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妖在野

文/花底淤青 圖/雨 神

九重天上佛蓮繁盛，蓮葉中藏著一只小蛇妖，她渾身碧綠，撐一把蓮蓬傘，想必是剛幻成人身，所以身后還拖著細溜溜的尾巴。

“若讓爹爹知道了，定要罰我面壁。管不了了，管不了了！”她在田田荷葉間躲閃著，喃喃自語。眼瞅著南天門守衛(wèi)瞌睡得睜不開眼，小蛇妖即刻顯出真身，口銜蓮蓬，在云霧繚繞間飛速游動，眨眼間便要逃出南天門。

可她前腳剛踏出南天門，后半身便忽然一輕，她“唉呀”一聲驚叫，蓮蓬脫口掉在云端，滾了兩圈，險些墜落凡間。小蛇妖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不知誰將她倒拎起來，尾巴被握在一只溫暖的手掌中。一股冷冰冰的仙氣直沖她的后腦，“小蛇，找死?！?/p>

“別殺我，我是白娘娘的后代！”

那人的手勁兒松了點，揶揄道：“哦？怎么證明呢？”

小蛇妖將自己扭成麻花繩，模樣甚是可笑，她費盡力氣仰起腦袋，只瞥見一身銀甲胄和兩把鉤子刀。“這位大仙，當年白娘娘曾到瑤池求仙草，小妖自知不如白娘娘，但求一顆蓮蓬，救我爹爹性命！”

“貪心！一顆佛蓮的蓮蓬，可保凡人千歲無憂了……”

小蛇妖突然發(fā)覺這聲音十分熟悉，高呼道：“你是武曲星君衛(wèi)檀？你識得休休的！”

衛(wèi)檀撒手，斜睨著她，“認識又如何？這佛蓮蓬你是帶不走的?！?/p>

“那你打死我吧，煎炒烹炸隨你便，一顆蓮蓬都不舍得給我，虧我當初拿半顆元神為你續(xù)命，你簡直是忘恩負義……你把我做成蛇羹吧，我不活了……”休休撒潑打滾，衛(wèi)檀哭笑不得。

他三兩下剝開蓮蓬，當著她的面吃起來，看她泫然欲泣才停手，將最后一顆蓮子咬掉一半才遞給她，“半顆蓮子足夠保你爹爹下半輩子安康。”

休休狐疑著接過，“這樣就不犯天規(guī)了？”

衛(wèi)檀淡然道：“我吃剩的，你沒偷沒搶，不犯天規(guī)。我得走了，北方有妖魔作祟?！?/p>

休休突然游到他身側(cè)，在他笑意盎然的臉頰上輕輕啄了一口，隨后嗖地穿下云層，“世人說這是吻，吻一個人就是喜歡他。檀檀，我喜歡你哦！”

衛(wèi)檀愣了愣，臉色忽白忽紅，眼見她飛走了。

當年白素貞水漫金山，驚動了仙家。衛(wèi)檀被天帝派去平定禍患，他初入凡塵，瞧不起區(qū)區(qū)一條蛇精，不料被白素貞一瓢水浪打入西湖底。任誰都不知曉，衛(wèi)檀是個旱鴨子。

堂堂武曲星君被妖法困于水下，這消息若是傳入天庭，衛(wèi)檀顏面何存。好巧不巧，結(jié)界外游來一條小青蛇。

“幫我打破這結(jié)界，我助你成仙如何？”他本不抱任何期望，一條小青蛇怎么可能打破白素貞的結(jié)界，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yī)。若真能打破，法力震蕩，這小青蛇也得一命嗚呼。

小青蛇盯著衛(wèi)檀看了好久，迷茫地點點頭，吐出細小的信子，張嘴咬在結(jié)界上。衛(wèi)檀差點兒吐血，天上地下，從沒見過誰是咬破結(jié)界的……

誰知結(jié)界竟破了道裂縫，小青蛇再咬一口，結(jié)界已豁開大口。衛(wèi)檀驚愕之余，忙將小青蛇塞進袖間，一飛沖天，騎白馬持銀槍，將白素貞壓在雷鋒塔下。

衛(wèi)檀坐在東海山頭，要實現(xiàn)自己的承諾，助小青蛇成仙?？尚∏嗌吲つ笤S久后才道：“我不想成仙，我……我想要一個爹爹，咻咻。”小青蛇吐著信子。

衛(wèi)檀一怔，伸手點了點小青蛇的腦袋，這才發(fā)覺她只剩半顆元神，忽然明白了什么，“你瘋了嗎？竟用元神之力咬破結(jié)界！”以蛇元之力，怪不得可以打破白素貞的結(jié)界。然而半顆元神比命更貴重，命能滋養(yǎng)回來，元神卻不能復原。

