒子送到青島大學門口，兒子便示意他止步，揮了揮手就告別了。平時，需要錢了，兒子就給他打電話，他把錢打在兒子的銀行卡上，有時二三百五六百，有時一千。張順子理解兒子，兒子要面子，生在這樣的家庭，怕人瞧不起。聽女兒說，兒子有女朋友了，而且是當?shù)厝?，花錢多點很正常。有一次，女兒打電話告狀，說弟弟三天兩頭問她要錢，在街頭賣唱掙那點錢根本不扛他花的，怎么能給娘和奶奶攢出治病錢；弟弟還說，指不定哪天我被哪個明星發(fā)現(xiàn)，上了“中國好聲音”什么的，就成搖錢樹了；弟弟怎么變得這么不懂事。他只好說，你娘和你奶奶的治病錢不用你管。你只管你弟弟就行了，以后咱們家全指望你弟弟有出息，由他吧。女兒又說，我還不如讓人包養(yǎng)了呢！娘和奶奶的治病錢管夠，弟弟要錢也管夠。張順子說，包養(yǎng)？做二奶？你要是讓人包養(yǎng)我就砸斷你的腿。女兒說，干嗎發(fā)那么大火，說著玩嘛，我能干那事？不就成妓女了嗎！女兒這樣一說，張順子也隨之緩和下來，他沒說話，但思慮里添了些擔心，他知道村里有不少進城女或受騙或被逼做了妓女。女兒話鋒一轉(zhuǎn)，說在北京賣唱的人太多，人都不搭理。她準備來青島街頭唱唱試試。張順子挺高興，說來吧，跟你弟弟咱仨，就算團聚了。

高溫的太陽把他當肉串來烤，他吊在陽光中，仿佛聽到自己身上的皮膚吱啦吱啦響，烤出油來似的，并聞到了一股烤肉的香味。他知道這是從排氣口傳來的餐廳烤肉的味道。旋轉(zhuǎn)餐廳迎來了午餐時間的第一批客人?？腿藗冋业阶约旱淖?，取好了餐，來到擦干凈的窗前拍照；有客人朝他擺手，示意讓他閃開，態(tài)度雖不友好，但他仍心滿意足地躲到鋼梁后面去。

他朝客人們拍照的方向望去，下面正是棧橋和小青島構(gòu)成的藍色港灣。美極了——一幅彩色圖案，就像航拍藝術(shù)照。他從沒有心思欣賞風景，剛才干了5小時，他竟沒往旁處看一眼。現(xiàn)在眼前這難以形容的美景卻吸引住他的目光。黑色柏油路兩邊的黑松形成黑綠兩條色帶，黑綠色帶往外便是寶石藍的弧形海面，棧橋正如一支搭弓之箭瞄向海的遠處。對面的小青島，則如穿白綢緊身衣、綠色喇叭裙的女人亭亭玉立。港灣內(nèi)停泊著供游人參觀的退役驅(qū)逐艦和老式潛艇，以及聚攏在淺灘水域的帆船和摩托艇。遠處航線上過往著集裝箱船和油輪，再遠是幾座丘狀島嶼，更遠處便是一望無邊的海洋。

張順子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風景，他知道只有在這個高度才能看到。其實，棧橋和小青島他都去過。也聽說過，棧橋是1892年清政府在青島設(shè)防德國海上入侵而修建的軍用碼頭。德國侵占后，有所改建，三十年代，青島當局又一次整修，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而小青島的燈塔是1900年德國侵占時所建，與陸地相連的長長的堤壩則是日本侵占青島時所建。去之前覺得是名勝，神往之；去之后，又覺得沒什么意思，普通得很——棧橋只是讓自己離海更近了而已，小青島上車輛停放混亂，游客人滿為患，綠色植物招滿了蟲子，滿地是從樹上落下的毛毛蟲和蟲糞。但是遠觀確實好看，俯視就更有意味了。他看著地面上螞蟻似的行人和昆蟲般的車輛，心想，一個最底層人物，能像這些富裕階層的城里人一樣，在如此的高度俯視名勝景觀，這工作，比起那些工友們也算是高人一等了。但轉(zhuǎn)念一想，真是傻啊，雖然與客人們同在這一高度，僅隔了一層玻璃——一層被他擦干凈了的玻璃，但玻璃里面和外面全然不同，里面是受玻璃保護的安全地帶，涼爽宜人，美味佳肴伺候；外面是萬丈深淵，40度高溫，餓了，從工具包里拿出已經(jīng)被太陽烤熱了的大頭菜包子咬幾口充饑。跟工友們有何區(qū)別？

