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詩歌十一首

楊碧薇，1988年生，云南昭通人。詩人、作家。著有詩集《詩搖滾》《坐在對面的愛情》?，F(xiàn)于中央民族大學(xué)攻讀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

你為我洗澡

你的手從青絲里滑下

耳廓、脖子……然后是輕顫的乳房

你將泡沫涂滿我全身

輕輕搓洗一個

毫無反抗力的嬰孩

我有著女人的身體

無性別的驚懼和飄移

你錯落彈奏，走過我線條的流向

水聲與人世同時鼎沸，我們不再各自為營

涌向一致的達觀

有一天我會忘掉你烙在我肌膚上的觸感

忘掉熱帶叢林里的青春迷宮中的傷花燦爛我真的會忘掉

我不該過早明白

歡娛在記憶中有亙古的不可靠

平凡的事物讓人幸福而那個高貴的字眼始終會帶來傷害

我不說那個字

不去想輪回。你盡管耐心撫摸、此時安然

花灑下，我們抱緊對方

空寂站在鏡子面前，站在我們以外

所有的方向

少女的接受史

我深知你的錯誤，深知你的緋聞

你在人群里一言不發(fā)地打鐵，倔強、堅硬

像被打出的鐵本身

我還是能抓住你的脆弱

我深知你的荒謬，深知你的虛無

也清楚我毫無選擇

陷入你掀起的大旋渦

微小的我，破碎成更小的沙石

有時，在風(fēng)浪中清醒地叛逆

有時又被春光，打得暈頭轉(zhuǎn)向

我深知這許多折面的毛邊

深知你從遠方趕來歇腳，帶著鋸子坐擁我

但直到今晚，重新回顧這一切時

濃重的歌聲低陷于薄薄的翅膀

我方才醒悟：彼此相望的第一眼

命運便已將我們的橄欖枝

拋入烈焰

Hey，man！

Hey，man！

你在眾生中找到我時，我周身的碎片

攢著勁兒笑

這些年，我努力拼合它們

掩飾不了的裂縫

就交給仙人掌，打發(fā)給刺猬

我從未奢望過完美，也不準(zhǔn)備

偽裝成女神

二十余年薄紙上獨行

我為穆斯林墮過胎，在佛教徒懷里痛哭流涕

眾多無神論者，我輕慢他們的調(diào)情

我受過洗，從瓊州海峽的波濤里站起

重新邁出子宮，帶著舊錯的胎記

我也曾在雪天自殺；為文藝男吃緊急避孕藥

一個夏天長胖十斤

發(fā)誓不再自殘的時候，失望已被剖成刀痕

一條條，撕拉著手臂的風(fēng)霜

被執(zhí)念控制的日子

我透支了風(fēng)暴、古寺、孤山與流水

還好，當(dāng)我像抱著一堆灰燼那樣

抱著自己，還有在陽光下流淚的能力

Hey，man！

這樣的時刻，你為什么來了

我相信你的懷抱充滿我受傷的骨頭

也充滿

天空深刻的虛無

你走，我不會挽留

你來，我會飲下毒鴆，梳洗好長發(fā)

讓你在我的殘余里驚塵滾滾，策馬揚鞭

開關(guān)

你立馬就動彈不得。從現(xiàn)在開始

未知世界的浮渣、多余的理論和鋒利

將撐大你的嘴，敗壞你的胃口

你的父親，用棍子打你小腿

迫使你跪下，開口同意這一切

他在夏夜的頂端占有你。在愛的名義灌溉下

你內(nèi)外的仙人掌，坍軟成裙擺的流蘇

一切都無用了：你的憧憬、光榮和八音盒

母親呢？你在對她的想念中撕裂

你更需要一個同樣的弱者，用懷抱代替武器

來不及呼喚和哭泣你緊閉的大腿已被父親

開啟

城堡的鐵門對你關(guān)上

永遠在飛旋的花花集市啊，它的奶糖是酸的

血腥是甜的

你的純潔是不實的

你的美是有罪的

多年后，北京城迎來又一個冬天

你在溫暖的被窩里醒來。光線厚實

房間，像從油畫里卸下的靜物

你想起那惶恐，那孤立

低空翱翔的灰鴿

依然盤旋在你床邊

你其實并不想知道

有多少少女在夢里被她們的父親打開

有多少父親，對她們的疼痛坐視不管，抽身離去

上帝之位

海水傾覆起來，她接近窒息，接近

蓄滿了力卻又一觸即發(fā)的空虛

她想抓住他的頭發(fā)，他的手，但也悲哀地明白

纏繞在她指間的，不過是他同樣的迷失

同樣無可救藥的凋零

她看著天花板。從心里映射出的黑點

侵占房間，一點點聚攏、密集

與暗下去的黃昏，爭奪光影的主導(dǎo)權(quán)