“我想要一個爹爹嘛?！毙∏嗌咧貜偷?。

衛(wèi)檀氣結(jié)，這小蛇舍得破費半顆元神，那得替她找個好爹爹。衛(wèi)檀琢磨著，許仙雖是個軟骨頭，但他的兒子許仕林卻是文曲星君降世，讓小蛇跟著許仕林倒不錯。于是，衛(wèi)檀領(lǐng)她尋上門去，許仕林與武曲星君原是老相識，看著三分薄面便應承下來。

“以后便叫你休休吧，咻咻?！毙l(wèi)檀學著她吐信子的樣子，休休開心地圍著許仕林打轉(zhuǎn)，連衛(wèi)檀何時離去也不知道。

自此，休休便認許仕林做爹爹，住在許家大院里。衛(wèi)檀時不時地來看她，帶仙桃作禮，借菩薩玉凈瓶的水幫她熬過蛻皮的艱辛。休休很快便修成人形，僅剩的半顆元神也再未受損。休休有仙根，若不是分走半顆元神，恐怕她的妖力早已凌駕于白素貞之上。

后來，衛(wèi)檀好久沒來看她。很多時候，休休眼巴巴地望著天，問許仕林：“爹爹，仙是什么？”

“是掌管天道的至尊?！?/p>

“妖呢？”

“是心無慈仁的異靈?！?/p>

休休甩甩尾巴，“我是妖，爹爹討厭我嗎？”

許仕林微笑道：“怎么會呢？隨世人如何說，爹爹永遠喜歡休休，就像喜歡白娘娘一樣。”他朝白素貞的畫像拜了拜，又上了三炷香，煙霧繚繞間他神色晦暗。

許仕林說不上多疼愛休休，但休休覺得自己有了家已經(jīng)很滿足了?？上Ш镁安婚L，許仕林突然得了重病，休休這才上天庭偷佛蓮，喂他服下那半顆蓮子，讓他得以命途少舛。

這幾年，皇帝大興道教，道士遍地都是。一個秋日，黑云壓城，一幫道士帶著符紙、雄黃，圍住許家大院，逼他交出蛇妖。許仕林臉色鐵青地坐在廳堂里沉默不語。休休乖巧，主動跪下，朝他叩了三首，“爹爹，孽因休休起，便由休休滅，我去去就回?！?/p>

道士們早已備好法器，休休打開門的一瞬，百束金光刺入眼中。不待躲閃，鋪天蓋地的鎖妖網(wǎng)便將她困住了，無論她如何變化身形，都無法掙脫灼身之痛。那一瞬，她料到逃不過這一劫了，她努力睜開眼睛，透過金光去看許家大院的匾額，看空蕩蕩的前院，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到許仕林的身影。

“原來爹爹沒有要救我……”一瞬間，心里空落落的，她認命了。

道士捆著休休上了山。道家山有避妖結(jié)界，一旦進入這里便妖力盡失，她變回一條小青蛇，被關(guān)進群妖集中地—鎮(zhèn)妖塔。鎮(zhèn)妖塔以朱砂砌墻，她的首尾又貼著黃符，每日都痛不欲生，鱗片碎落一地，舌頭耷拉著，發(fā)不出“咻咻”的聲音。

休休想起衛(wèi)檀帶給她的大仙桃，一口咬下去水汪汪的，還有玉凈瓶里的水，泡澡很是舒服。她想了好多，竟都是關(guān)于衛(wèi)檀的記憶。而關(guān)于許仕林，她記不得什么，在許家大院，不過是日復一日的修煉。

過了兩個月便入冬了。以前休休不冬眠，但此刻灼皮燒肉的痛楚引發(fā)沉沉睡意，她第一次發(fā)覺，原來能夠睡著是件幸福的事情。

一天清晨，道士們將休休拖出鎮(zhèn)妖塔，扔在廟堂前。一群年輕的道士舉著法器，拿她練法。老道指揮著，教他們?nèi)绾尾拍茏屟闯?，對付蛇要攻其七寸……鎖妖繩勒進休休血淋淋的軀體，她疼得直打滾，無意間咬破了舌頭，血滴在地上濺成花，幾個圍觀的小道士大笑著。

道士不殺小妖，留著練奇門異術(shù)，再用這些道法去殺死更厲害的妖怪。待他們練完道法，已至黃昏，休休奄奄一息。拖她回鎮(zhèn)妖塔的小道士道：“哎，我?guī)熜衷o許仕林傳了信，讓他帶五百兩銀子來道觀贖你。日后再用法器鎮(zhèn)你，你也不敢作祟?！毙菪菅壑杏泄庖婚W而過，那小道士又嘆氣，“可許仕林算個什么東西，好歹高中狀元，竟連五百兩銀子也舍不得！把你丟到這里給我們當活靶子，你說你跟野妖有什么區(qū)別？”

