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世響,博士,福建師范大學教育學院教授,教育學原理學科帶頭人,中國教育學會德育學術(shù)委員會常務(wù)理事,中華孔子學會國學教育研究會副秘書長。
在世俗精神中超拔出自己
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用“日神”和“酒神”象征人身上兩種精神,即生命本原的顯現(xiàn)?!叭丈瘛憋@現(xiàn)為美的外觀的象征,“酒神”顯現(xiàn)為情緒的放縱,“日神”和“酒神”亦藝術(shù)之神,生命乃藝術(shù)本原?!叭丈瘛焙汀熬粕瘛焙拖ED悲劇俄狄浦斯弒父娶母,盜火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一樣,并非出于對死亡的恐懼,皆基于“生存的恐怖和可怕”與“感到生存是值得努力追求的”,都是人的生命本原“向死而生”的顯現(xiàn)。
按照尼采的觀點,如果道德選擇只有一個,我們只能服從他人的價值,哪怕不情愿,我們的道德就是奴隸道德。我們要么建立自己的價值。在歷史上,奴隸倫理占主導性位置,但是我們偶然發(fā)現(xiàn)有超越它的意愿,這就導致“超善惡”?!俺茞骸?,就是要運用自己偉大的心智去成為真實的自己,勇敢地與凌駕于生命之上的任何苦難與命運挑戰(zhàn),甚至要將自己陷入險境之中,生命才能獲得極致而圓滿,這就是他所謂“超人”的一般意思。
尼采的學說,極其悲壯,他教育人做“超人”,忍受困境,甚至自我設(shè)置困境,是一種高絕的神圣。我覺得,中國人,更是在世俗精神中完成尼采說的那種神圣,或者,中國的兒童青少年,得在世俗精神中超拔自己。我們的心性不愿意教育兒童青少年一開始就站在“忍受人生”境界上說話,只有到了相當年齡,吞咽了多少苦難,才叫你自己體會出,人生除了享受,原來更是“忍受”。這個時候,或者從世俗生活逐漸地摸到了世俗精神的門口了,或者已經(jīng)世俗得摸不清路了。
當代兒童青少年的道德教育,不能在根本上解決的一個問題,是中國道德哲學上的一個大命題:道義之事功化。道義,是指道德義理,事功,簡單來說就是做事達到的某種功業(yè),和由這種功業(yè)成就的人格。一個孩子,在道義上能夠達到什么樣的功業(yè)呢?在舊時代,一個孩子的道義是孝養(yǎng)父母,事功是娶妻生子,他生出兒女,是最大的“事功”。在教育普及時代,孩子的道義已經(jīng)制度化為進入學校接受學校教育,接受父母和國家的供養(yǎng),是他的道義。他的事功,平日就是完成功課,而且是良好、優(yōu)秀地完成功課,最大的事功是考上一所好學校。這樣的生活方式,其精神是什么呢?