當他回過身來，發(fā)現(xiàn)李經(jīng)理和楊主任并肩站在窗前隔著玻璃笑著跟他打招呼，李經(jīng)理指了指擦干凈的窗，豎了豎拇指，又指了指沒擦的窗，擺擺手，用口型說著不急慢慢來，注意安全。張順子翻譯不出什么意思，是說他干得好，還是嫌他干得慢？一定是后者，他有點緊張，核桃皺的臉想笑一下，笑肌僵硬，咧不開嘴。

李經(jīng)理環(huán)視餐廳一圈，朝他點點頭，轉(zhuǎn)身離去。楊主任做出讓他吃飯的動作，又指了指他和地面，讓他小心，然后，晃了一下頭發(fā)，讓劉海更多地遮住右眼，邁動穿著金色高跟鞋的腳，緊隨李經(jīng)理去了。張順子懂得楊主任對他的關(guān)心。他看著楊主任短袖白襯衣和藏青色裙子襯出白皙皮膚的背影，心生感激之情。

四

張順子擦窗的速度越來越快。在擦完20余扇玻璃后，降落過程中，他看到27樓窗內(nèi)，辦公桌旁站著一個熟悉的背影。他用玻璃刮刷擦了一下玻璃上的灰塵，由于這人在暗影里，看不真切，只能看出他穿的是黑T恤。黑T恤對面，光線中有穿短袖白襯衫的中年男人坐在老板椅上，臉色蠟黃，表情緊張地看著與他相對而坐穿紅T恤衫的人。辦公室其他地方也分站著幾個穿黑T恤衫的年輕人，一臉兇相。他剛想遮住玻璃的反光辨認那個背影，站在門口的一個黑T恤，指著他走過來，雙手做出要掐死他的手勢，并順勢把百葉窗關(guān)上。張順子知道，在27樓辦公的多是房地產(chǎn)公司，這些房地產(chǎn)公司有背景，勢力大，上能通天，下能入地。圍繞房子的假丑惡、喜怒哀樂的故事太多太多，講也講不完。他的工友們喝農(nóng)藥的情景又浮現(xiàn)眼前……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吧，他對自己說著，慌忙降至下一層。

26樓是證券期貨公司。窗內(nèi)煙霧繚繞，十多個人緊盯著自己桌上的電腦，他們多數(shù)為中老年人，有男有女，有的愁眉苦臉，有的欲哭無淚，有的悲痛欲絕，只有角落里的一個胖男人偷樂。有個中年男人一口氣把煙抽到過濾嘴，煙頭扔地上，腳使勁一蹍，一拍桌子站起，嘴大幅度運動，扭曲著鐵青色的臉，一只手臂亂揮著。張順子聽不見他叫喊什么，但他知道，最近全球股票市場暴跌，A股股災(zāi)嚴重，由原來人人都在興奮地談?wù)摴善鄙蠞q，掙了多少錢，轉(zhuǎn)而人人都在議論股災(zāi)、金融危機什么的。有人認為政府應(yīng)救市，有人認為應(yīng)該交給市場自身，有人認為這次股災(zāi)是美國升息預(yù)期造成的，有人認為是中國經(jīng)濟持續(xù)下滑所致?？傊畯堩樧咏?jīng)常在電梯里聽到這些議論。他雖然不懂金融證券，但能聽出個道理來。此人多半是賠了錢，在發(fā)泄著什么。張順子想不明白這些人的欲望到底有多強烈。這個房間應(yīng)該是大戶室，據(jù)說起碼要50萬元才能進來。有這么多錢了，還不滿足，還想要多少？他想起娘和老婆，整天唉聲嘆氣地等死。掙多少錢也不管用啊。他郁悶地又降落一層。

