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面春

嶸

趙潤生每天的生活軌跡都在西門大街上和這座小院子里，時光隨著堂屋里那座陳舊的三五牌座鐘的指針在有條不紊地走動。如果不是吃早茶的時候聽到了西門大街要拆遷的消息，趙潤生的這一天和以往也不會有什么異樣。

這天早上，陽光跟從前一樣明媚。趙潤生像往日一樣，起床、刷牙、洗臉、穿衣服。穿好衣服，不忘站在大衣柜門上的鏡子前仔細(xì)地檢查，看看衣服上有沒有皺褶。他穿的是一件灰色西服，雖然穿了很多年，還是蠻挺的。衣服上沒有皺褶，臉上卻多了不少皺紋。時間過得真快，趙潤生已經(jīng)五十六歲了。他看看鏡中的自己，兩鬢斑白，就像父親生前的模樣。趙潤生用梳子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準(zhǔn)備出門吃早茶。

趙家大院是個大雜院，里面有二十幾戶人家。從趙家大院的大門樓子進(jìn)去，穿過一座鵝卵石鋪地的小花園，就能找到趙潤生的家。趙潤生的家是一座古老的小閣樓，樓下有一方天井，院門總是開著的。從門前過，經(jīng)常可以看見趙潤生低著頭，在天井里伺候他的花。天井里靠堂屋一側(cè)安放著幾層大青石條，石條上擺著三四十盆花。五針?biāo)?、雀梅、山茶、月季、雀舌松，還有菖蒲。

出門之前，趙潤生照例要先喂天井里的菖蒲喝水?？h城里很少有人養(yǎng)這種野草一樣的植物。趙潤生養(yǎng)菖蒲的愛好是從他父親那里繼承的。父親在世的時候不養(yǎng)別的花，只養(yǎng)菖蒲。一簇簇蒲草長在白瓷小盆里，一年四季青翠欲滴。

給菖蒲澆過水，趙潤生放下手里的噴壺，又從堂屋桌上拎起一把紫砂茶壺，優(yōu)哉優(yōu)哉地走出家門。趙潤生走過趙家大院里那座花街鋪地的小花園，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常常光著腳丫踩在花園的鵝卵石上，圓潤的石子硌得腳底板很舒服。那時候，花園中青磚砌的花壇里還種著紫藤，開花的時候就像一片紫色的云?；▔吷嫌幸豢酶叽蟮幕睒洌w潤生能像小猴子一樣爬到橫出的粗枝丫上。父親告訴他，大槐樹是明朝做官的老祖宗初建趙家大院時親手種下的，已經(jīng)四五百歲了。后來，小花園南邊的一爿房屋住進(jìn)了街道干部劉大媽一家，趙潤生就不能再爬到槐樹上去了。父親知道了會打他的屁股。趙潤生抬頭看看龍爪槐，它還是和從前一樣高大茂密。

經(jīng)過小花園，走出大門樓子，趙潤生就來到了西門大街上。這條西門大街是趙潤生走了無數(shù)遍的。這些年來，小縣城建設(shè)了很多高樓大廈和寬闊馬路。而西門大街卻好像是被時光遺忘的角落，保持著青磚黛瓦的模樣，寬不過三四米的街道上鋪著古代的青磚，磚頭縫里長著油綠的青苔。早上的西門大街是很熱鬧的，人們從縣城的各個地方匯聚到這里。農(nóng)民從鄉(xiāng)下運(yùn)來了剛采摘的瓜果蔬菜，堆在小三輪車?yán)镅亟纸匈u；漁販把剛從河里捕獲的活蹦亂跳的野魚養(yǎng)在紅色的塑料盆里，蹲在街邊和路人討價還價。此時，西門大街集中了縣城里最豐盛的早餐。攤點(diǎn)上有油條、米餅、糍飯團(tuán)，燒餅店的火爐里炕著香味四溢的芝麻燒餅。趙潤生走進(jìn)了大街上的順興園茶館。順興園是一家老茶館，它以前的名字叫工農(nóng)兵飯店。無論叫什么名字，他家的陽春面都是很好吃的。趙潤生小的時候，有回實(shí)在太餓了就跑到工農(nóng)兵飯店偷喝別人吃剩的面湯，被父親打了一頓。工農(nóng)兵飯店后來又改名為順興園，順興園是它解放前的舊名稱。順興園茶館還是以前的舊模樣，青磚黛瓦的古老店鋪，店門是一排可拆卸的門板。清晨的陽光從屋頂?shù)男〔Ａ齑盀⑾?，灑在店?nèi)煙熏斑駁的白灰墻上。茶客們圍坐在荸薺色的老八仙桌上喝茶聊天，空氣里彌漫著面點(diǎn)、茶水和煙草混雜的氣味。

