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
從內容看,“兩稅法”新政有利于增加國家財政收入、減輕百姓負擔;從戰(zhàn)略上看,是用經濟手段將各地的財政自主權收歸中央,起到對藩鎮(zhèn)割據釜底抽薪的作用。
大歷十四年(779年),唐朝首都長安的大明宮。
戶部呈來的大堆緊急奏札,令唐德宗還沒享受完登基大典的喜悅,就不得不面臨稅制崩盤、國庫虧空的危局。帝國的大廈表面光鮮,根基卻在潰爛。必須改弦更張,換個活法。
在這堆奏札中,有份令唐德宗眼前一亮。宰相楊炎將其籌謀已久的稅改方案,在這份奏札中和盤托出。經過半年多的君臣研議,唐德宗決定力排眾議,不搞試點,直接頒行。
建中元年(780年)正月,這個名曰“兩稅法”的新稅制,連同新皇帝的第一個年號一起,在全國人民面前亮相。
推倒重塑
陜西唐長安城大明宮遺址。
唐帝國的賦稅收入,主要是以均田制為基礎上的“租庸調制”來保障的。然而,長期以來的土地兼并破壞了均田制,自耕農大量消亡,淪為佃農或流民,使租庸調制形同虛設。安史之亂不僅摧毀了唐王朝的小農經濟基礎,而且隨之而來的藩鎮(zhèn)割據,使真正聽話、按時給朝廷納稅的區(qū)域急劇縮小。開銷日增,收入銳減,老百姓的稅負越來越重,加上朝廷對地方失控,亂收費亂攤派的現象屢禁不止,一些富戶勾結官府,利用稅制缺陷,故意逃稅,將稅負轉嫁到窮人頭上。
按照宰相楊炎的思路,“兩稅法”就是針對這些弊病而去的,至少做了五方面創(chuàng)新:
其一,量出以制入。一反“量入為出”的傳統(tǒng)財政原則,提出“先度其數而賦于人”。先對國家財政支出做預算,再據此核算與之匹配的財政收入。這種需求端導入的財政治理模式,開創(chuàng)了編制財政預算的先河。
其二,優(yōu)化標的物?!耙再Y產為宗”。就是按土地、財產的多少來確定應納稅額?!捌涮锂€之稅,率以大歷十四年墾田之數為準,而均征之”。計稅簡便易行,拓寬征稅廣度,體現公平公正。
其三,歸并稅和費。將繁雜的稅費簡化歸并為戶稅和地稅,以居住地戶籍人口和財產狀況分別課稅。居無定所的商人,在途經州縣納稅。有利于稅制簡化和稅負瘦身,堪稱唐代版“費改稅”。
其四,稅收貨幣化。規(guī)定除田畝稅以谷物形式交納外,其他類型賦稅一律折合成錢幣繳納。推動農民將應稅物資投放到市場上售賣,繁榮商品經濟,提高貨幣信用度和流通效率。
其五,納稅定期化。一年分夏秋兩次征收?!跋亩悷o過六月,秋稅無過十一月”。對于納稅人來說,只交一次即可。如有延誤納稅等特殊情況,可由有關部門統(tǒng)籌協(xié)調。
繳稅分兩季,稅種分兩類,故名“兩稅法”。
兩稅法出臺后,得到當時高層和后世史學家的高度評價。翰林學士陸贄就稱贊楊炎“掃租庸調之成規(guī),創(chuàng)兩稅之新制”。胡均《中國財政史講義》稱贊兩稅法“杜侵欺,均貧富,既可救一時之弊,而其簡單易行,規(guī)模式廓,尤足以籠罩千年”。
從內容看,“兩稅法”新政有利于增加國家財政收入,有利于減輕百姓負擔;從戰(zhàn)略上看,兩稅法是用經濟手段將各地的財政自主權收歸中央,能夠起到對藩鎮(zhèn)割據釜底抽薪的作用。然而,新政的實施,不僅頂層設計要符合實際,還要得到有力執(zhí)行。唐德宗治下的帝國官僚體系,能否將好事辦好呢?