25樓多是貿(mào)易公司。這是一家化工貿(mào)易公司，辦公室內(nèi)的辦公桌上擺著無數(shù)透明玻璃瓶，瓶內(nèi)裝有各種顏色的液體或顆粒，有的玻璃瓶標簽上印著骷髏頭。一個穿白大褂長得漂亮的姑娘戴著白色乳膠手套，在這些玻璃瓶和靠近門口的陳列柜之間走動。張順子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被化工廠污染的渾濁的河流和自家院里的井水；想到娘和老婆脖子上的腫瘤在一天天長大。他的肺開始膨脹，脹到快要炸裂。平時這憤怒不知該朝誰發(fā)作，現(xiàn)在他好像終于找到了發(fā)泄對象，真想一拳擊碎這扇玻璃，真想扇這姑娘一巴掌，還不解恨，真想強暴了她。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看了看自己曾被玻璃割斷的右手傷疤，自己的拳頭與玻璃相比太脆弱了。玻璃對室內(nèi)的人來說是一種保護，一種對陽光和風景的享用，對他來說卻充滿了危險。那個漂亮姑娘發(fā)現(xiàn)窗上有人，先是一怔，然后神色慌張地來到窗前關(guān)上了百葉窗。

她為什么拉上窗簾，有什么見不得人？張順子心生疑問。他想起最近人們議論紛紛的天津濱海新區(qū)大爆炸事故就是由化工危險品爆炸引起的，據(jù)說爆炸威力之巨，超乎想象，人員傷亡慘重，土地和水污染嚴重。據(jù)說還要從上到下逮捕一批責任人。他想，這家公司如此詭異，是不是也在大樓里存放了化學危險品呢？如果真是那樣，這座大樓可就太危險了，要是發(fā)生爆炸，立馬夷為平地；旋轉(zhuǎn)餐廳也就蕩然無存了，自己還擦什么玻璃。他決定把這一情況報告給楊主任。他快速落下一層。

24樓多為代辦移民的機構(gòu)。窗內(nèi)，男女老少，顧客盈門。有辦技術(shù)移民的，有辦投資移民的，有辦留學的，也有辦出國生子的。他聽說，這些機構(gòu)神通廣大，既可光明磊落，也可瞞天過海。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一關(guān)過一關(guān)，最終連人帶財成功移民。近窗坐的中年女辦事員看見張順子吊在窗上，嚇一跳，大張著嘴，關(guān)上了百葉窗。張順子自言自語道，怕什么嘛，怎么到處都見不得人啊。他搖著頭嘆著氣，又下降了一層。

23樓是一家報社，一個個方形玻璃隔斷組成辦公室。與樓上幾家不同，里面的人男女都有一種文人氣質(zhì)?？磮蟮摹⒖磿?、看電腦的、鍵盤上敲字的，各司其事。據(jù)說，紙媒業(yè)受網(wǎng)絡(luò)沖擊很大，經(jīng)營天天走下坡路，銷量跌至谷底。被逼無奈，報社開始與企業(yè)合作賣貨，化妝品、食品、服裝、床上用品……張順子常在電梯上聽到報社的記者、編輯抱怨，以后就沒有看報紙的了。真是雪上加霜，前幾天，報社的一把手被抓，搞得人心惶惶。窗前一位老編輯正在電腦上濃眉緊鎖玩圍棋游戲，發(fā)現(xiàn)窗外的張順子，仰臉微笑了一下。張順子也笑著打了招呼。