趙潤生把隨身攜帶的紫砂茶壺放在桌上，往壺中注入開水。紫砂茶壺里泡的是祁門紅茶。泡好了茶，趙潤生叫了一個燙干絲。老茶客們吃早茶，是不能少了燙干絲的。豆百頁切成絲，在開水中燙過，再淋上麻油、醬油，擱一勺白糖就能享用。趙潤生喝茶吃干絲，很享受這個愜意的早晨。

趙潤生瞥了一眼西門大街，眼睛被一個人硌了一下：馬曉明。趙潤生趕緊低下頭，他怕被馬曉明看見。馬曉明是街道干部劉大媽的兒子，是趙潤生的鄰居。他年輕時也是街道干部，現(xiàn)在變成了城管局的副局長。馬曉明做街道干部的時候，常把小販的賣菜籮筐像皮球一樣踢飛掉。趙潤生不喜歡這個霸道的鄰居。后來，馬曉明到城管局上班，就不住在趙家大院里了。趙潤生挺高興。然而，馬曉明做局長以后，又多了一個收藏古董的愛好，他看中了趙潤生喝早茶用的紫砂茶壺。馬曉明不止一次找上門來要買，都被趙潤生拒絕了。茶壺是父親留給他的，趙潤生無論如何也不能賣。馬曉明就像馬蜂一樣難纏，趙潤生總是躲著他。

誰知道馬曉明早就看到了他，他走進(jìn)了順興園，直接在趙潤生同桌坐下。趙潤生趕緊把紫砂壺往自己跟前挪了挪，用兩只手護(hù)住。

馬曉明哈哈笑道：“瞧你這小氣勁兒，我不是來要你茶壺的。”

趙潤生也尷尬地笑了笑，說：“馬局長今天怎么有空跑到小茶館里來了？”

馬曉明說：“我來看看西門大街，這里快要拆遷了?！?/p>

趙潤生問：“怎么說拆就拆？真的假的?。俊?/p>

馬曉明笑著說：“騙你干什么？西門大街，趙家大院，哈哈，都是拆遷范圍。”

趙潤生有些懵住了。他喃喃自語道：“這可怎么辦呢？”

馬曉明說：“什么怎么辦？這是好事啊。搬家不好嗎？快把家里藏的那些古董寶貝都拿出來賣，將來正好換個大房子。哈哈?！?/p>

趙潤生說：“你別拿我開玩笑了。我家哪里有什么古董寶貝？”

馬曉明又哈哈笑道：“地主家能沒有寶貝嗎？”

地主？趙潤生對這個詞有些陌生了，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地主是怎么一回事。

他們家怎么算也算不上地主哦。

吃過早茶，趙潤生就回家了。他感到胃不舒服，吃下去的東西一陣陣往上頂。趙潤生癱坐在天井走廊上的藤椅里，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壺里的紅茶。他想用茶水止住嘔吐的感覺。趙潤生看著眼前的這座住了大半輩子的小院子，心里慌張得很。

趙潤生從出生起就住在這個小院里。他的母親是揚(yáng)州人，說一口揚(yáng)州話。趙潤生上學(xué)的時候就帶有揚(yáng)州的口音。同學(xué)經(jīng)常模仿他的口音說：“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蔥?！?/p>

揚(yáng)州少女是在鎮(zhèn)江上學(xué)的時候和小城少爺認(rèn)識的。起初，趙潤生的姥爺是不同意兩人自由戀愛的。提到這事兒，奶奶就會頗為不高興地說：“你姥爺是個勢利眼，跟人說話的時候眼睛都是朝天上看。哼，有什么了不起呢？說起來他家在清朝是個鹽商，不過是個敗落的鹽商罷了。開始，你姥爺自認(rèn)為大門檻子高過我家一截，還不同意！后來，他看到我們趙家有這么大一座宅子——解放前趙家大院可都是我們家的，沒有外人?。∥覀兗疫€有上千畝良田！老頭子笑得齜牙咧嘴的，忙不迭地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奶奶很驕傲，經(jīng)常在趙潤生面前描述他父母結(jié)婚時盛大的場面。她一臉興奮地說：“你爸爸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你媽媽坐在大花轎里。迎親的隊(duì)伍像長龍一樣從大街的東頭蜿蜒到西頭。敲鑼打鼓放鞭炮，熱鬧了好幾天。我們趙家辦喜事，整個西門大街都好像在過節(jié)?！?