善政跑偏
貞元三年(787年)十二月,唐德宗在長安城外的新店打獵,偶入一農戶家里。按說,天子駕臨,百姓肯定受寵若驚,山呼萬歲,甚至語無倫次??墒?,這位名叫趙光奇的農民,卻三言兩語把皇帝搞郁悶了
趙說:“蓋由陛下詔令不信于人,所以然也。前詔云‘于兩稅之外悉無他徭,今非兩稅而誅求者殆過之,后詔云‘和糴于百姓,曾不識一錢而取之,始云‘所糴粟麥,納于道次,今則遣致于京西,破產奉役,不能支也。百姓愁苦如此,何有于樂乎……”
這位躊躇滿志的皇帝萬沒想到,自己苦心推行的兩稅法,特別是三令五申 “除兩稅外,應有權宜科率、差使一切悉?!?,非但沒有給百姓帶來福音,反而落得政府失信的惡名。趙光奇的抱怨,只是兩稅法在執(zhí)行層面“跑偏”的一個縮影。
貞元十年(794年)五月,陸贄對兩稅法的制度缺陷給予了嚴厲批評:一是“不務齊平”,沒有規(guī)定全國統(tǒng)一稅額;二是“但令本道本州各依舊額征稅”,州府掌握征稅自主權;三是州府各自為政,稅負輕重差異較大;四是稅收統(tǒng)計、解送工作混亂無序。四個問題歸結起來,就是為執(zhí)行層面的胡作非為開了綠燈。
制度設計的問題,違背了稅收公平原則,引發(fā)了諸多社會問題。首當其沖,就是逃稅。“舊重之處,流亡益多,舊輕之鄉(xiāng),歸附益眾”,從重稅區(qū)逃到輕稅區(qū)。當地官府為完成征稅任務,就把逃亡人口的稅額攤派給沒逃亡的人,導致許多納稅人家破人亡,加劇更多人的逃稅沖動,陷入惡性循環(huán)。
貨幣化納稅,本是促進商品經濟的有益舉措,但給納稅人添了很多麻煩。農民不得不將實物運到京城附近,徒增運費,還要被迫客串商人,將實物變現,更要承受當時“錢重貨輕”、通貨緊縮帶來的實物貶值損失。據統(tǒng)計,到元和十五年,銅錢升值5倍,也就意味著在稅額不變的情況下,實際稅負增加了5倍。
中央政府曾想履行監(jiān)管之責,治理亂象,卻山高水長,鞭長莫及。
歸咎人禍
最糟糕的是地方官的營私舞弊和任性加征。
實物變現,對納稅人來說,有“虛估”和“實估”兩種價格。前者是中央政府制定的保護價,高于當時市場價;后者是地方自行制定的官價,選取當時最低的市場價為標準。有些官府利用兩者的價差,實價收購實物,再虛價賣給百姓,牟取暴利。
至于苛捐雜稅,舊的歸并了,新的又來了。建中二年(781年),朝廷有戰(zhàn)事,開支巨大,便將商稅從三十稅一提高到十稅一。兩年后,朝廷又開征屋間架稅和算除陌錢,前者類似房產稅,后者類似交易稅。
中央帶頭出爾反爾,地方自然群起效尤?;茨瞎?jié)度使陳少游、劍南西川觀察使韋皋先后奏請增加兩稅稅額20%,分別獲批。
自此,唐德宗自廢武功,兩稅法的規(guī)則自他而興,由他而毀。
貞元九年(793年),唐德宗大赦天下,宣布“諸司使及諸州府,除兩稅外,別有科配,悉宜禁絕”。如此話語,所有人只當一紙空文,呵呵而已。
此時,兩稅法的推動者楊炎,已經逝去十二年了。曾幾何時,他位極人臣,深受皇寵;曾幾何時,他成就斐然,風光無限。然而,他卷入了朝堂之上的派系傾軋,整死大批政敵,并將責任推給皇帝。說到底,楊炎只是技術官僚,做點設計,搞點權謀,缺乏宰相應有的大局觀和政治敏感性。
建中二年(781年),輪到別人來整楊炎了。失去了皇帝的信任,他的仕途也就到了頭。流放路上,他感慨良多,以《流崖州至鬼門關作》寄托自己的情懷:
一去一萬里,千之千小還。崖州在何處?生度鬼門關?!吧裙黹T”,斯人已去。楊炎的個人悲劇,或許也是這場改革避不開的代價吧。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