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火急

Larry+Anderson

穿過里約熱內(nèi)盧圣瑪爾塔臟兮兮的街頭和狹窄的小巷時，街邊的男女老幼對這個走在貧民窟的高大美國籃球運動員指指點點。從遠處看，卡梅洛·安東尼非常放松，他仿佛回到家鄉(xiāng)一般。可走到近處，你能看到他眼中的怒火。對他而言，這種景象并不陌生。曾經(jīng)，眼前的一切就是他每天生活的日常，但現(xiàn)在的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全局。

近8000人住在陡峭的陡崖上，水泥和木制的簡陋棚屋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有些房子里甚至沒有電。

這是里約奧運會男籃1/4決賽的前兩天，安東尼離開美國隊包下的豪華游輪，從奢華的房間走到了里約熱內(nèi)盧最窮的圣瑪爾塔地區(qū)。警察在那里幾乎不存在，但安東尼也沒有帶保鏢，他走過貧民窟，那里的年輕人若無其事地抽著大麻，還有人私下里交易可卡因。安東尼太了解這個世界，他成長在巴爾的摩西邊的一棟小房子里，房子對面就是被稱為“謀殺之家”的公租房區(qū)。在圣瑪爾塔花了很多時間，安東尼終于找到了一片籃球場。他投了一個球，接著又投了一個。很快，他的身邊就聚集了一大群孩子和成年人。幾分鐘后，當?shù)厝思娂娮叱銎茽€不堪的房子，和安東尼打招呼，擁抱他。在安東尼身上，他們找到了熟悉的感覺。

“我在巴爾的摩的貧民窟長大，”安東尼說，“我知道生活掙扎的感覺。我想讓人們知道，這里有真正的窮人。我想走出去看看，讓他們知道，他們并不孤單?！?/p>

作為唯一能感受真實巴西的美國隊成員，安東尼的圣瑪爾塔之旅不過是他所有社會活動中的一個，是這個娃娃臉巴爾的摩孩子直面尖銳社會問題的縮影。這個在漫長的賽季中可能會無精打采，甚至在采訪期間玩手機的全明星前鋒，在身份成為社會公眾人物后，他就會精神百倍。

“那個夏天，卡梅洛都在教導我們，利用自己的地位影響世界有什么意義?！眲P里·歐文說，“他告訴我們，應該堅持自己的信仰，運動員應當參與到影響所有人的社會事件中。我覺得卡梅洛對所有運動員的影響，怎么說都不為過?！?/p>

“世界有各種各樣問題，卡梅洛說，‘我得做點什么?！泵绹@協(xié)主席杰里·科朗格洛說，“他向其他運動員表明，闡明自己的立場是件好事，這證明他成熟了?！?/p>

2016年，安東尼這個籃球奇才終于成長起來。他終于發(fā)出了聲音，這是具有政治和社會影響力的聲音。這個聲音，形成于街頭生活，在大蘋果城的聚光燈下得到打磨。他還會繼續(xù)在社會問題上發(fā)聲嗎？公關人員會不會讓他緘默，避免損失商業(yè)代言？未來的日子里，安東尼能否繼續(xù)前進，成為時代的領袖，成為連接美國社會種族鴻溝的橋梁？

12月的某個周三，安東尼躺在位于曼哈頓西24街的豪宅里。深夜里他孤身一人思考著，回想起了小時候在巴爾的摩的經(jīng)歷，他把感想發(fā)到了Instagram上。坐在價值1 100萬美元的豪宅里，安東尼寫下了一段400多萬粉絲都能看到的話：

“首先，‘贊美上帝。我支持游行，抗議，為我們爭取權利。我甚至會領導這樣的抗爭，我會用任何可能的方式。但我們必須理智地選擇方法，我們必須把怒火指向正確的方向。社會的體制有問題，就是壞掉了，一直以來就是這樣。馬丁·路德·金游行過，馬爾科姆·X反叛過，穆罕默德·阿里事實上為美國奮斗過。我們的怒火應當指向體制，如果體制不變，我們還會在電視上看到同樣的事情發(fā)生。我們必須向掌權的人施壓，這樣才能讓‘正義走上正軌。游行沒有用，我們試過了，我試過了。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幾條推特也沒有用，我們都試過，那起不到作用。朝1 1個警察開槍，殺死5個警察沒有用。盡管我不知道該怎么解決這個問題，我相信很多人也不知道，但是現(xiàn)在，我們更需要團結在一起。我們需要彼此。政治人物需要站出來，為改變奮斗。我號召其他運動員站出來，力爭改變。找到當?shù)氐墓賳T，眾議員，參議員，要求改變。我們不能再坐視不管，不能害怕失敗，我們需要解決政治問題。我們需要站出來，引領變化。我們不能擔心會不會失去贊助，擔心別人會不會把我們當成瘋子。我需要別人聽到你們的聲音，我們可以要求改變。我們只需要擁有這種意愿，現(xiàn)在是時候了。我會全身心投入，主動行動，要求改變。和平?！?/p>