趙潤生五歲，母親就不在了。母親鵝蛋臉，白里泛紅的皮膚，說話輕言細(xì)語。每天早上，都是母親把他從睡夢中輕輕喚醒：“潤兒，起床啦。太陽曬到小屁股啦。”趙潤生不想起床。沒有小孩愿意在大清早起床讀書寫字的。母親用熱毛巾捂在他臉上，給他揩臉。毛巾的溫度很好，趙潤生覺得很舒服。一舒服他就睜開了眼，看到母親笑瞇瞇的臉。

母親原來在文林小學(xué)教書，學(xué)校在南門大街上。那年8月，天很熱，母親被造反派押著游街批斗，造反派用墨汁涂黑了她的臉。晚上回到家，母親洗了很長時間的臉，什么話也沒說。她平靜地坐在床沿，輕拍趙潤生的背，哄他入睡。趙潤生睡著以后，母親換了一身干凈整齊的衣服，獨(dú)自走出家門，從南城門外的閘橋上跳了河。趙潤生早上醒來的時候，沒有人用熱毛巾給他揩臉了。趙潤生哭著喊著要找媽媽，小腳的奶奶顫巍巍地拄著拐棍帶著他到處打聽兒媳婦的下落。當(dāng)時，父親正在農(nóng)村接受教育改造，大他十幾歲的姐姐也在鄉(xiāng)下插隊(duì)。等他們聞訊趕回家，已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趙潤生的母親去世以后，父親把閣樓上的小書房鎖了起來。這間小書房是母親生前讀書和批改作業(yè)的地方。趙家大院的鄰居們看到房門緊鎖，猜測里面藏著寶貝。他們相信，趙家在解放前是個大地主，家里肯定有值錢的古董。

“呵呵，地主！馬曉明還管我叫地主。我哪有什么古董？”趙潤生苦笑著自言自語。經(jīng)歷過那么多變故，祖上傳下來的東西早就沒有了。手上這把紫砂壺算是保存最好的物件了。趙潤生清楚地記得，父親害怕造反派來抄家，把奶奶藏在床板下面和空棺材里面的古書字畫全都找出來燒，燒了一整天。還把青花大花瓶敲成了碎瓷片，乘著夜色埋在了小花壇的土里面。

胃疼的感覺再次襲來。

“鐺——”堂屋里的三五牌座鐘清脆地敲了一聲。

趙潤生看看鐘，已是中午十一點(diǎn)半了。趙潤生不知不覺在藤椅里坐了很久，該吃午飯了。趙潤生在工廠上班的時候，也是十一點(diǎn)半鐘吃午飯。那時候，趙潤生拿了工資他都是交給老婆的。老婆拿著鈔票就能從西門菜場的菜販那里買回新鮮的食材，燒幾道可口的小菜。趙潤生只要手頭上的活不忙，就一定會準(zhǔn)時回家吃飯。老婆會燒很多菜，最拿手的是大燒馬鞍橋。父親過生日的時候，老婆就做了一道大燒馬鞍橋。黃鱔切成一段一段后與豬肉一起煮，酥香的鱔段入口即化。父親年紀(jì)大了牙口不好，他喜歡這道菜，稱贊兒媳婦的手藝。趙潤生是很高興的，父親年輕時受了很多罪，晚年還是很幸福的。每天，趙潤生都和父親、老婆、女兒一起，坐在八仙桌旁吃飯，一家人其樂融融。父親樂呵呵的，直到去世的時候，他的臉上都是帶著笑的。

十一點(diǎn)半鐘了，午飯沒有做?！斑€是吃一點(diǎn)東西吧?！壁w潤生從藤椅里慢慢站起來，走進(jìn)天井東面的小廚房里。廚房里冷冷清清的。趙潤生轉(zhuǎn)動煤氣灶的旋鈕，火星“啪啪”響，卻總也點(diǎn)不著火。他忽然想起來，煤氣罐已經(jīng)很久沒有充氣了。老婆如果知道的話肯定是要著急的，沒有煤氣是做不了菜的。趙潤生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吃過老婆燒的菜了。這些年來，趙潤生每天早餐都會吃得很飽，這樣午飯就能簡單地對付過去了。煤氣罐里沒有氣，趙潤生放棄了炒個簡單小菜的打算。他把昨天的剩飯用開水泡一泡，就著咸蘿卜干慢慢地吃。