他要繼續(xù)下降時，22層卻讓他定格了。這是一間空房子，只有一張寫字臺，原是一家倒閉的貨代公司辦公室。由于經(jīng)濟形勢不佳，近期倒閉的公司越來越多，空房子也越來越多。透過蒙著灰塵的窗玻璃，發(fā)現(xiàn)里面有人影晃動，他心生警惕，用手擦了擦玻璃，定睛看，一個穿短袖白襯衣的男人背影緊逼著寫字臺，藏青藍褲子落到腳踝，露出毛茸茸的腿，紅色內(nèi)褲褪至雙膝處，抬頭時現(xiàn)出漲紅的禿頂；還有兩條女人白皙的腿彎曲著搭在背影支起的雙臂上，一條月白色內(nèi)褲落在其中一只失去血色的腳上；地板上有一雙金色高跟鞋。他雖看不見那個女人，但他首先想到的是楊主任，想到她劉海遮住右眼的白皙的臉。張順子心跳過速，上下齒打戰(zhàn)，幾乎要僵在那里。他說不上是恐懼、驚訝還是色情刺激使然。他想趕緊落下去，怕兩人突然瞪大眼睛看到他。他埋怨這個熟悉的背影，撞見什么事不行，非要讓我撞見這個樣子，就不能把窗簾拉上？于是他心事重重地操控下降器，快速降落，一層層，直抵地面……

五

張順子已經(jīng)擦完60扇窗了。西天上，旺燃一天的太陽已開始衰竭。他像一條甜曬的魚，幾乎要被太陽烤干；雙臂酸痛無力；頭嗡嗡作響，不知是耳鳴還是大地深處真有這種機器的轟鳴。

現(xiàn)在已近傍晚6點半，他打算今晚加班，加快速度，明天日出前把所有玻璃擦干凈，拿到兩千塊錢報酬，跟積攢的六千塊錢工資湊在一起，回趟家，帶老婆和娘去縣醫(yī)院，買原裝進口最好的抗癌藥，讓她們多活些日子。前幾次寄錢回家，她們不舍得買藥，攢了起來，說是將來給兒子娶媳婦用。張順子仰天喊了一聲，傻呀，你們在世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了。

登頂之前，他先去B3停車場住處一口氣吃了昨晚在街頭包子鋪買的余下的5個大頭菜包子，喝了一大杯涼開水?，F(xiàn)在他已經(jīng)餓得前心貼后皮。擦窗時看到傍晚的旋轉(zhuǎn)餐廳，食客們已經(jīng)大快朵頤，牛排、羊排、豬排、魚蝦，紅燒、水煮、燒烤，這些美味折磨著他空空的胃和干癟的味蕾，讓他的口水不斷從36樓落到地面。他趕緊用袖口擦著口水，地面上如螻的行人會不會以為下雨了呢？

他坐在床上吃包子時，一停下咀嚼，那種耳鳴或者大地深處機器的轟鳴又出現(xiàn)了。他看著停車場被車燈照亮的巨大水泥柱，心想，25樓存放化學危險品的事，要是真的，早晚有一天東方貿(mào)易大廈就會爆炸，再結(jié)實的水泥柱，也會垮塌；自己也就永遠埋在這地下了。沒有誰會知道張順子的下落，只能算作失蹤了。

他乘上電梯，想去辦公室找楊主任說這事，但卻猶豫了，他不知該如何面對楊主任。想多了吧，憑什么確定22樓那女人就是楊主任，長著一雙白皙的腿的女人多了去了，穿金色高跟鞋的也不在少數(shù)，餐廳服務(wù)員就有不少，而且為了提拔，巴不得把自己獻給那熟悉的背影呢。正想著，電梯在1樓大廳停下，楊主任上來了，隨之一股好聞的香水味充滿了電梯。

“窗擦得真干凈，張順子，不急，慢慢來，別累著，這么熱的天，注意安全啊。”楊主任說。

此時，楊主任全身的氣息以及他在窗上看到的情景的刺激，卡住了他的咽喉，使他呼吸困難，心動過速，緊張得說不出話。而且他竟有了生理反應(yīng)，有了性沖動。他知道楊主任是他的貴人，是天鵝肉，他不該有如此下作的念頭。他慌忙抱緊自己的雙肩，生怕失控；低著頭，不敢正視。這尷尬場面不知持續(xù)了多久，電梯終于停了。他剛想說化學危險品的事，楊主任捋了一下劉海出了電梯。他看著楊主任短袖白襯衣和藏青色裙子襯出白皙皮膚的背影，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直到電梯門擋住了他的視線。擦完窗再說，他想。

