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行色高郵湖

陳曉卿

正是因為經(jīng)歷了太多的命運動蕩，體味了人生百味之后，到了晚年，汪老回到日常的四季三餐，回歸到質(zhì)樸平淡的文字，然而，這恰恰是他最動人的地方。

朋友小寬組織美食旅游團去揚州，正巧我在那里有一個簽售活動，于是一同前往。

這些年，常去揚州。單《舌尖》的兩季拍攝，就有數(shù)次之緣，所以，很好奇在這個“世界上最擅長用筷子的地方”，還能尋找到什么新奇的風(fēng)味。還好，小寬憑借廣泛的人脈，吃住安排得很周到。

美食方面，既有周曉燕大師和他得意門生主理的淮揚菜，武裝到牙齒，足夠精到，足夠創(chuàng)新；也有尋常巷陌民間小廚的家常飯菜，鑊氣十足，燈火可親。可以說，基本上更新了我在揚州已經(jīng)固化了的美食地圖。

不過，我更期待的，是最后一天的行程。一行人要去六十多公里之外的高郵，那是汪曾祺先生的故鄉(xiāng)。

在眾多的美食作家中，汪曾祺是我最喜愛的一位，直接原因可能源于口味上的接近。高郵離我的老家不算遠，多數(shù)時候我們對某一種食材的稱呼是相同的，烹飪方法也大同小異。我也愛看梁實秋、王世襄、唐魯孫、蔡瀾等前輩的文章，但畢竟還有自然地理方面的陌生，汪曾祺是故鄉(xiāng)離我最近的美食家，在飲食文字上可謂有著“故鄉(xiāng)口味的即視感”。

陪我們?nèi)ジ哙]的是名廚陳萬慶。萬慶小我十歲，之前見他都是在電視的各種美食節(jié)目上，這次才真正品嘗到這位淮揚菜大師精湛的手藝。一小時的車程，談起當(dāng)?shù)氐娘嬍筹L(fēng)物，在高郵長大的萬慶如數(shù)家珍。

然而從他的言語里，還是能聽出汪曾祺的味道。比如“腮邊兩塊細嫩蒜瓣肉”的昂嗤魚，“印著網(wǎng)格狀蒲包痕跡”的茶干，“開著四瓣白花”的野菱角，“筷頭輕輕一插油便流了出來”的雙黃蛋……幾乎所有描述都難以擺脫汪曾琪文字的痕跡，足見汪老對幾代人的影響。

我一邊聽，一邊心里暗想，這個時令，也就是菱角、昂嗤魚當(dāng)季，汪先生筆下的蔞蒿、楊花蘿卜早已不在，雞頭米還要再有半個月上市，茨菰更是要到冬天才吃得到，這回陳大師應(yīng)該難為無米之炊了吧？正想著，目的地到了。

今天的高郵，已經(jīng)幾乎泯然長三角其他現(xiàn)代化小城，整齊的城市規(guī)劃，寬闊的道路高大的樓房以及電影片場一般的旅游古街，小寬原本應(yīng)承的“依稀殘存”的茶食店、油面店、雜貨店、醬園店、布店、香店、秤店、油傘店、油坊、酒坊、皮匠鋪、篾匠鋪、鐵匠鋪……被他一改口，成了“大家伙兒自行腦補一下吧?！焙迷跊]人較真兒，畢竟時光已去多年，怎么可能還是“一頭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呢？

流連在古城、運河岸邊，我當(dāng)真沉浸在過往中無法自拔。想起開絨線店、炮仗店、畫店的“歲寒三友”，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生逢亂世，卻都有這么斯文周正的名號。還有在荸薺庵做和尚的明海，當(dāng)年行船就是從這里走過吧，船頭上一邊笑一邊剝蓮蓬的小英子，現(xiàn)在會在哪里呢？

蓮蓬沒有吃到，午飯是在高郵湖邊界首鎮(zhèn)吃的，農(nóng)家飯食。用萬慶的話說，城里已經(jīng)在走都市餐飲路線，要吃原汁原味的高郵味，只有到鄉(xiāng)間才能領(lǐng)略一二。

這頓飯主人確是費了心思，汪老《故鄉(xiāng)的食物》里提到的幾乎所有食材，甚至完全不當(dāng)季的蓑衣楊花蘿卜、茨菰咸菜湯，都被一并找來充實意境，有點形式大于內(nèi)容了。

倒是幾樣家常土菜，更讓人聯(lián)想到汪老文字中的味道，清蒸鯽花魚（鱖魚）、青蒜拌茶干絲、紅燒斑鳩，大灶旺火烹制，或鮮甜爽口，或芡厚味濃，非常下飯，桌上的米飯甑子不停被清空。

有一道青菜是第一次吃到，淡綠色的軟藤，斜刀切段，剖面有孔，有藕帶或者芋苗的纖維口感，味道則更接近青筍。問了萬慶才知道，這是雞頭米（芡實）的梗，湖邊的人家，把雞頭米莖竿撈起，去除外表堅硬有刺的皮，芯子清炒來吃。好吃。