初秋的天氣就像人的心情一樣變化不定，剛剛還是陽光明媚，轉(zhuǎn)眼就飄來一大片烏云，天色變得陰晦起來。細(xì)雨很快就綿延不絕地落下來，落在天井里芭蕉樹的葉子上，濺起讓人憂傷的淅瀝聲。趙潤生枯坐在堂屋里，聽著雨聲，忽然想起二樓的晾衣繩上還曬著衣服。他快步出屋，走進(jìn)天井西邊的樓梯間。樓梯是木制的，趙潤生扶著木扶手，踩著“咯吱咯吱”響的階梯往上爬。扶手上荸薺色的漆剝落了很多，露出里面枯黃的木色。

木樓梯連接著二樓的露臺，露臺四周圍著一圈綠色的鐵欄桿。衣服就晾在鐵欄桿上方的晾衣繩上。還好風(fēng)不大，屋檐遮住了細(xì)雨。趙潤生伸手摸摸這些衣服，都還是干的。趙潤生把衣服收進(jìn)二樓的房間，攤在床上一件件疊好。二樓的這個房間，就是被父親鎖了很多年的小書房。1985年，趙潤生結(jié)婚的前夕，父親終于打開了緊鎖的房門，撕下了窗戶上糊的白紙。打開房門的時候，屋里沒有看到人們傳言的值錢財(cái)寶，四面白墻上掛滿了趙潤生母親的畫像。這些畫都是父親親手畫的，畫里的母親穿著旗袍，青發(fā)堆髻，端莊嫻雅。父親把這個小書房收拾了一下，放上了一張窄床。樓下的大房間讓給了趙潤生做婚房，父親從此就住在這間小房間里。

趙潤生把疊好的衣服整齊地摞起來，雙手捧著從樓梯走下來。趙潤生走進(jìn)樓下的臥室，把衣服收進(jìn)臥室的大衣柜里。他在大衣柜的最下面一層看到了廠里發(fā)的工裝。這套衣服還是老婆疊好了放在那里的，這么多年了一直都沒動過。趙潤生把工裝從衣柜里拿出來，上面散發(fā)著樟腦丸的氣味。趙潤生想把工裝再穿在身上試試，才發(fā)現(xiàn)自己和年輕的時候相比發(fā)福了不少。他費(fèi)了不少勁才把衣襟上的五只紐扣都扣上。趙潤生照著大衣柜門上的鏡子，看到自己穿工作服的樣子還是蠻精神的。趙潤生小時候的夢想就是做一名工人。那時候，西門大街附近有很多工廠，肉聯(lián)廠、玻璃廠、紡織廠、電子元件廠……各種各樣的工廠。工人們上下班必須從西門大街上經(jīng)過。早中晚上下班高峰的時候，西門大街就像電影院散場那樣摩肩接踵。

趙潤生十七歲起在氣筒廠里開沖床。開起沖床是很容易的，只是手指頭容易被沖頭沖掉。趙潤生看到過工友的手指頭被沖床沖掉，斷的地方就是氣筒夾子的形狀。趙潤生很幸運(yùn)，不僅沒有被沖掉手指，還拿了很多張獎狀，貼滿了臥室的一面墻。

后來，縣城里的自行車越來越多。趙潤生也攢錢買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廠領(lǐng)導(dǎo)看到他買了車，就獎勵給他一只廠里生產(chǎn)的氣筒。趙潤生很高興，把自己親手沖出來的氣筒夾子夾在自行車的氣嘴上，兩只手握著氣筒的木柄，一上一下地給車胎打氣。趙潤生為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認(rèn)為這是個“鐵飯碗”。為什么是“鐵飯碗”呢？廠領(lǐng)導(dǎo)告訴他，中國是個自行車大國，幾乎人手一輛自行車。有那么多自行車，還怕氣筒沒有銷量嗎？

可是，就十幾年的光景，人們都不愛騎自行車了。氣筒也跟著不好賣了。廠長在會上說：“環(huán)球牌氣筒的銷量連年下滑，廠里效益不好。”趙潤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感覺廠長昨天剛說過“環(huán)球牌氣筒暢銷全國”這樣的話。終于有一天，趙潤生不用再去廠里開沖床了，他下崗了。

