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水果刀

同榮

“這就是你推薦的二胡大師？”馮楚燕看完了手機(jī)里的二胡表演，抿了一口咖啡，放肆地盯著我片刻，忽然發(fā)問。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馮楚燕都是個十足的美女，波大盤靚，身材曲線玲瓏，特別那雙撩人的眼睛，讓所有登徒子都招架不住。按理講，我這樣的中年油膩大叔，和馮美女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人，壓根不可能在一起，也許命中注定有緣，某次我坐飛機(jī)去武漢，趕上雷暴天氣，所有航班取消，全體旅客被安置到酒店歇息。霎時，機(jī)場航站樓亂成一鍋粥，數(shù)千人上不了天，如無頭蒼蠅在大廳里瞎轉(zhuǎn)，罵娘，打手機(jī)，找箱包，人聲鼎沸，身著一襲大紅連衣裙的馮楚燕，就在這人心惶惶的混亂場面撞入我的眼簾的。

看到馮楚燕的那一刻，我覺得整個航站樓亂糟糟的畫面立刻成了黑白色，她性感十足的身影色調(diào)鮮艷地凸顯出來，讓情緒失控的眾人瞬間安靜，向女神回眸凝視了幾分鐘?，F(xiàn)在想起來，漂亮女人的氣場真的強(qiáng)大，甚至能夠安定人心。但那時的馮楚燕顯然不在狀態(tài)，她在火燒眉毛般地找尋托運(yùn)的行李箱。航班取消了，隨機(jī)起飛的行李箱也被退回，馮楚燕顯然沒有類似的經(jīng)歷，不知到哪取行李箱。她滿世界打聽，不小心誤打誤撞碰到我，巧了，我剛好也要去取行李箱，本人一向憐香惜玉，很樂意幫助美女，于是就帶著她一路狂奔，跑到航站樓地下二層，在傳送帶上找到了彼此的行李箱。馮楚燕經(jīng)過一番折騰，遍體香汗淋漓，依然不失嫵媚地對我表示感謝。等我倆折返大廳，酒店接送車已經(jīng)走了，沒辦法，只好一起打的追過去。這次同甘共苦的經(jīng)歷，給馮楚燕留下很好的印象，第二天上飛機(jī)前，她伸出纖纖玉指遞給我一張名片，這才知道她叫馮楚燕，是深圳“薔薇園”休閑俱樂部的女老板。馮大美女問我要名片，我羞赧地說不好意思，一個打工仔，沒有啥子名片。她只好要了我的手機(jī)號，并熱情邀請我有空去她的“薔薇園”玩。在深圳混了十多年，從青皮后生熬成了中年大叔，對“薔薇園”多少有些耳聞。那哪是為我輩蓬蒿之人的去處，據(jù)說是身家億萬的大富豪的專屬娛樂會所，不對平頭百姓開放，采取VIP會員制度，辦年卡，十萬人民幣起步，差不多是本人一年的毛收入，這樣的場所，我敢去嗎？

于是打個哈哈，很虛偽地說有空一定登門拜訪，心里卻下定決心：打死也不去。

這事過去半年多，我差不多漸漸淡忘了。年底圣誕節(jié)那天晚上，在家看《人民的名義》，忽然接到個陌生的電話，一位聲音甜甜的女士邀我出去喝兩杯。我說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我好像不認(rèn)識你。電話那頭女人發(fā)嗲了，說真是貴人多忘事，年初飛機(jī)航班取消的事，忘了？我這才想起航站樓里遇見的馮楚燕，雖然有點舍不得“達(dá)康書記”，可是覺得佳人相約，機(jī)會難得，而且能吃頓好的，干嘛不去呢？