安東尼這段話和1967年吉姆·布朗，卡里姆·賈巴爾（那時還叫盧·阿爾辛多），比爾·拉塞爾和其他黑人運動員聚在一起，聲援阿里拒絕前往越南參戰(zhàn)的照片有著一樣的意義。在那個年代，那是運動員參與社會運動的大事件，而現(xiàn)在的安東尼也發(fā)出了明確的信息：這應當成為新一代運動員參與社會活動的序幕。

過去很多年，球隊官員和經(jīng)紀人告訴安東尼及其他高知名度運動員，讓他們避免參與社會事務。他們認為，公開表明政治觀點會削弱他們的受歡迎程度，減少簽訂下一份大合同的機會。由于擔心損失代言，邁克爾·喬丹在1990年代就因為對社會問題閉口不談受到了批評。薩姆·史密斯1995年出版的《基督復臨》中有喬丹說過的一句話，“共和黨也會買球鞋”，這在未來很多年給他帶來了極壞的影響。

如今，安東尼不顧經(jīng)濟上的損失，他決定全心投入到社會事務中。

“運動員有責任站出來嗎？我不想只讓運動員承擔這個責任。我認為每個人都需要站出來，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安東尼說，“但我真的認為運動員擁有最大的影響力，特別是現(xiàn)在有了社交媒體，有那么多粉絲關注我們的賬號。我們擁有最大的發(fā)聲平臺，不論是普通人還是掌權者，他們都會關注我們的觀點，我們擁有這樣的影響力。問題只在于，我們是否愿意運用這些影響力?！?/p>

安東尼希望自己的聲音能被更多人聽到，但是人們真的在聽嗎？安東尼的這種想法又源自何處？他想成為第二個阿里嗎？

1984年，卡梅洛出生在布魯克林。兩歲那年，他的父親卡梅洛·伊利亞特死于肝癌。出生于波多黎各的伊利亞特是紐約市軍事組織Young Lords的成員，這個組織采用對抗性手段抗爭不公平現(xiàn)象。他們會搶奪醫(yī)院的物資，分發(fā)給生活在最窮社區(qū)里的人。少年時代，卡梅洛專門研究過父親參與的活動，為了紀念父親，他還在右手腕上文上了波多黎各國旗。

伊利亞特去世六年后，瑪麗·安東尼帶著卡梅洛三個兄弟姐妹搬到了巴爾的摩西部地區(qū)?，旣愒诎蜖柕哪さ鸟R里蘭大學做清潔工，她是虔誠的教徒，家里的墻上到處掛著宗教飾品，提醒孩子行善除惡。這并不容易，因為家門之外處處都是罪惡的誘惑。

安東尼抵制住了周圍的誘惑。他居住的那一片地區(qū)被人戲稱為“藥房”，像極了電視劇《火線監(jiān)聽》中對巴爾的摩市區(qū)的描寫?；@球是卡梅洛的真愛，也是他全部精力所在。他的第一個籃筐，是一個固定在廢棄建筑門上的竹籃。

“籃球拯救了卡梅洛的人生。”邁克·丹尼爾表示，他是安東尼在道森天主教高中的主教練，“他總想變得更好，所以他沒精力理會街頭上的事，即便打開門就能看到那些亂象。他能看到，每天都能看到?！?/p>

八歲那年，卡梅洛成為圣弗朗西斯學院校隊的球童，他的表哥塔弗雷斯·格拉漢姆是那支球隊的成員。格拉漢姆和安東尼一家一起住在莫泰爾大道1 100號，小安東尼一直很仰慕他。格拉漢姆的籃球技術讓卡梅洛驚嘆——童年受哮喘影響，安東尼很難在球場上跑，在球隊大巴上，卡梅洛會坐在格拉漢姆身邊，訓練結束后，他也會跟格拉漢姆玩一對一。

卡梅洛還跟圣弗朗西斯學院的教練埃里克·斯基特斯結下了深厚友誼，后者被孩子們稱為“教父”。

“在那么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里，卡梅洛是個好孩子。”斯基特斯說，“公房，毒品，黑幫，這就是他身邊的環(huán)境。我試圖讓他分辨好與壞，每次他都認真聽我的話?！?/p>

高中讀到一半，據(jù)斯基特斯和其他人表示，安東尼的表哥開始和壞人混在一起，買賣毒品。他經(jīng)常逃學，多次被警察抓住?！翱仿蹇吹骄焱创蛩呐笥?，他見過警察對塔弗雷斯施暴?！彼够厮拐f，“在那種地方，警察不是朋友?！?/p>

和在“藥房”地區(qū)生活的其他孩子一樣，年少的卡梅洛總會本能地躲避警察。他會故意對警察說諷刺的話。如果警察讓他晚上10點前回家，他會放聲大笑，好像聽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話一樣?！翱仿搴途熘g不存在信任?！彼够厮拐f。