那時女兒正準(zhǔn)備考大學(xué)。上大學(xué)是要很多學(xué)費(fèi)的。為了賺錢給女兒交學(xué)費(fèi)，趙潤生去駕校報名學(xué)習(xí)開汽車。學(xué)會開車以后，趙潤生做了出租車司機(jī)。每天，趙潤生開著夏利牌的出租車，在縣城新建的柏油馬路上跑。柏油馬路比西門大街寬敞多了，路面非常平整。趙潤生開車很平穩(wěn)，他覺得開汽車比開沖床難多了，一定要更加謹(jǐn)慎。沖床只有一個踏板，汽車卻有三個踏板，哪一個踩錯了都要出事的。天不亮，趙潤生就開著車去跑生意了，天黑的時候才回家。老婆也是很辛苦的，她白天洗衣做飯，晚上還要坐在桌前綁魚鉤，綁到夜里一兩點(diǎn)鐘。這些魚鉤是漁具廠外銷的產(chǎn)品，各種各樣的魚鉤，大的小的五顏六色，有的還做成小魚小蝦的樣子。這些都是有錢人消遣的玩意兒，趙潤生在河溝里釣小鯽魚是用不著的。老婆為漁具廠綁魚鉤，綁一晚上能賺二十塊錢。女兒讀書也很努力，每天都要學(xué)習(xí)到很晚。趙潤生睡覺的時候，母女二人都還在燈下埋頭用功。后來，女兒考上了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在外地嫁了人。老兩口終于可以松口氣享享福，等著抱孫子了?？墒?，老婆的身體卻出了毛病，捱了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趙潤生的胃再一次感到抽搐和疼痛。趙潤生用手按壓著胃，又重新坐回到天井走廊的藤椅上。藤椅的位置很好，既淋不到雨，又能呼吸到雨中戶外清新的空氣。趙潤生吸了一口帶泥土味的清新空氣，看著大青石條上一盆盆花草，才感覺好受了一些。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很久，終于停了。天井里很安靜。只有屋檐上的積水滴落在青石臺階上的聲音。這聲音和堂屋里那只三五牌座鐘走動的聲音是一樣的。趙潤生清晰地聽到兩種滴答聲交織在一起，“滴答滴答滴滴答”，仿佛時間在快速地流逝。母親、父親、老婆，他們都走得太快了，連這座小院子都將離他而去。趙潤生坐在藤椅里，坐著坐著就有了睡意。門外大槐樹上的一片葉子突然飛到了他的臉上。是誰？趙潤生警醒過來，意識到這只是一片薄薄的槐樹葉。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得龍爪槐的樹葉沙沙地響。趙潤生好像聽見老婆在跟他說話：“你怎么又打起瞌睡來了？不能睡，小心著涼?！?/p>

趙潤生決定去義新泉浴室洗把澡。義新泉是座老浴室，里面蒸氣大，悶一悶渾身舒坦。效果比吃藥打針還靈光。趙潤生脫下工裝，又換上他的灰色西服出了門。

義新泉浴室離順興園茶館不遠(yuǎn)，浴室門楣上邊嵌的石頭匾里刻著“義新泉”三個大字。大門兩邊還有一副白礬石的對聯(lián)，上邊刻著：入室突感全身暖，出門頓生滿面春。

趙潤生在柜臺上買了籌子，拿著籌子進(jìn)了浴室的大廳。大廳里有三排躺椅，每兩把躺椅之間放著一張茶幾。茶幾的面上放著茶杯與水瓶，茶幾的下方則放著一只紅色的痰盂。浴室伙計(jì)看到趙潤生來了，很熱情地把他領(lǐng)到常坐的躺椅邊。趙潤生脫下灰色的西服，伙計(jì)用一根長叉竿把它叉到躺椅正上方的衣樁上?；镉?jì)能夠嫻熟地把西服一竿叉上，兩只衣袖一嶄齊。趙潤生很欣賞伙計(jì)的功力，遞給他一根香煙。浴室的老板徐大貴也睡在大廳的躺椅上，他看到趙潤生給香煙，對伙計(jì)說：“你怎好抽客人的煙？”伙計(jì)裝作沒聽見，把煙別在耳朵后面，笑著跑去給趙潤生拿拖鞋。