那晚馮楚燕在京基100大廈頂層請的我。這是深圳最高的建筑物，足有兩百多米，坐在這么高的位置吃飯，可謂“蕩胸生層云”，看著地面上汽車如爬蟲，民宅如蝸殼，樹林如草叢。眼前，俏佳人在朦朧的燈光里笑靨如花，感覺在天上與神仙姐姐共進(jìn)晚餐。馮楚燕那晚穿得極其暴露，脫下外面的貍毛小夾襖后，肩膀上只剩下兩根極細(xì)的帶子，一對豪乳雪白高聳，驚爆全場，迎來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我個人感覺它們像兩顆粉嘟嘟的肉地雷，似乎隨時會步本·拉登的后塵，把京基100大廈炸塌。

不過她明顯有心事，紅酒一杯杯下肚，臉上很快泛起桃花，又嗔怪我不喝。我解釋說體檢查出膽囊有米粒大的息肉，醫(yī)囑不得飲酒，否則會長的。見我不能陪她同醉，有點掃興，沒話找話地問我，在出租車公司做管理一月能掙多少毛爺爺。我回答說，說起來很丟人，還不夠買一瓶你杯中的紅酒。她愣了愣，說你是不是仇富啊。我說干嘛仇富，你們能掙到錢是本事，鯨魚會翻江倒海，蝦米敢羨慕嫉妒恨嗎？有它什么事呢？

馮楚燕聞言哈哈大笑，一口白牙在燈影里閃著瓷光。她說其實找你也沒什么事，這陣子老是碰到不順心的事，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天在機(jī)場的經(jīng)歷，感覺你這人挺好的，就約你出來吃個飯，一是表示感謝，二是找個不太熟的人吐個槽。

我說很榮幸你還記得我，樂意聽你吐槽。

于是她拉著我說了許多我不認(rèn)識的人和事，絮叨個沒完，酒喝到十二點，這娘們情緒還很高。我都感覺有點困了，只好委婉地說，酒喝多傷身，適可而止吧。她斜看我一眼，不屑地說，你小看我，這也不過只用了三分酒量。

我說你要喝到十分醉咋的，想讓我背你回家啊。

她說那倒不用，你開我的車送我回家就行了，本來打算叫個代駕的，可今晚喝酒的人太多，找不到女代駕。

我說干嘛非要找女代駕，男的不行嗎？她說男的都好色，有次喝醉了請個男代駕，結(jié)果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胸罩的帶子都被扯斷了，頭天晚上醉得不省人事，代駕司機(jī)到底做了什么無禮的事，都不敢想象，又沒有證據(jù)，不好追究。從那以后再不敢找男代駕了。

我說那就不怕我做代駕會把你怎么著嗎？

借你八個膽，諒你也不敢。她大義凜然，一副圣女貞德在世的模樣。

事實證明，那晚確實是她借我的膽，本人才敢做出比扯斷胸罩帶更加出格的事情。試問不經(jīng)允許，我這個中年油膩的窮光蛋，敢上身家過億的白富美嗎？

本來認(rèn)為這不過是次逢場作戲，誰知一夜歡娛后，馮楚燕居然嘗到了甜頭，頻頻約我共赴巫山云雨。弄得已經(jīng)步入不惑之年的我大惑不解：都說月里嫦娥愛少年，馮美女為何如此重口味呢？我又不是吳秀波。

馮楚燕后來總結(jié)出三點：一是我器大活好；二是我這個半老男人穿身名牌倒也人模狗樣，能帶得出去；三是她本人也老大不小啦，看起來青春正好，其實已經(jīng)三十有五，比我小不了多少。

聞言，心頭立刻有一萬匹草泥馬在狂奔，我才比她大五六歲，看上去能當(dāng)她爹，雖然不否認(rèn)這娘們沒少用羊胎素、美光針、膠原蛋白來駐顏，但最重要的原因是這么多年我吃盡了人間的苦，她天天泡在蜜罐里，歲月這把殺豬刀只能欺負(fù)我，拿她沒轍。