就是這樣的時刻，已成為她生命中

無處不在的副本

在下午六點的地鐵站人潮中

在掙透層層云霧的飛機上

在咖啡廳鄰座男人，隔著書架投來的目光里

在化妝鏡前，自己華麗的繭內(nèi)……

但她仍給上帝留了一把椅子

上面已落滿了灰，她未曾敢靠近

有時她猛然一驚，椅子在光里明暗

上帝從沒來坐過，她并不害怕

她害怕的是某一天睜開眼睛

原本擺放椅子的地方，已開遍永不凋謝的薔薇

再見，格瓦拉

把你的突圍剝離于黑夜

雪茄穿過子彈，塵煙失火

把你的皮，從書皮上撕開

把你的槍，從我耳垂上輕輕摘下

把我的紅色大衣掛在冰峰上

把時間交給

夭折嬰兒的預(yù)言

把凝聚的橘子汁爆破

億萬枚堅果，從拳頭中迸裂

把贊美批量焚燒

再見，親愛的

那束卸下馬達的流星

正朝我掛滿廢墟的身體飛來

北京：雪

踩在白上

白咯吱咯吱，清脆，有回聲

僅僅一個晚上，白

皮開肉綻，露出骯臟的骨骼

三杯兩盞后，夜更深

寒鴉倒掛冰凌，將每一次墜落

拿捏得不動聲色

在死亡現(xiàn)場，有人投骰、清談、暢飲

破舊的神像閉上眼睛

大地回歸寂靜，托穩(wěn)一個

走向雪的背影

他是最早讀懂荒誕國的人

曾讓小丑咆哮，給書生喂下過春藥

他最早，在打開軍火庫與放下槍炮之間撕裂

邊界

那年冬天，在滇緬公路上。景頗族朋友說，

別回頭，把黃昏走完，

很快就能進入緬甸。北回歸線的蟲子不會冬眠，

在密支那的叢林里唱歌，一出生，便唱到死。

二十歲，在東興。身姿輕盈的越南奧黛，

從橋?qū)γ娴拿⒔肿邅?。我腳下是閃光的北侖河，

數(shù)不清的無名枯骨，隨河底暗流，

擺渡于兩岸間，渴望最后的歸宿。

還有煙雨中的滿洲里。站在北國第一門下，

不知名的野花，從這頭燃到那頭。

陡然雷炸，頭頂?shù)臑踉疲?/p>

在我的碎花傘上，來回飄，來回跑。

最記得在丹東，春寒倒襲。

紅菇美蜆之夜，

我的視線，在斑斕的燈火中惝恍，

穿不透鴨綠江對岸冰冷的死寂。

是啊，還有多少死寂，正在成為我的一部分。

它們撕咬我的同時，

也被我設(shè)立的邊界搏命抵擋。

這些年，在小得可憐的自留地上，

我不斷挪動著界碑、石塊和鐵絲網(wǎng)，

但始終，難以擁抱更大的自由。

現(xiàn)在，我登上雞公山，站在

往外凸出的懸崖一角。

高原上的大霧，讓我與所身處的大山包，

彼此難辨對方的面目。

眼前是白氣，

足底是深淵，

不轉(zhuǎn)身，何處還有路可走？

新的邊界又等著我去劃定，

稍有偏差，我便會聽到對岸的鳴槍，

它并沒有驚動山中的游客，

只是在我心里一陣又一陣回響。

白露，獨坐陽臺

推開落地玻璃門，將陽臺獻祭給

白露，和它背靠的夜晚。整個長安城虛腫的

燈火，向你撲來。你并不倒退，

這病痛的浮華外，你屬于另一種

永恒的黑。

風(fēng)吹滅煙頭，那團黑覆蓋你。你還是

無法深入它的內(nèi)部，打破

它的細胞壁。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光明，

你不能理解；

它們不一定比你偉大，但一定比你有力。

你想到故鄉(xiāng)昭通，在北門墻根下算命的瞎老人，

她空洞的眼睛盯著你，也盯著你身后的

烏瓦、白鴿、誰越逼越近的腳步。

你想到朋友替你看手相，

香辣蟹剛端上桌，你抿完一口紅酒，

攤開手掌，曲線們飛速奔跑，遮掩起

命運的表情。

你想到《紅樓夢》，那些你愛的人兒，