徐大貴從茶幾上的紅色煙殼里掏出一根中華，遞給趙潤生。趙潤生客氣地推辭了一番，還是接過來點(diǎn)上了。中華煙雖然貴，抽一根也沒什么不可以。趙潤生深吸一口煙，煙氣在肺里面打了個滾，又從鼻孔鉆出來。煩惱跟著煙氣一起被排出體外。趙潤生吐出一口煙，對徐大貴說：“大貴，你聽說西門大街要拆遷的消息了嗎？”

徐大貴直起身子來，瞪大了眼睛問：“拆什么遷？你聽誰說的？”

趙潤生說：“聽馬曉明說的，他是做干部的人，應(yīng)該不會瞎講的。”

徐大貴說：“做干部的人就不會瞎講？馬曉明是城管局長，拆遷規(guī)劃又不關(guān)城管局的事。西門大街上這么多文物古跡，哪能說拆就拆？”

旁邊躺椅上的澡客聽到了兩人的談話，插嘴說：“馬曉明也不一定是瞎講哦。西門大街老早就說要拆了，估計(jì)這回是真的要拆了吧?！?/p>

徐大貴對那澡客說：“我跟你打個賭好不好？西門大街絕不可能拆。去年，電視臺的記者還跑過來拍紀(jì)錄片，說這是保存完好的明清古街，一定要保護(hù)起來?！?/p>

澡客笑道：“呵呵，記者說話就算數(shù)了嗎？南門大街也是古街，前幾年不就拆光光了？徐老板，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要是你，就巴不得拆遷。往后開間更大的新浴室，帶桑拿和休閑中心的那種。再請幾個小姐來按摩，你懂的——賺大錢，發(fā)大財(cái)！”

徐大貴一臉怒氣地說：“你說得倒輕巧！我不要開那種烏七八糟的浴室，義新泉這樣的就挺好！”

趙潤生連忙打圓場說：“挺好，是挺好?！?/p>

徐大貴“哼”了一聲，鼻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趙潤生抽完了香煙，趿著拖鞋去拿白毛巾。拿了白毛巾，推開一扇厚木門，進(jìn)了浴池間。一股熏熱的白霧撲面而來。澡堂里的光線很暗，白霧中隱約望見幾條赤溜溜的身子，圍坐在熱氣騰騰的澡池邊沿。澡池的邊沿是白礬石砌成的。趙潤生坐在細(xì)膩光滑的白礬石臺沿上，先把兩只腳伸進(jìn)澡池，水溫很合適，熱而不燙。趙潤生兩手向后撐著邊沿，慢慢將半個身子沒入池中，整個人跟著一放松，舒服的感覺就上來了。趙潤生一舒服，眼皮就自然而然地合上了。眼皮合上了，他的大腦并沒有休息，還在想著拆遷的事情。

這些年來，縣城里到處在大興土木。那位澡客說的南門大街，趙潤生就是親眼看著它被一點(diǎn)點(diǎn)拆掉的。母親生前教書的文林小學(xué)就在這條大街上，趙潤生也是在這里上的學(xué)。拆學(xué)校的時候，趙潤生心里很不是滋味，常跑到工地上看。文林小學(xué)是由古時候的孔廟改建的，趙潤生上學(xué)時孔廟的痕跡已經(jīng)很少了，只是在教室與操場相接的地方有一座空蕩蕩的大殿，據(jù)說以前叫做大成殿。操場上有兩只龜形碑座和一塊碑身，周圍散落著一些零散的石柱和石礎(chǔ)，趙潤生經(jīng)常爬到大烏龜?shù)谋成贤?。古老的校舍在轟鳴雄壯的挖掘機(jī)面前不堪一擊，僅僅幾天的時間就被夷為平地。趙潤生看著一片廢墟，辨不清哪里是他讀書的教室。趙潤生的眼睛迷糊了，他看到白茫茫一片，不知道是霧氣、淚水，還是拆遷工地上漫天的塵埃。

一臺挖掘機(jī)從白茫茫的塵埃里沖了出來。它拆完了南門大街，又轟鳴著開足馬力直奔西門大街而來。“等等！等等！”趙潤生拽著挖掘機(jī)的門把手，拼命想把它攔下來。趙潤生看到，馬曉明也跟在挖掘機(jī)的后面。趙潤生趕緊對馬曉明說：“馬局長，你是城管局的領(lǐng)導(dǎo)，趕緊管管，他們拆錯地方啦！”