她說的器大活好，我也覺得奇怪，這些年睡過的女人也有幾個，怎么沒人提起過呢？自己咋就感覺不出來器大在哪里，活好在何處？

想想就明白了，由于活得太累，很少把它拿出來把玩，平常只在洗澡撒尿時看到過它落魄的模樣，等真正上戰(zhàn)場沖鋒陷陣時，注意力都集中到女伴那去了，對于它怒發(fā)沖冠時的勃然風(fēng)采反而不知曉。從前交往的女伴都極其含蓄（包括前妻）。愛愛時燈光太亮都不行，哪里會像馮楚燕那樣豪放，睡一覺就知道對方器大活好，典型的行家??！

就這樣，我和馮楚燕開始了不尷不尬的半情人來往。因為我和她之間無愛情，在一起純粹是因為情欲，彼此明白對方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菜，但在各自中意的美食上桌之前，勉強(qiáng)先湊合著吃吧。

窮人走進(jìn)富人圈其實是件痛苦的事，這和灰姑娘嫁入豪門完全是兩碼事。首先，男人都是有自尊的，當(dāng)你的窮困潦倒與富人圈的紙醉金迷發(fā)生碰撞時，就像翻不了身的咸魚，會感到極度自卑和痛苦。在馮楚燕的豪宅里的第一夜，便讓我明白這些年自己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

我來自川南的一個偏僻山村，最早的身份是拖拉機(jī)手，每天開著小四輪往返于小煤窯和磚瓦廠之間，送一車煤兩塊五，從日出干到日落，除了中午吃飯歇息半小時外，每天折騰十幾個小時，身上臉上沾滿了煤粉，回家用三大桶清水才能洗白，累得似狗，臟得像豬，一天也就掙五十塊錢，一月滿打滿算一千五，這在20世紀(jì)90年代末的川南農(nóng)村，也算是高收入了。

我在農(nóng)村開小四輪時，據(jù)馮楚燕回憶說她正在北京上初中，和我一樣累，不過本質(zhì)不同，一三五學(xué)鋼琴，二四六學(xué)舞蹈，都是在放學(xué)后晚飯前的空余時間，周日不用這么趕，上午下午各有一堂古箏課。天天累得昏天黑地，為的是將來在凡人堆里冒尖兒。

我當(dāng)了一年拖拉機(jī)手之后，覺得老是這樣整天吃煤粉，實在窩心，剛二十出頭，就對未來失去信心，似乎看到鋪天蓋地的煤粉把人生一點點染黑，像下了井的礦工，走入了黑色絕壁的四面圍堵，恐懼感無所不在。好在那時我業(yè)余時間一直在讀波德萊爾，學(xué)寫詩，有文學(xué)夢支撐著才不至于崩潰。我想這樣下去早晚會瘋掉，于是果斷學(xué)開車，拿了C照，在縣城包了輛出租車，當(dāng)起了的士佬。

在縣城開出租車的日子過得還行，雖然會有些不順心的事兒，但比在農(nóng)村喝煤粉強(qiáng)多了。五年之后，我用攢下的錢買了套二手房，娶了鄰村姑娘幺妹做老婆，也算成家立業(yè)了。如果不是幺妹在麻將桌上認(rèn)識了個不正經(jīng)的男人，合伙給我做了個老大的綠帽子，也許我現(xiàn)在還在老家跑出租呢。

盡管幺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認(rèn)錯，我還是痛快地離了婚，義無反顧地踏上南漂的路。還好，沒有孩子，否則我不能走得如此瀟灑。話說回來，如果有孩子，幺妹也不至于閑得著急，給我找頂綠帽子戴。

和馮楚燕說到這段往事時，她很驚訝：“哎呀，你的家伙和活兒那么棒，而且還會寫詩，嘖嘖，這女人不懂享受，還要在外面找男人，真是背著金筐去拾糞！”

我說，這就是常說的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馮楚燕聞言，噗嗤笑了。

經(jīng)常和馮楚燕說這些往事，卻從沒有吐槽走入她的生活后，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郁悶。