高郵之行前，機緣巧合，在一個飯局上頭回見到汪曾祺先生的公子，退休后在央視“貢獻余熱”的汪朗老師。我刻意選擇坐在他旁邊，詞不達意地表達我對汪老先生的敬仰。汪朗老師很客氣，永遠笑瞇瞇的顧左右而言他，“來，吃菜?！钡牢覀円恍幸ジ哙]探訪汪氏祖屋，他停下筷箸問：“你們多少人啊，家里，可有點小。”

人民路上的竺家巷，像被歲月剝蝕的殘影。巷口醒目地貼著指示牌，那是北京某民辦非學(xué)歷職業(yè)教育機構(gòu)招生辦。巷子里非常安靜，兩個擇菜的老嫗無聲地坐在道邊。走至巷子深處，一塊“汪曾祺故居”的牌匾告訴我們，這應(yīng)該是汪老曾經(jīng)生長過地方。

六十多平米的兩間平房，汪曾祺的弟弟和妹妹比鄰而居。據(jù)說這只是汪家從前宅院后門的兩間偏屋，晚年的汪曾祺曾經(jīng)致信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希望歸還當(dāng)年因為政治運動充公的祖宅，然至今未果。

主人見我們來，和善地邀我們進屋。因為房間逼仄，本來正準備吃飯的一家人只得站起來為客人騰出空間。我們哪里好意思多呆，匆匆瞻仰了幾件汪老的書畫遺作，拍了幾張照片，和主人寒暄幾句便行告辭。

小寬出了門就長嘆一聲：“木心常有，而陳丹青不常有啊?！蔽抑溃麑嶋H上想表達的是，相較于木心弟子以及鄉(xiāng)人對他的大力推崇，高郵無論是窘迫的汪氏故居還是簡陋的汪曾祺文學(xué)館都顯得有些薄涼。我把小寬的話轉(zhuǎn)給了汪朗老師，汪老師的回復(fù)很淡定：無所謂了，讀者心里有老人家就行。

汪曾祺是有赤子之心的人，他一生都在懷念故鄉(xiāng)。他身上有一種傳統(tǒng)的士大夫精神，文字常常體現(xiàn)著平民化的悲憫。每次讀他的文章，我都會在心底泛起鄉(xiāng)愁，汪老在字里行間透露出的是一種人生如寄的漂泊之感，這正是我理解的鄉(xiāng)愁，它不是簡單的想家，不是“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不是homesick，而是nostalgia。

故鄉(xiāng)對他來說，不僅是空間意義上的，更是時間和情感意義上的。那是一種高貴的離群索居，一種與周遭生活的隔膜，這是文學(xué)和審美意義上的鄉(xiāng)愁，這種感受我們在毛姆、馬爾克斯或者略薩的作品里都體會到過。

回到揚州，旅行團員們各自散去，只留下我和小寬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萬慶決定晚上不讓我們吃大菜了，他要和師弟陶曉東做幾款“童年時代的家常菜”給大家嘗嘗。瘦西湖邊，老鹵豬肝、螺螄蟹醬、燙干絲、油炸臭豆腐、蒸咸貨、毛豆燒江鳊依次上桌，廟堂級的大廚，居然把江湖小菜做得風(fēng)生水起，讓人刮目相看。

飯桌上的話題自然還是離不開汪曾祺，這次主要聊他平白練達的文字，小寬主講?！巴粝壬且晃宦殬I(yè)作家、詩人、編劇，美食只是他的愛好之一，并且留下的文字不多。但為什么我們百讀不厭呢？”

小寬說他自己的看法，大致的意思是，汪老出身書香世家，天資聰慧。少時受過良好教育，多才多藝。青年時代因戰(zhàn)亂輾轉(zhuǎn)漂泊，負笈游學(xué)，同時見到了更開闊的世界。他的美食小品大都寫于晚年，而在此之前的大量文學(xué)作品，包括小說、詩歌、戲?。ㄗ钪氖悄莾沙觥皹影鍛颉保?，充分顯示了汪先生駕馭多種題材、多種體裁的能力（用現(xiàn)在夸相聲界的話叫“文筆真好”）。

但正是因為經(jīng)歷了太多的命運動蕩，體味了人生百味之后，到了晚年，汪老回到日常的四季三餐，回歸到質(zhì)樸平淡的文字，然而，這恰恰是他最動人的地方。

小寬的“百家講壇”正講到了興頭，插播廣告來了——萬慶給每位盛了一碗“咸鵝老黃瓜湯”，這應(yīng)該是晚餐的壓軸了。“我還是小蘿卜頭子（揚州話，指小孩兒）的時候就喝這個湯，到現(xiàn)在還是最喜歡的，百吃不厭。”

萬慶解釋，從前，到了黃瓜下來的季節(jié)，菜園子里總有老黃瓜。黃瓜老了味苦，又不舍得丟掉，母親便想各種辦法加工。和咸鵝一起煨，黃瓜本身的爽澀，能有效解除咸鵝的肥膩，同時咸鵝腴厚的香味一點一點浸入，瓜肉原先的苦味蕩然無存，一口湯，一塊瓜，竟有苦盡甘來的回味。

那天，我用汪先生描寫拔絲羊尾的一句話來評價這道菜天才的民間創(chuàng)意：“這東西只宜供佛，人不能吃，因為太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