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千年的龍窯光焰

丹菲

天目山北麓的江南古邑

這座位于皖東南天目山北麓的小城，東臨蘇杭，西接黃山，是著名的江南古邑。其名意取《易經(jīng)·乾卦》“首出庶物，萬國咸寧?！苯ò彩辏?08年），孫權(quán)分宛陵縣南境地置寧國縣。在《寧國縣志·大事記》中，除記載了某些令人心情沉重的天災(zāi)人禍外，還提到一些人物的名字。如，東晉太和時，瞿硎隱居山門洞，大司馬桓溫造訪，見瞿硎披鹿裘坐在石室，神色自若；北宋嘉祐六年，科學(xué)家沈括任寧國縣令；元至正十七年，朱元障率部駐扎在城南薛家山，夫人馬氏隨行，生長公主（后稱寧國公主）于此，鄉(xiāng)人改薛家山名為駐蹕山；南宋嘉定十年，邑人吳潛中狀元，官至左丞相；清末，寧國胡樂司才子周赟創(chuàng)造了六聲韻學(xué)。宗教人物則有黃檗、宗杲 、葛洪等，或出生于此，或來寧國住寺入觀，留下多處遺址。而令寧國人深感驕傲的，還有時代較近的“兩彈一星”元勛任新民，其銅像就矗立在廣場。

除此，寧國的江南風(fēng)光，又吸引了許多古時文人墨客前來游覽，如唐代的柳宗元、許渾、杜牧、羅隱，宋代的王安石、梅堯臣、楊萬里、范成大、文天祥，明代的王廷相、文征明，清代的施閏章等都有書寫寧國的詩文存世。

地緣上的優(yōu)勢，往往會產(chǎn)生文化碰撞，但也容易成為征伐之源。寧國，也正因為這樣的地緣優(yōu)勢而擁有可圈可點的閃光歷史，更有多舛的命運。

1856—1864年，太平軍與清軍在寧國反復(fù)較量，8年的拉鋸式戰(zhàn)爭使寧國人或慘遭殺害，或死于瘟疫，或外出逃亡，人口由31萬銳減到1萬人左右。即使后來有一部分回遷，但仍十室九空，由此造成了大量的地方文化丟失和地面建筑損毀。它遠沒有像毗鄰的老徽州那樣保留下密集的可感可觸的文化瑰寶，它自身所屬的古宣州文化，也漸漸模糊。《寧國縣志》載：同治六年（1866年），湖南、湖北、河南等省及省內(nèi)皖北等地民眾攜家?guī)Э?，來寧國縣墾荒種地，成為當(dāng)?shù)氐摹翱兔瘛?。光緒七年（1881年），清廷準(zhǔn)予“客民”加入寧國縣籍，其子弟準(zhǔn)予以寧國縣籍參加考試。之后，直至1949年，仍不斷有外地人口流入這片物產(chǎn)富饒之地，創(chuàng)設(shè)家園。

基于這樣的歷史，如果和一幫寧國人在同一桌吃飯，問到他們的祖籍時，你是很難得到寧國這個答案。已經(jīng)隔了至少兩代三代的移民，早已淡忘了在陌生土地上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和遠離故土的隱痛。

在近代，寧國成為了一個典型的移民城市，人們帶來不同地方的文化和習(xí)俗，形成多元并存的新文化特征，舊有的本土文化似乎難尋蹤跡。但是，歷經(jīng)劫掠的土地總有自身靈魂隱居之處，某些歷史的細節(jié)在不經(jīng)意間留了下來。龍窯，便幸運地成為此地傳承自身文化的一個小小載體。

制坯、上釉、裝窯、燒窯、出窯

最原始的窯，是利用現(xiàn)成的山洞或者挖掘洞穴，用石頭砌成，在里面焙燒“缶”一類的陶器，這就是“窯”字構(gòu)成的由來。最早可追溯到商代，出現(xiàn)了圓形升焰窯。唐代中葉起窯型向龍窯演變。據(jù)考古發(fā)掘資料，唐代有宜興澗滁龍窯，宋代有宜興羊角山龍窯、浙江龍泉、廣東潮安、廣西西村、福建建陽、德化等地的龍窯，明清時期有宜興歐窯、云南建水、四川榮昌、廣東石灣等地的龍窯等。龍窯，是中國江南地區(qū)原始燒制陶器的一種窯爐，顧名思義以形狀像龍而得名。龍窯采用自然通風(fēng)方式，以松枝、雜柴等植物為燃料，窯內(nèi)火焰多平行窯底流動。龍窯的優(yōu)點是利用自然山坡建造和火焰自然上升的原理，故造價低，又有充分利用余熱，缺點是勞動強度大?，F(xiàn)中國長江以南和東南亞部分地區(qū)尚保留少數(shù)龍窯。其最大特點是升溫快，降溫也快；可以快燒，也可以維持燒造青瓷的還原焰，故有“龍窯是青瓷搖籃”之說。影青、黑釉瓷大都是在龍窯里燒成的。