馬曉明哈哈笑道：“沒拆錯！我們城管局就是來配合拆遷的。”趙潤生央求他說：“那只紫砂茶壺你要是實(shí)在喜歡，我就送給你。求求你們不要再拆啦?！瘪R曉明不理睬他。挖掘機(jī)繼續(xù)一家家地拆下去，順興園、吳老三的燒餅店、王二炮的熏燒攤、張小順的茶食店……轉(zhuǎn)瞬都變成了一堆碎磚瓦礫。

挖掘機(jī)又開到了義新泉浴室的門前。徐大貴張開雙臂擋在挖掘機(jī)面前，眼珠子布滿了血絲，深陷在眼窩里。他聲嘶力竭地喊道：“誰也不能拆我的浴室！”馬曉明拿著擴(kuò)音器，用更加響亮的聲音說：“徐大貴，你還是識相些。再不讓開，我就叫城管隊(duì)把你抓走！”徐大貴朝他狠啐了一口吐沫，吼叫道：“我就是燒了也不讓你拆！”然后像發(fā)了瘋似的沖進(jìn)義新泉的鍋爐房，放一把火點(diǎn)燃了地上的炭堆。

鍋爐房“轟”的一聲爆炸了，烈焰直沖云霄。義新泉浴室燒起來了，轉(zhuǎn)眼間，整條西門大街都淹沒在一片火海與濃煙中?！熬热藚?！”趙潤生無助地嘶喊道，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也要燃燒起來。

“嘿，快醒醒！池子里添熱水啦！”趙潤生聽見有人喊。

趙潤生猛然驚醒，“騰”的一聲從水里站起來，心有余悸地問：“鍋爐房沒著火吧？”

擦背工說：“你這說的什么話？鍋爐安全著呢?！?/p>

過了好一會兒，趙潤生才緩過神來，對擦背工說：“給我擦個背吧，我要清醒一下?！?/p>

“好嘞！”擦背工提了一桶熱水，先把寬長的擦背榻?jīng)_洗一番，再請趙潤生躺到上面。

趙潤生直挺挺地躺在擦背榻上。擦背工先用一塊毛巾給他擦干身子，接著把擰干水后的毛巾裹在手上，在趙潤生的前胸后背往復(fù)推擦。趙潤生身上的灰垢隨著毛巾粒粒墜落。擦完，擦背工用一桶溫水在趙潤生身上慢慢澆下，沖去被推擦出的污洉。沖洗完畢，再用擦上肥皂的絲瓜筋，給趙潤生渾身上下細(xì)細(xì)地抹上皂液。

擦完背，趙潤生胃疼的感覺已經(jīng)消失了大半。他緩步走到淋浴頭下面，沖去了身上的皂液，頓時感覺脫胎換骨般的神清氣爽。

洗完澡，趙潤生拉開厚木門從浴池間出來進(jìn)了大廳。徐大貴親自拿了兩片滾熱的干毛巾給他敷在身上。趙潤生看到徐大貴，心里頗有些激動的感覺。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大貴，看到你真高興?！毙齑筚F聽得莫名其妙，先是一愣，接著咧開了嘴笑。

“你要發(fā)財(cái)了！”趙潤生說：“滿臉的財(cái)氣?！?/p>

“你才要發(fā)財(cái)呢?！毙齑筚F反應(yīng)過來，提高了嗓門，說：“我已掐指算過了，你這個趙潤生要發(fā)大財(cái)?shù)?。?/p>

“哈哈，發(fā)大財(cái)！”趙潤生頓時想笑。

？“發(fā)財(cái)，真好?！?/p>

走出義新泉浴室，趙潤生的胃已經(jīng)不疼了。他看著門上的對聯(lián)，只有一半了，但還是看得清的。

“出門頓生滿面春”。

外面，王二炮的熏燒攤在做生意了。熏燒攤的大木桌油光閃亮，桌上的豬頭肉、豬耳朵、熏燒鴨、鹵鵝翅一盆一盆整整齊齊地排成一排，等候食客的到來。桌角的玻璃罐里還裝著蘭花豆和五香花生米，晶亮晶亮的。

趙潤生切了十塊錢豬頭肉，還包了兩塊錢花生米。回到家，趙潤生就著豬頭肉和花生米喝了半斤大麥燒。喝過老酒，昏昏沉沉上床睡覺。這一覺，他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