他來到樓頂，太陽剛從膠州灣海平線沉落，天邊留下一片暗紅的痕跡，海域變暗。起風了，天微微變得清爽。他要擦餐廳火車站一側(cè)的窗了。歸位吊具中，系緊安全帶，攀上女兒墻，快速懸吊于旋轉(zhuǎn)餐廳火車站一側(cè)窗前。此時的旋轉(zhuǎn)餐廳燈火通明，華麗的吊燈和無數(shù)射燈，將餐桌、花瓶、餐具、飲料、食客面部、頭發(fā)都鍍上一層暖光，使得窗外冷暗了許多。

他擦窗時，看到一個大眼睛男孩趴在窗上，鼻子和嘴唇緊貼玻璃，鼻尖擠得扁白。他一定在看火車站的火車。張順子回頭俯瞰火車站，站上的確停了一列藍白相間，車頭如海豚的火車。旁邊空曠處，數(shù)道鐵軌一直延伸到遠方。教堂似的德式尖頂樓像一個標志，告訴人們這是終點也是起點。

他由此憶起自己的過往。張順子上學時學業(yè)不錯，好讀書。但高考失利，對他打擊頗大。在家務(wù)農(nóng)幾年，結(jié)婚生下一雙兒女。為下一代能上大學，改變命運，他心一橫，坐上火車離鄉(xiāng)背井，開始在經(jīng)濟發(fā)達城市闖蕩。去過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重慶，最后來到青島。干的都是力氣活，掙錢卻不多。女兒懂事，為弟弟能上縣里更好的學校讀書考大學，她棄學，背起吉他遠走他鄉(xiāng)，到處流浪?，F(xiàn)在看，外出闖蕩雖不如想象那樣好，卻都躲過了水污染一劫，而留守家里的老婆和娘未能幸免。他感嘆道，真是對不住她們。

他俯視這座百年老城，上下起伏，曲里拐彎的街道，常讓人失去方向感。紅瓦頂?shù)睦辖ㄖ阂栏叩推鸱牡匦味?，錯落有致。其中最高的是雙尖頂帶十字架的天主教堂，它鶴立雞群，按時發(fā)出響徹老城的悠揚鐘聲。他常路過教堂廣場，那里有許多拍婚紗照的情侶，他們從各個角度以教堂為背景搔首弄姿，婀娜嫵媚。每每讓他想起在家鄉(xiāng)生病的老婆，命運多么不公，老婆沒跟他享半點福啊。

教堂是旅游景點，15元一張門票，可進教堂游覽。他曾混入旅游團逃票進去過。在教堂空曠、靜穆的大廳內(nèi)，他看見人們的表情都受這氣氛的感染變得嚴肅、虔誠起來，各自懷著心事的樣子；張順子不由得開始懺悔自己的罪過，那幾年苦悶的時候，他曾在多個城市的洗頭房找小姐，做過對不起家人的事。老婆生病后他更是內(nèi)疚得無以復(fù)加。饒恕我這個可憐的人吧。他在內(nèi)心低聲懺悔著……

唉，不想這些了，再想就沒法活了。他朝教堂西北側(cè)位于中山路上的劈柴院望了一眼，他去過那里，聽說過去那里是集青島碼頭文化、商業(yè)文華、外來文化、民間文化于一體的旺角?，F(xiàn)在成了旅游景點，里面全是飯店和小吃，他去只是圖個新鮮，飽飽眼福，當然他也抵不過濃濃燒烤香味的誘惑，吃了一串烤魷魚，弄得滿嘴油乎乎，但好吃得一塌糊涂。此時那里已是一片燈火，一片人聲了。