最終穿上粗布，埋頭掃寺中落雪。

你想搖著他們的肩膀，問：

究竟怎樣，才能克服記憶、繁花

及廉價的深刻？

你想到這個陽臺，若往前躍出一步，

將終結(jié)令人羞恥的巷戰(zhàn)，

把絕望過渡給親人。

但你仍然一動不動，坐著，迎著冷風(fēng)，繼續(xù)回憶

五歲那年，你趴在祖父家長凳上學(xué)唐詩，

得知死去的古人不會再回來，

你一邊背誦李白，就一邊放聲大哭。

二十多年過去了，你的皮囊一直在變，

困擾著你的，還是當(dāng)年的問題。

孤女

我已心有所屬，

但我不說。說了，你們也不會懂。

懂了，也沒人相信，

包括我。

凌晨時分，我站在鏡子前看自己，

怎么看都像個妖精

——她嘴唇鮮紅，飽滿、陌生又邪氣。

我手指一抖：她會不會沖出我的身體，吃了我？

那個真實的我，

真的強大過

教化的我？

我穿上一件件美麗的衣服。

我脫下一件件美麗的衣服。

穿穿脫脫，一如愛情進進出出。

最后都是荒蕪，

誕生即荒蕪。

獅子不會陪我到地老天荒，

它要去草原上做王。

我在海邊建造木屋，四面漏風(fēng)，罌粟絢爛。

我?guī)е飦淼竭@世界，

又原模原樣地離開。

至死不愿承認：

掛了一生的十字架，

上面釘著的人是自己。

我團團亂轉(zhuǎn)

我團團亂轉(zhuǎn)

我父??！……

一個男人和他的倒影

省略修辭，現(xiàn)在的風(fēng)約等于那時；

削去岸上的摩天輪、競相長高的樓房；

抹除汽笛聲。別忘了，再擦掉身后這棟

為他蓋棺定論的司馬樓。

他憑水遠眺。想用視線咬緊

遁身在煙渚之外的空白。

為它，他付出半生的失意：

淹蹇，哭，醉，仰天長嘯。

他已經(jīng)承認，即使用宗教的虔誠

以清凈的雙手研墨提筆，也無法

將這種空白，還原并控制在

紙做的方寸間。

晚霞點燃了半邊天。片片金鱗躍出湖面，

摟住下沉的暮色。

這南方的水，委身于恬靜的坡度，

運轉(zhuǎn)柔美的力，一點點銷蝕他對不朽的妄想。

朗州已入秋，洛陽繁華轉(zhuǎn)頭空，

烏衣巷口，再不聞舊時絲竹。

真的，不只一次，他想縱身一躍，

與那種空白勾結(jié)，成為它

暴力的一部分；他想反轉(zhuǎn)自己的消化系統(tǒng)，

飲血如飲美酒，磨骨如浣衣。

但他深知，站比躍更難。

當(dāng)一個人站著時，要保持

長久的平衡，才能坦然面對

天地間的鬼神。還必須為自己的倒影尋找

穩(wěn)固的支點。水中的另一半，

早已將凌云的抱負、方塊字的豐功，

進行了虛化處理。它參與對他的重構(gòu)，

給他喂下

同銷萬古愁的迷藥。

與倒影站成一條無縫的直線，不代表

就獲得解脫。這一生，

真世界焚琴，假世界煮鶴，他不敢猜想

走到盡頭，但見落梅肅殺，沾滿衣襟。

如此反復(fù)的折磨，

在他心里，繞成迂回小徑。

繞到死結(jié)，只有流水，

能翻覆星空，能抗衡空白，

同時也帶走他的皮囊、

撐得太久的倒影。

千年后的這個夏日，我來到他身旁，

將我們的倒影疊在一起。陽光撣走嵐靄，

水面如鏡。高樓拔節(jié)之處，現(xiàn)代城市再次強調(diào)

絕對的合法性。

他，或者我，我們靜靜地凝視

那空白，

那永恒。

有嘆息從湖上展翅飛過，

我們繃直身體，等候時光的審判。

（游常德司馬樓，見劉禹錫塑像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