14歲那年，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有人拿著槍指著卡梅洛，想搶他兜里的20美元。15歲那年，他遇到了人生最痛苦的經(jīng)歷：有人從背后開槍，殺死了格拉漢姆。

卡梅洛立刻給斯基特斯打去電話?！八ダ姿贡粯尨蛑辛?。”喘著粗氣的卡梅洛說，“塔弗雷斯被殺了。”

“你該做出選擇了。”斯基特斯告訴卡梅洛，“你想做什么樣的人？你以后的人生想做什么？你不能像塔弗雷斯那樣?！?/p>

“我不能像他那樣?！笨仿逭f，“我不能?！?/p>

從那天開始，卡梅洛向母親和“教父”發(fā)誓，他會遠離巴爾的摩的街頭生活。

他在籃球上投入了更多精力，乘坐單程45分鐘的火車和汽車前往道森天主教中學。高一那年，他沒能入選校隊。高二之前，他身高猛長了0.12米。高三開始前，他得到了雪城大學和北卡這些籃球名校的招募。但他的比賽里似乎總是缺少什么?？仿迥艿梅?，能防守，他的組織進攻能力讓大學球探驚嘆不已。但是“領袖”似乎是一個永遠無法和他聯(lián)系在一起的概念。

“卡梅洛有些時候很不成熟，在我們這里，他也不是天生的領袖?！北M管2003年大一的他就帶領雪城大學奪得了NCAA冠軍，但安東尼在大學的教練還是這樣評價道，“他做自己的事。如果籃球之外有事情讓他沮喪了，他在球場上的表現(xiàn)也會受影響，他需要成長。也就是這個原因，他現(xiàn)在做的事情才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p>

現(xiàn)在的卡梅洛是否已經(jīng)成熟到將這份抗爭繼續(xù)下去？職業(yè)生涯期間，他多次犯下過錯誤?，F(xiàn)在的他，真的和以前不一樣？如果情緒受到影響，他會接受現(xiàn)實，還是會表達立場？

今年的ESPY頒獎典禮之前，他和勒布朗·詹姆斯，德維恩·韋德，克里斯·保羅與ESPN的官員進行了電話會議，他們想在頒獎典禮上說出發(fā)自肺腑的聲音。被安東尼打動的ESPN高官們同意了他們的請求。

穿著黑色西裝，黑色襯衣，打著黑色領帶的安東尼第一個發(fā)言。“我們不能無視美國的現(xiàn)狀。過去一周發(fā)生的事情把不公正，信任缺失和憤怒的現(xiàn)象擺在了聚光燈下。對很多人而言，這些是社會的頑疾。我們的社會體制有問題，這些問題并非新出現(xiàn)的，暴力并不新鮮，種族鴻溝也不新鮮。這正是最需要改變的時候?！?/p>

如今在巴爾的摩大學擔任助教的斯基特斯坐在家里的客廳里看完了安東尼的發(fā)言。他還記得當年對卡梅洛說，如果他“走正確的路，我保證你能取得成功”。斯基特斯相信，這個承諾終于兌現(xiàn)了。在ESPY頒獎典禮上，卡梅洛終于成長為真正男子漢。

滿心自豪的斯基特斯給瑪麗發(fā)去短信，“我永遠像愛自己的兒子那樣愛你的兒子?！?/p>

幾分鐘后，瑪麗回復道，“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我對他的自豪，他成熟了。每天我都在感謝上帝，感謝他讓我擁有這么好的一個年輕人?！?/p>

兩周后，安東尼在洛杉磯南部的男孩女孩俱樂部主辦了一次對話。他希望大部分由白人組成的警察與主要由黑人構成的民眾進行一次公開，坦誠的對話，這是安東尼將承諾付諸實踐的第一步。

而他現(xiàn)在的目標是讓所有人認真對待，那些毀掉洛杉磯南部地區(qū)的社會問題。這種做法起到了效果，比如喬丹，他向社會公正團體捐款200萬美元。

“即便是年輕的時候，卡梅洛也總是想做正確的事情。”雪城大學主教練吉姆·博伊海姆說，“他是個給予者。運動員擁有最大的影響力，相比政治人物，孩子們更愿意聽他們的話。卡梅洛逐漸意識到了這一點。很多有錢人不會參與社會公共事務，但他小時候有過那些經(jīng)歷，卡梅洛參與進來具有重要的意義。他知道自己能給別人的人生帶來不同，他確實做到了這一點。”

下一步，卡梅洛將去何處？在德里克·羅斯，喬金·諾阿，考特尼·李加入球隊后，安東尼的球隊可能真正有了突破的機會。

“為自己的信仰斗爭時，你不會有真正的損失?！卑矕|尼引用了阿里的話，“當你沒能為自己關心的一切奮斗時，你才會失敗。我喜歡看不同的景象，了解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人。你開始明白，無論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我們其實都一樣。我們想要的東西是一樣的，我們都想平和地生活。”

說完，安東尼站了起來，他抓起一個籃球，投了一個超遠三分。這個球空心入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