到深圳打拼十年，說起來，這個城市給了我很多我夢寐以求的東西。比如通過自考拿了本科文憑，然后借此為跳板，增加入戶的積分，輕松轉(zhuǎn)了戶口，此后參加出租車公司的內(nèi)部招聘，一路過關(guān)斬將，成為管理人員。十五年前滿臉煤灰的拖拉機(jī)手，十五年后，不僅蛻了農(nóng)皮，而且華麗轉(zhuǎn)身，做了白領(lǐng)?！肚喙と請蟆愤€對我做了整版的專訪，將我作為外來務(wù)工人員的楷模，大肆宣揚(yáng)。我也一直以此為榮，但從踏入馮楚燕的別墅大門的那天起，我就明白曾引以為榮的一切很可笑，之前的努力打拼，在真正成功者的眼里像是侏儒唱大戲——自以為是主角，其實只是小丑跑龍?zhí)?，所謂的榮耀不過是在意淫。

更要命的是，農(nóng)村的日子徹底改變，曾經(jīng)和我一起開著小四輪送煤的伙伴們個個蓋洋樓、開豪車，看到他們在朋友圈里曬豪宅名車，我大惑不解，這些撮鳥如何咸魚翻身的呢？

答案簡直要讓我氣破肚皮：村子處于城郊接合部，地被開發(fā)商征了，每家每戶都分了幾百萬的補(bǔ)償款，蓋樓，買車，當(dāng)然小意思。

生活和我開了巨大的玩笑，老子不甘寂寞在外地拼死拼活，嘗盡了人間的苦，日子過得不咸不淡，別人在家睡著一夜暴富。

如果不轉(zhuǎn)戶口，村里的征地補(bǔ)償肯定有我的份，可我偏要心高氣傲做什么城里人，這下雞飛蛋打，頂著一個深圳戶口的空殼，沒鳥用。

馮楚燕的富豪生活時時提醒我，在這個城市卑微如螻蟻，中年油膩，身體發(fā)胖，房租、水電費(fèi)、煤氣費(fèi)，高血壓、脂肪肝、腰間盤、頸椎問題咄咄逼人，打拼了十多年，依然在都市的邊緣游走，融不進(jìn)的城市，回不去的農(nóng)村啊！我像只蝙蝠，非獸非鳥，兩個陣營都視為另類，城市和農(nóng)村都對我說NO，一時間覺得孤寂異常，從沒對人生如此悲觀失望過。

我開始慢慢有了抑郁癥的傾向。

直到遇到林成宇。

林成宇是我手下的一個出租車司機(jī)，廣東人稱開出租的人為“的士佬”，多少帶點貶義，因為他們基本都是外來人口，從業(yè)人員好幾萬，這是個獨特的群體，口音、飲食習(xí)慣、道德信仰、價值觀、自我約束能力等等，較其他行業(yè)人員迥異。

而很多人之前不是開出租的，因為種種原因，才加入“的士佬”大軍的行列。我的“的士佬”同行，開過酒店，辦過工廠，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司機(jī)，倒騰過服裝生意的人比比皆是。這些人轉(zhuǎn)行的原因很簡單：此前的營生失敗了，不得不轉(zhuǎn)向門檻低的出租車司機(jī)角色。而這里面，林成宇是最特殊的一個，據(jù)說，也就十多年前，他是深圳某大型集團(tuán)公司的CEO，身家?guī)浊f。不知什么原因落魄到如今的地步。

林成宇其貌不揚(yáng)，八字眉，冬瓜臉，身材肥碩如黑熊，從外形來看，與集團(tuán)公司CEO這個身份不沾邊。這家伙平時話不多，也不和周圍的同事來往，出租車行業(yè)的特性也讓他與公司的管理層接觸不多，只在月頭交例錢和月尾開會的時候難得見一次。聽說他的毛筆字寫得不錯，另外還會畫國畫、拉胡琴，可謂多才多藝，可惜這些只是耳聞，我不曾見識過。