如果給學校賦予一個使命,那到底應(yīng)該是什么呢?這得往前追問:如果給人賦予一個使命,那到底應(yīng)該是什么呢?再追問:人在人世上有沒有使命呢?我們似乎只把孩童看作一個“準人生”,“長大以后的作為”似乎才是他們的“人生”。
這個時代,一個人一輩子會覺得自己在哪個年齡階段,或者在什么樣的社會領(lǐng)域,過得旖旎曼妙?到了一定的年齡,一個人會回味自己的哪個階段?也許,一個中老年人,會設(shè)想自己不可能過的生活,如一些學問高深的道德高人,卻設(shè)想自己的人生應(yīng)該是山村的一個老農(nóng)民,過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如果有下輩子,也希冀自己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并不希望識字研究學問。也許,“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是他“感到生存是值得努力追求的”。
兒童青少年是什么哲學
我拿不準,到底能不能把尼采教給這個時代的中小學生——他們以考試為王道,對社會的批評,是對他們的火上加油,只能減低他們考試的意志——可憐的學生,可憐的老師,可憐的家長,可憐的我!想一下,我的祖父母輩,掙扎在吃飯上,他們的道德就是“活著為了吃飯,吃飯為了活著”。我的父母輩,在“活著為了吃飯,吃飯為了活著”的道德中羼入了某種政治氣質(zhì)。我這一輩有享受上學的福分,還是在祖父母和父母的道德中輪回著。到我兒子這一代,他們在整體上有飯吃了,我們不能忽略他的同儕還有吃不飽飯的,我也很難承認我們和他們都翻過了“活著為了吃飯,吃飯為了活著”的天地。
我曾經(jīng)覺得兒童青少年是這樣的哲學:
有這樣一個少年:他是一條既想浮在水面上的魚,又想沉在水底的魚;他是一只既想飛在天空的鳥,又想落在樹枝上的鳥;他是一匹既想在草原上奔騰的馬,又想在馬廄終老的馬;他是一只既想在山中奔跑的梅花鹿,又想在綠草地休眠的梅花鹿;他是一條既想咬人的瘋狗,又想為人看家的馴狗……總之,他既想是一個人,又想不是一個人;他既厭惡世俗,他又隨俗;他既專心致志地要做隱士,又堅定如風鳥般足不點地地向社會款款走來?;魻栴D是一個線條一般的人——幾何學上的線條沒有空間,沒有面積,霍爾頓既不想占有空間,也不想占有面積,他既想占有空間,又想占有面積,一個人一定占有空間,占有面積。這是美國作家杰羅姆·大衛(wèi)·塞林格(Jerome David Salinger,1919—2010)的小說《麥田里的守望者》的主角,十六歲的中學生霍爾頓·考菲爾德(Holden Caulfield)。①
中國有那么多寫文章的人,卻沒有一個能寫出中小學生!
我從大荒來,欲回大荒去
《后漢書·班超傳》記班超說:“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遂投筆從戎,立得一番功勞,博得定遠侯。當今的兒童青少年在娘肚子里,就已經(jīng)命中注定只能在學校教育里作道場了。所以,一個孩童,也只能在“作業(yè)”上與自己的命運叫勁,“作業(yè)”就是他的命——真是作孽!
當代一個兒郎在學校上學,如果他或者說:“我要考慮把我交給誰。”我想,就已經(jīng)是“思想侯”了吧。他的意思或者是:我是不是去信上帝,我是不是去信佛,我是不是去信某個力量,我還是信我自己。他知道自己不足以支撐自己,那么,自己的一生到底交給誰來支配?進一步,他或者會像霍爾頓·考菲爾德那樣,最牽掛的是中央公園里的野鴨子?盡管他很愛自己的妹妹,妹妹有父母的疼愛,父母也很疼愛自己。自己卻沒有能力推翻周圍籠罩著自己的一切愛和算計,就像沒有能力推翻政府、學校和家庭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教育中的種種愛與陰謀一樣。他甩不掉周圍一切人的愛與陰謀,他只能想象著去關(guān)心野鴨子,再想象著自己站在懸崖邊的一大片黑麥田邊,去守護著和自己一樣的同儕,不叫他們掉下去。最需要別人去“操心”的人,卻是最想替別人“操心”的人,也許,那就是他欲作的詩人。
在這個制度化的歲月,想自己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實在是與上帝之間有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如果有上帝的話。在當代社會,想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則是與社會、國家與政府之間,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當代社會,人在二十歲以前,基本都是在學校里盤桓人生,上學,是把自己的命運交給誰呢?是欲把自己交出去,還是欲把社會或者他人拿過來呢?他或者又說:“我怎么作業(yè)才不會喪失自己?”那是指不按照老師的要求、不按照教科書的要求,不按照模版的要求答題,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答題。他未必有自己,即使有自己的人,自己往往也是一個他人。老師并不能給學生靈魂,好老師是一個引領(lǐng)人,不好的老師,是一個放羊的。