兩個月里受盡折磨，休休只字不語，此刻卻猛地昂起頭，鎖妖網(wǎng)將她的鱗甲剮落一地。休休渾身流血，潰爛的蛇信子掠過小道士的脖子，緊接著張開血盆大口收了他的命，“你胡說！”

他們忘了，即使被壓制了妖力，她仍有野性。休休抬頭望著天，火燒云好看極了，黃昏被渲染成楓葉紅，竹林于風中沙沙作響，回首山下的方向，初月如鉤。她的眸光熄滅，眼瞳深沉。她知道，她這一輩子，或百年，或千年，再也不可能得道成仙了。

許仕林趕來時，霞光萬丈，休休瀕死。不知為什么，他還是來了，冷冰冰地看著她，像看著一個死物。因為休休殺了一個道士，他不得不多付五百兩銀子。有人說許仕林不舍得錢財，也有人說許仕林犯了糊涂才救一只妖。但休休知道，他救她不過是為了渡塵劫。

幾年前，休休在他的書房中玩耍，無意間看到一本帛書，她翻開看，見里邊列著文曲星君下界后要歷的劫難，休休便是其中一劫。少了她這一劫，他怎能回歸天庭？救妖，殺妖，都是命數(shù)，而他從未真心將她當做女兒。

許仕林面無表情地領(lǐng)她回去，命人替她擦藥療傷，轉(zhuǎn)身便不見了。養(yǎng)病的整個冬天，她都沒見過他。初春，他來了一次，帶著劫難簿。

休休的眸子涼到駭人，“你從未將我當做親人？”

許仕林嗤笑了兩聲，“不止是你，白素貞也一樣。害人謀命的妖本就不該活著，若不是劫難簿上有你，你以為你還有今日嗎？”

休休沒看他，淡淡道：“我救過你的命。”

“就那半顆蓮子？我才不稀罕，大不了多一次轉(zhuǎn)世。我是神仙，遲早回歸天庭，你是野妖，想做我的女兒，癡心妄想！”

休休最討厭別人說她是野妖。她不惜用半顆元神換來一個爹爹，不惜為道士一句奚落破了殺戒，可許仕林口口聲聲說她是野妖。

“好，”她提筆，蛇信子舔濕筆鋒，隨手在劫難簿上輕輕一勾，自己的名字便從中消失了，“養(yǎng)妖這劫算你過了，從此你我恩斷義絕。”

許仕林奸笑，養(yǎng)妖的劫渡過了，下面還有滅妖的劫！他掏出準備好的雄黃酒，揉碎了黃符，潑在休休身上。休休大病初愈，無力抵抗。許仕林舉起桃木劍，對準她的七寸。

休休傷心至極，此生為何如此艱難。她望著許仕林猙獰的臉，閉上了眼睛，可那劍尚未劈下，便被一道金光破成木屑。休休忽覺腰際一熱，被人摟入懷中，仰頭看去，是衛(wèi)檀。

許仕林冷眼看著他，“你是堂堂武曲星君?！?/p>

“我不做了?！?/p>

許仕林暴怒，“為了一只妖，你不做神仙？今日你救得了她，明日、明年你也救得了她嗎？再說，她在道觀受苦受難時，你只管做高高在上的神仙，又算什么！”

休休想，他定是在北方鎮(zhèn)妖。

“我在紫微殿受罰，自愿脫去武曲星君一職，下凡做人，天帝答應容休休一命。我與她不求長生，但求相守。從今往后，她再不是野妖，她是我的妖。”

許仕林冷笑，“你想當下一個白素貞？癡情之人從來沒有好下場。”

衛(wèi)檀抱著休休離開，留給他最后一句話，“我只是不想當?shù)诙€薄情寡義的許仙。”

百年后，文曲星君仍在輪回歷劫，很奇怪，余下的劫他一個也勘不破，他的心亂了。天帝應允衛(wèi)檀的請求，放休休一馬，雖不能位列仙班，但無人再敢欺辱她，她跟著衛(wèi)檀，過上散仙般的逍遙日子。

一日，天帝忽然急召衛(wèi)檀重列仙班，原來是北方魔族動亂，天帝要倚靠他領(lǐng)兵鎮(zhèn)壓。千年來無人能頂替武曲星君之位，就連天帝也無可奈何。天帝搖頭嘆息，天上地下戰(zhàn)無不勝的武曲星君也有了軟肋，就是一只小蛇妖。

這只小蛇妖曾對他說，這是吻，吻一個人，就是喜歡他。喜歡一個人，便要黏著他，上窮碧落，死乞白賴，從今往后，只做他一人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