上個月初，市總工會舉辦勞務(wù)工書畫大賽，要求各單位必須拿出相應(yīng)的作品參賽。出租車行業(yè)擅長書法繪畫的人其實不少，但我們這家公司多的是牛鬼蛇神，就是沒有人會這些陽春白雪。上面催得緊，焦頭爛額之際，忽然想起林成宇，于是趕緊打電話聯(lián)系。那邊林成宇知道情況后，懶懶地說，我寫的字都掛在家里墻上，你有空來挑幾幅吧。

瞧瞧這小子多狂，公司推薦去參加書畫大賽是看得起你，不指望感動得鼻涕眼淚齊流，至少也會主動送過來，他倒好，居然要求老子上門去拿。

好在我沒把自己當(dāng)作什么官兒，脫下司機(jī)工衣才幾天呢，哪里敢忘本，上門去拿也沒關(guān)系，這小子跑白班，我只能等到天黑之后才去。

晚上八點，在站街女、小廣告派發(fā)人員和流動小販的縫隙里，我找到城中村深處的林成宇的家。他正躺在沙發(fā)上看肥皂劇，對我的造訪，顯然很冷淡，領(lǐng)著我去黑咕隆咚的里屋，打開燈，指著四面墻說，你挑一幅吧！

屋子零亂如豬圈，汗臭、腳臭、體臭以及霉味混在一起令人窒息，我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尋找墻上的書法，才看了幾幅，就讓我大吃一驚：他的書法造詣非同一般，字體飄逸卻不乏骨力，橫折撇捺鉤，每個字飽滿而張揚(yáng)，墻上的所有條幅，都堪稱是上乘作品！

我脫口而出：“好字，如絕壁蒼松，堅韌挺拔，非凡人能書！”

如堅冰瞬間融化，林成宇的肥臉多云轉(zhuǎn)晴，低聲說，不敢不敢，果然是公司有名的才子，鑒賞能力超群！

我暗笑，從十六歲開始寫詩，在文學(xué)圈混了幾十年，即便在滿臉煤塵時，口袋里還揣著波德萊爾，到深圳后還加入了作協(xié)，書法作品的優(yōu)劣哪能看不出來！

林成宇這才請我入座，沏茶、敬茶，八字眉上揚(yáng)，滿臉堆笑。

我抿了口鐵觀音問，聽說你的二胡拉得很好，能不能賞臉為我演奏一次？

他顛顛地從臥室取來二胡，坐定，調(diào)試了幾下弓弦，開始演奏《二泉映月》。

悠揚(yáng)的琴聲在出租屋里回響。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欣賞二胡演奏。

弓弦摩擦著琴弦，琴音如水傾瀉，城中村的各種嘈雜聲頓時被壓制下去，時間在凝滯，人間的貪嗔恨怒怨拋在身后，演奏者與傾聽者都被百年前的泉水蕩滌著靈魂，天地萬物恍然消失，唯有琴聲永恒。

一曲未了，我已滿眼是淚。

因為愛才，我與林成宇開始了長達(dá)兩年的交往。

在我們這個行當(dāng)，大部分人為柴米油鹽而忙得像旋轉(zhuǎn)的陀螺，到了休息或業(yè)余時間，基本上都在麻將館或洗腳屋消遣。我和林成宇似乎是例外，他一有空就在家練字、拉琴，我寫詩、散文和小說，似乎都很陽春白雪，其實都上不了高臺面，無論是書法、音樂還是文學(xué)，都講究知名度，沒有名氣，只能算是個人愛好。

我和他都是文藝中年。兩個半老男人，在此找到共鳴，經(jīng)常相約一起喝茶，聽講座，去音樂廳看樂團(tuán)演出，似乎成了知己。

其實他的過往我一直不了解，人家不愿說，我也不好去問。對于大型集團(tuán)公司前CEO的身份，他倒是沒有否認(rèn)。林成宇有把精致的水果刀，金燦燦的手柄，據(jù)他所言是24K純金的，造型極其別致，是一西洋女子的裸體，刀身藏在兩腿合攏處，帶有明顯的色情意味?？礃幼邮菑那案缓郎畹倪z物，否則以他目前的收入，斷乎不敢如此奢侈。