皖東南多丘陵山地，境內(nèi)富含陶土，又有大量的植物燃料，故歷史上盛產(chǎn)陶器。西漢時期，寧國陶匠就普遍使用龍窯。寧國境內(nèi)有古龍窯遺址七十余座，許多生產(chǎn)線直接就建在古龍窯遺址上。

7月的一個上午，寧國下雨，大家撐著傘，由顧云尚先生領(lǐng)著，參觀了港口鎮(zhèn)株木店的兩座龍窯。它們都近80米長，兩米來寬，一米多高，爬伏于坡上；龍頭較小，朝下，龍腹大而長，龍尾大于龍頭小于龍腹。恒豐陶瓷廠的龍窯，其龍尾部分還高高翹起一個煙囪，更形似真的龍尾，有龍的氣勢。廠區(qū)里碼著許多松樹枝，燒窯全靠它們。松枝燃燒的火焰長，溫度高，最高可達到1250℃。施釉的陶器經(jīng)高溫?zé)坪?，光澤度好，質(zhì)地堅硬，敲擊時發(fā)出金屬聲。若光看窯內(nèi)溫度和釉色，龍窯生產(chǎn)的陶很像瓷。因為原料用的是陶土，加之氣孔參數(shù)、吸水性及制作工藝等，產(chǎn)品屬于陶的范疇。

龍窯生產(chǎn)，過去全部是手工，采料、選料、砸碎、陳腐、精揉泥料、拉片、捶片、盤條、上肩、垰把，整形數(shù)次才能成型；再經(jīng)陰干，施釉，成為半成品；完全晾干通透后，裝窯。如今除碎料、成泥外，其他還靠純手工。所以，車間里靜悄悄的，看不到其他陶瓷廠那樣熱火朝天的流水線作業(yè)。龍窯廠的制坯師傅更像是雕塑師，制坯車間更像是雕塑工作室。

而燒窯的工人，雖體力活更加明顯，但因與火打交道，參與物理和化學(xué)變化的神奇過程，所以工作更具有神圣性。過去，燒窯出窯時，都要舉行某種祭祀儀式。如今已不見這樣的場面，但燒窯工自有其特殊心理，尤其是看火師傅，責(zé)任重大，龐大的龍窯和高溫火焰，對窯工構(gòu)成敬畏。當(dāng)鏡頭對著一些工人拍照時，他們起初有些不愿，認為自己干著粗活，衣服汗?jié)衽K舊，不雅。而在我們眼里，他們是最可愛的勞動人民。

長長的龍窯呈灰白色，十分結(jié)實，即便燒窯時，外部摸上去也不燙手。蹲在上面的一個窯工伸出手拉了我一把，我便站到了“龍”身上，而腳下的龍窯內(nèi)，正燃著1200℃的火焰。

起初注意到王曉朝，是因為大家都在往火眼里添松枝，他在邊上歇著。后來才知道，他是看火的，點火燒窯全得聽他，根本馬虎不得，此時他就是“司令員”。外行人看不出究竟，其實他一刻都沒閑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查火候，估摸溫度，純技術(shù)經(jīng)驗的活，不是誰都可以勝任得了的。

提到他，老板贊不絕口，說他工作認真負責(zé)，來廠里兩年多，從未燒砸過一次窯，且每窯燒成的合格率都很高。一般來講，一窯的合格率大約在90%—98%，而他燒的窯多保持在最高水平。當(dāng)?shù)厝苏f，他不僅窯燒得好，還會砌龍窯，是個難得的人才。燒窯的幾個漢子拿他打趣，叫他大師，他回嘴爭辯。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連笑帶哄，我聽不太懂方言，生怕他們吵起來，其實他們是在活躍“勞動氣氛”。他們都是附近村里人，騎摩托車上下班。

裝窯、燒窯、出窯，一般用四天時間，即四天一個輪回。其中裝窯后，窯會自然歇息一天，因為窯本身的余溫能讓坯預(yù)熱干燥。出窯和裝窯是連續(xù)的，出窯后，就著窯溫，將已晾好上了釉的坯搬進窯。

裝窯的節(jié)奏緊張，大件的缸在地上飛速旋轉(zhuǎn)著被推進窯內(nèi)，小件的一手提一個，工人們干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井然有序。擺放器物也是有技巧的，疏密得當(dāng)，大件套小件，正放反放側(cè)放，一切既為了有效合理地利用空間，更是為了讓火焰流動均勻通暢。大件的有1.6米高的大缸，小件的有盆、壇、瓶及其他花件。整個裝窯過程一氣呵成，兩個窯膛里同時裝，有人負責(zé)運送坯，有人負責(zé)往里搬，還有一人在窯里擺放。龍頭龍尾部分另要放幾件廢缸，為堵塞火焰，讓內(nèi)里溫度更高，充分氧化。裝滿一窯要三個多小時。