他用抹布在緊貼玻璃的男孩臉上使勁擦了幾下，玻璃發(fā)出雛雞鳴叫般的聲音，男孩開心地笑了。張順子的核桃臉終于笑開了……

擦了十多個小時的玻璃，渾身散架似的，胳膊酸痛得抬不起來。再次登頂，他便靠在南面的女兒墻上面向大海稍息片刻。海風吹拂著被汗糊住的濕熱的臉和身子。棧橋側(cè)面的小青島燈塔，正不斷以心臟供血的節(jié)奏發(fā)出一閃一閃微弱的暗紅色燈光，仿佛要給大海這只龐大動物供血似的。天上星月朦朧，海上夜燈闌珊；極目遠眺，海天盡頭，似乎是船隊，大小不一的船只行駛緩慢，就像靜止在那里。再遠就是看不見的遠方了，那里應(yīng)該有一座島嶼，那是韓國和朝鮮；再遠，就是更廣闊的太平洋和那邊的美國、加拿大……那邊應(yīng)該是白天，太陽已經(jīng)升起老高了……

六

東方貿(mào)易大廈北側(cè)，通往火車站的大街上，車來人往，有去火車站候車的，有剛下火車出站的，有去海邊看海的，有在路邊乘涼的，這里聚集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旅人。在開闊處一盞路燈下，張順子的女兒正站在那里彈著吉他唱歌，長長的披肩發(fā)，瘦小身材，穿藍牛仔短褲，原白色露肩吊帶裝；跟前放一黑色軟布吉他套，吉他套撐開口兼做收錢袋，里面放了些十元、五元、一元的紙幣和硬幣；旁邊一張大的白紙殼上用黑馬克筆寫的：母親和奶奶重病無錢醫(yī)治，父親工傷斷臂還在四處打工，弟弟上大學交不起學費……謝謝捐助！張順子女兒20歲出頭的樣子，漂亮，清純，內(nèi)向，皮膚黃白。她串燒地唱著流行歌曲《致青春》《至少還有你》《我愿意》《因為愛情》……音色優(yōu)美，如放錄音。有人圍觀，有人俯身放下錢走開。她看見，有個肥胖的穿白色中式短衫的50多歲男人，挺著啤酒肚站在遠處看著她，等她唱完一段的間歇，走過來丟下多張100元票，邊走邊回頭向海邊方向走去。她久久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她納悶，那人什么意思？

張順子快速擦著玻璃，降落時不敢再看窗內(nèi)，那些熄燈的黑漆漆的房間陰森可怖，而且常有幻覺，他從一扇漆黑的窗上看到了工友劉生財和劉生權(quán)兄弟倆傻笑的面孔。再下一層又看到了老婆和娘奄奄一息的枯瘦身影。他閉上眼，一層層降落著。這時他身上的手機響了。這么晚，沒人會給他電話，一定是有急事。他控制油乎乎的下降器停下，把玻璃刷放入水桶內(nèi)，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是兒子打來的，聲音急切，讓他打到卡上6000塊錢，說是要交學費，再不交，學就不能上了。說完就掛了。張順子半天沒緩過神來，手機的光亮映著他肌肉哆嗦的臉。他對著電話說，兒子，我在這累死累活的，容易嗎？

這時他感到一股強風吹來，而且風越來越大，大到無法控制自己的平衡。他意識到遇上楊主任、李經(jīng)理所說的“下沖風”了。狂風像無數(shù)塊巨大的布同時在抖動。他被吹到了天上，然后像蕩秋千一樣，蕩在了空中。他起先是緊張、恐懼，繼而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他太想飛了，自由自在地飛，飛向很遠的地方，無牽無掛，開始新的生活。他仰臉看著夜空，就像在星月之間悠蕩，就像在童話世界飛翔。

他飛呀飛，突然，繩索斷了，他真的飛了起來，像一只大鳥飛向夜空……

張順子女兒正在路燈下彈著吉他唱《隱形的翅膀》，那憂傷中懷著希望的聲音把路燈燃得更亮，她唱著，眼睛里閃爍著路燈的光亮……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