林成宇經(jīng)常把玩黃金水果刀，有幾次自言自語說要賣了它，因為老婆懷了二胎，急需用錢。

話說得如此凄惻，我不得不考慮幫一下他。

他的才華與境況完全成反比。此前，我認(rèn)為自己混得極慘，人到中年一事無成。對照林成宇，發(fā)現(xiàn)比他好太多了。至少，我的生活在一點點好轉(zhuǎn)，而他從幾千萬身家敗落到如今這步田地，據(jù)他那天晚上所言，是被合伙人坑了才一敗涂地，而且因為經(jīng)濟(jì)糾紛鋃鐺入獄五年之久，出來后無路可走，只好靠開出租養(yǎng)家糊口。

我打算向馮楚燕推薦林成宇。

和林成宇聊起這個話題，盡量小心翼翼，不去觸碰他心里敏感的柔軟之處。

出乎意料，他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原因很簡單，現(xiàn)在急需用錢。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找我的露水情人馮楚燕。

我很少約馮楚燕，因為和她在一起時，我心里會產(chǎn)生極度的自卑和挫敗感，但又抗拒不了美色和奢華生活的誘惑，馮楚燕有約必去，事后又十分郁悶，如此反復(fù)，像中了毒癮那樣。

今晚我主動約馮楚燕出來，把林成宇演奏二胡的視頻發(fā)給她看，說明我的用意，是想介紹這個落魄男人到“薔薇園”會所里做兼職琴師。一方面可以緩解他的經(jīng)濟(jì)壓力，一方面讓他的才華能公開展示，也許會有伯樂相中，幫他走出困境。

于是就出現(xiàn)文中開頭的一幕。

馮楚燕毫不客氣地說：“李波，你想效仿蹇叔、百里奚的故事嗎？你不是蹇叔，這個一臉倒霉相的司機(jī)也不會是百里奚。他的琴拉得是不錯，問題是我這里不是收容所，‘薔薇園是高檔娛樂會所，商界精英、黑白兩道的大佬甚至政府官員都會來這里消費(fèi)，我要對他們的安全負(fù)責(zé)，一個窮困潦倒的破產(chǎn)商人，他到這里，誰敢保證不會發(fā)生意外？”

我說，他是我的員工，我敢保證。

“好吧，叫他提交個人簡歷、身份證、無刑事犯罪前科證明、無不良征信記錄證明、擔(dān)保人身份證明?！?/p>

你媽，去會所當(dāng)琴師又不是應(yīng)聘老總，有必要那么認(rèn)真嗎？

林成宇因為經(jīng)濟(jì)糾紛坐過牢，但這不同于暴力犯罪，費(fèi)了不少口水，半個月后，他才通過審核，成功入職“薔薇園”娛樂會所。

他跑白班，正好可以利用晚上時間去會所表演琴藝。去上班的第一晚，我主動陪同林成宇去“薔薇園”，帶路是一個原因，同時也為了到現(xiàn)場給他打氣。

那晚林成宇開的是自己的出租車，身上穿著會所為他定做的燕尾服，著裝與車子完全跑調(diào)，看起來甚至有點滑稽。我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第一次這么近距離打量林成宇，臉上粗大的汗毛孔，頭上半數(shù)凄然的白發(fā)，都清晰地逼入眼簾。

毫無疑問，這些年，他吃了N多的苦，直觀地寫在臉上，就算是十年前的熟人看到他，估計也難以確認(rèn)這就是當(dāng)年叱咤商界的林成宇。

我注意到，那把金燦燦的水果刀插在零錢盒子里，似乎林成宇走到哪里都帶著。

他解釋說，一是為了防身，乘客來自五湖四海，什么人都有，車上有把顯眼的刀子備著，可以起到警示作用。二就是能隨時削水果吃。他說完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