燒窯是個神秘的過程。龍窯身體兩側(cè)對稱地分布著圓形火眼，間隔約1米，所以，說窯有78對火眼，也就估出全窯的長度。龍頭龍尾的幾對火眼一般是不用燒的。燒窯時，龍身兩側(cè)分別站著四對工人，其中三對工人負責(zé)往火眼里塞松枝，后邊的一對封火眼。凌晨3點就開始點火，6點半時窯溫差不多已達到1000℃，燒窯完畢后，窯內(nèi)溫度可達到1200℃。透過火眼，能清晰地看到龍窯里的器物紅彤彤的，整體的固態(tài)下又呈現(xiàn)著液態(tài)的動感，那些缸、罐、盆等在忽悠忽悠地晃動著，松枝剛伸進窯內(nèi)很快就化為火焰。

出窯則是一個愉快過程。工人們戴著手套（裸手是拿不住器物的，因為很燙），一件件往外搬，大缸依然在地面上旋轉(zhuǎn)得飛快。王曉朝也參與了搬運，他對這批器物非常滿意，合格率已達98%。晨光映照下，剛出窯的陶閃閃發(fā)亮，檢驗員舉著小錘一邊敲掉粘連的支頭，一邊對某些可疑器物敲打幾下，憑聲音，他可判斷出有無破損和裂紋。裂紋不大的可通過修補，正常使用。報廢的，他也會用粉筆畫出記號，推到一邊。工人們從早上5點就開始出窯了，這天的早飯老板要到城里買回肉包子供大家吃，因為稍歇息后，要接著裝窯。

古老工藝的傳承與出路

陶瓷廠的另一撥主力工人在制坯車間。

有些老車間是用茅草蓋頂?shù)?，又寬又大，通風(fēng)透氣，冬暖夏涼，是過去專用來制坯的房屋，現(xiàn)在很少這樣蓋了。茅草屋門外擺著一溜放釉的大缸。猛地看到這樣的勞動場所，有一種時空穿越之感。車間很大，但工人少，一個車間多的有四個人，少的就只有一個人或兩個人，兩個人的居多。其中一個使用的是刻模工藝，另一個使用的工藝叫垰把。這些技術(shù)工人多是原國營陶瓷廠的老職工。工廠解散后，一部分人改了行，另一部分人就流入這樣的私營企業(yè)，繼續(xù)與泥巴打交道。

刻模和垰把的師傅，都要將機器里出來的陶泥再次在案上做盤條，也就是進行人工精煉。

問那些制坯師傅，他們對每一個過程的準(zhǔn)確名稱也說不上來，但這不影響他們長年累月一絲不茍地將陶泥塑成各種各樣的器皿。復(fù)雜一些的，需另接提耳、貼塑圖案等，全部手工。這些制坯車間因為無機器聲，工人又少，所以顯得格外安靜，每一個師傅都是藝術(shù)家，耐心地活在自己的工作世界里。

有個制坯車間只有一對夫婦，丈夫在一頭垰把，妻子在另一頭刻模，相距幾十米，兩個人都埋頭做活。他們中午不回去，自帶午飯，在廠里加熱。制坯的師傅，根據(jù)每天的工作時間獲取計件報酬。垰把的略高一些，他們多是原國營廠職工，到退休年齡后，還可以領(lǐng)到一份正式的退休金，所以他們比較樂觀，工作踏實肯干。這些50歲左右的工人，是各私營陶瓷廠的中堅，也是主要勞動力。他們的兒女幾乎沒有來陶瓷廠上班的，其他年輕人也極少。恒豐陶瓷廠的程振聲一方面擔(dān)憂將來的原材料短缺，一方面就是擔(dān)憂后繼無人。前兩年廠里有個小伙子，坯做得非常好，老板格外器重，給他的報酬也高，但他最后還是執(zhí)意離開了。原因只有一個，女朋友看到他整天與泥打交道，工作生活單調(diào)，希望他換個工作，坐在城里寫字間做白領(lǐng)。寧國的龍窯背后蘊含著久遠的歷史和文化，但是，簡陋的工作環(huán)境，地處郊外，又是純手工的泥火活，很少有年輕人耐得住這份寂寞。

由于龍窯的原始傳統(tǒng)工藝制作方式，受自然天氣、季節(jié)、春節(jié)假日等因素影響，工人每年工作時間不會超過11個月。春秋的工作稠密一些，冬夏略稀。

在寧國呆的二十余日里，我們?yōu)榕臄z各種工序，共去陶瓷廠6次。每次看到綠色環(huán)抱中的窯廠，以及那些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陶器，都會生出無限詩意。這些手工制作的陶器，大都出口歐美，被擺放在富人家的花園里，或普通人家的陽臺上，價格翻六七十倍。而由于某些原因，這些陶瓷廠沒有自己的品牌，只能以低廉的價格賣到宜興或上海，貼上別人的標(biāo)簽出口海外。所以，在國外，人們只知道那些極具品位的園林陶來自中國宜興或上海，卻難以在釉色里尋覓到寧國陶工的手溫和目光，他們是傳承古老工藝的無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