“我要考慮把我交給誰?”“我怎么作作業(yè)才不會喪失自己?”他或者還會怒沖沖地問:“上帝為什么要創(chuàng)造人?”這樣的話,是不是接近詩?接近人的本原呢?這樣的話具有詩的風韻。雖然,當兒童與社會討論自己如何自由的時候,這就像魚向廚師炫耀清蒸魚、紅燒魚、糖醋魚的知識。如果教育中從來就不會有自己,教育就永遠不能出詩人和思想家。按照亞里士多德的哲學思想,人的軀體是質(zhì)料,人的精神是形式,形式才是人的根本規(guī)定性。當代教育,是把某種強權(quán)的形式,打進人的質(zhì)料之中,正是教育,扼殺人的無限豐富性。民眾不但不替兒童青少年說話,而且還在充當社會強勢的幫兇,不許孩子說話,教育孩子“聽話”。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反道德、反人性的勾當了。因為,這是罪惡的理性,反善的理性。
可是,就是這樣囈語一樣的話,也是向強權(quán)的反抗,那個微弱的反抗,是靈魂中固有的心性的聲音,我才說那具有詩的風韻。那聲音通向大荒,因為那本來就是從大荒來的。就像《紅樓夢》中惜春所打的燈謎:“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jīng)。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彼枷氡緛砭筒皇墙訚L滾的奔流,更不是海洋的浩瀚,思想只能像眼淚。兒童青少年的話,需要成年人像研究古希臘哲學家的殘篇那樣去詮釋,如赫拉克利特說什么:“太陽每天都是新的?!薄绑H子寧愿要草料不要黃金?!薄敖甜B(yǎng)是有教養(yǎng)的人的第二個太陽?!薄敖咏?。”①云云。
道德上的狂狷:“我要考慮把我交給誰”
中小學生“我要考慮把我交給誰”,“我怎么作作業(yè)才不會喪失自己”一類的聲音,實際上還是一個宏大的道德立場:中小學生有沒有作為人的道德優(yōu)越感?在道德上能不能狂狷?一個有資本的人,可以這樣:不管別人怎么看我,評判或者稱贊,我都不說話。我對你彬彬有禮,我的謙和,我不追名逐利,是我的教養(yǎng),是我對你的蔑視,是我的武器。你根本屬于我的不屑,你就是一個下等人——有社會地位的賤貨,名義上是什么長官,心地上是狹險的盜男娼女。
一個中小學生的資本是什么?我是人!我從人類老祖先那里流淌過來,后輩也從我這里流淌過去,人類從我身上流淌,我在人類身上流淌,我固然不能妄自尊大,我也不應(yīng)該妄自菲薄。在古希臘、古羅馬時代,人民就知道自己不能放棄自己的自由,自己放棄自己的自由,本身就是犯罪,是對人尊嚴的踐踏。中國的江湖好漢說:“老爺我爛命一條,我的命是我自己的!頭掉了碗大一個疤,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條好漢!”那樣的話固然豪邁沖天,卻也把自己置于只屬于自己的境地。自己不屬于自己,自己不是自己的私人產(chǎn)物,每個人都屬于人類,自己沒有權(quán)利處置自己。孟子說:“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孟子說:“自己殘害自己的人,不能和他談出有價值的言語;自己拋棄自己的人,不能和他做出有價值的事業(yè)。出言破壞禮義,這便叫做自己殘害自己;自己認為不能以仁居心,不能由義而行,這便叫做自己拋棄自己。仁是人類最安適的住宅;義是人類最正確的道路。把最安適的住宅空著不去住,把最正確的道路舍棄不去走,可悲得很呀!”)②
教育對兒童的道德要求,有兩個與生俱來的矛盾,一個是兒童的心性,一個是時代的氣質(zhì)。具體來說,教育對兒童青少年的要求實在是一個無理:既要求他們像小孩子那樣天真活潑——他們本來就是小孩子,又要求他們像老夫子那樣堅韌冷靜——他們本來就不是老夫子??追蜃拥睦硐胧恰吧僬邞阎险甙仓?,我們的教育要求則是將少者與老者煮在一個鑊里,成為一個祭獻,卻不知道是把他們祭獻給誰的;當代兒童處于什么樣的時代呢?從國家歷史來說,清朝完結(jié),我們跌進了無君天地,“打倒孔家店”的發(fā)昏,我們跌進了精神無父天地,師尊或者“夫子”“先生”“師父”降為“同志”“教員”的政治天空,我們跌進了無師天地,講究人與人平等,我們跌進了無兄天地,女權(quán)思潮蠢蠢欲動時代,我們將跌進無(丈)夫天地,無(丈)夫也意味著無母。我們卻還要聲嘶力竭地叫囂倫理,叫囂道德教育,也只是給弄道德教育的人弄一碗飯吃罷了。
我們的道德教育:孩子不會流淚了,不會生氣了,不會罵人了,不會橫眉冷對了。人在大起大落之后,方歸于平靜與寂寞,可憐的是,這一代兒童青少年從來就沒有起,沒有落,產(chǎn)生不了落差,發(fā)不了電,只是活著。
中國人的本原氣質(zhì),品格清澈,雍容文雅,有血氣有骨氣。為什么教育普及時代的人如此粗鄙,如此猥瑣,如此不堪,如此下流,如此難看?!
此岸到彼岸
人有了驚異能力,才能夠聽到事物之本然,成為詩人。沒有詩人氣質(zhì),就不會觸摸到生命本原,也就不能有深度的道德和道德教育。看到生命本原,就像跨越海洋,到達生命之彼岸。
從福建泉州石井碼頭上船,到金門水頭碼頭上岸,一個小時的海上航行。從廈門五通碼頭到金門水頭碼頭上岸,半個小時的樣子,就穿過了中國的兩個文化區(qū)和兩個道德區(qū)?;蛘哒f,穿過了中國大陸和臺灣半個世紀的阻隔,中間的故事真的是海洋一般。海洋也可逾越,然而那道德教育比海洋還要難以逾越,那是把人從一個世界引渡到另外一個世界,從此岸到彼岸,回到自己的家。從事道德教育的人,應(yīng)該有海洋的境界,具有神一樣的氣質(zhì)。
在一般的詩歌和傳說中,似乎海洋浪漫得就像人家的愛情故事,或者想象中自己的愛情故事。船在海上顛簸一兩個月,你上午見到的是海洋,下午見到的是海洋,晚上見到的是海洋,明天、后天,亦復如是。你大概也懶得看天看海了,甚至可能恨天、恨海,單調(diào)、枯燥和無聊,也許還夾雜著恐懼。浪漫永遠是人家的,是書本上的,是傳說中的,自己的永遠都是那么地不浪漫。海洋,站在岸邊,你可以產(chǎn)生無限遐想和瞎想,不站在海洋的岸邊,也能夠產(chǎn)生無限遐想和瞎想。那幾天,我和我的那幾個大男孩在村子后面的海灘上溜達,在海灘上確實會想。譬如,你站在山上望海,才容易相信地球是圓的,是相通的,那沒有任何阻隔的水天一體,會使人相信地球和天也是相通的,天地本來沒有阻隔。這和村莊望村莊的感受,絕對不一樣。眼睛可以望到天上的星星月亮,幾株樹木就把眼睛的性和心遮蔽住了,村莊望村莊,有莊稼和樹木的阻隔,怪不得古人說“一葉障目”呢。中國人還在高粱地里轉(zhuǎn)圈子呢,我們也許喝高粱酒喝暈了,眼睛也被高粱遮蔽住了。然而,只要幾步就能跨出高粱地,原來大海就在高粱地邊。
這正是海洋文明和農(nóng)耕文明不一樣的眼睛。中國農(nóng)耕文明的文化氣質(zhì)悠遠中帶幽怨,使人往后走,越古越有味道,一個有遠古情懷的人才是道德;西方海洋文明的文化意境高遠而深邃,使人往上走,人的靈魂沉思而上升,一個人具有精微的心智,才是道德的,教育在于心智的涵養(yǎng)。
責任編輯 徐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