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子在天空飛舞

李銘

一把滴血的尖刀刺向了年邁的驢子，驢子驚恐地躲避著。茂盛老漢看得驚心動魄，大聲喊著，我不賣了，不賣了，不準殺我的驢子！

沒有人聽見茂盛老漢在喊著什么，所有圍觀殺驢子的看客都微笑著。茂盛老漢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一個不明物體緊緊箍著，手腳不能動，嘴巴里嘶啞著發(fā)不出聲音。那不明物體潮濕，緊繃繃地包裹著身體。茂盛老漢使出了渾身的力氣，用手抓破了一個孔洞。手伸出來，腳也踢出來，茂盛老漢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渾身長滿了驢毛！

茂盛老漢這才發(fā)覺那頭年邁的驢子已經(jīng)被屠夫宰殺，圍觀的看客正在肢解瓜分驢子的尸體。茂盛老漢的眼睛里擠出兩滴混濁的眼淚，低頭打量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包裹著的是一張新鮮的驢皮……

這樣的情境在茂盛老漢的夢里出現(xiàn)不止一次。有時候茂盛老漢拼命去抓身上的驢皮，驢的毛在空中飛舞，茂盛老漢感覺自己的身上長出了一雙翅膀，他就驚喜地劃了一下空氣，那空氣像水一樣有了浮力，茂盛老漢開始在天空飛舞起來。

村莊叫桃花吐。春天，漫山的桃花吐蕊怒放。這名字便有了動感和詩意。

現(xiàn)在不行了，桃花吐的桃花少了原有的魅力。這樣的說法對也不對。桃花依舊笑春風，桃花沒有變過，只是春風里的鄉(xiāng)親發(fā)生了變化。桃花吐原來有三百多口人，現(xiàn)在呢，整個村莊像是被一場冰雹襲擊過的莊稼地，丟下一地的破敗和不堪。常住的人口快速銳減為幾十口了。村子里死個人，留守的老弱病殘根本埋葬不了。

桃花吐有桃花，卻不是世外桃源。村莊窩在遼西的丘陵山地間，顯得憋里憋屈。

茂盛老漢每次飛到桃花吐上空的時候，都不禁嘆息一聲。

這一聲嘆息有些沉重。

兒子井旺喜歡穿軍裝，說軍人精神。井旺當兵的時候跟鄰居老會的女兒蛋蛋處了對象。蛋蛋從小跟井旺一起長大，模樣出落得俊俏。初中畢業(yè)以后先是到南方打工兩年，賺了點錢回來在鎮(zhèn)上開了蛋蛋理發(fā)店。

在鄉(xiāng)村女孩有門手藝這是了不得的事情。蛋蛋跟井旺好，全村人都知道。井旺三年后復員，蛋蛋的理發(fā)店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做得風生水起。兩個孩子一直感情很好，井旺回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操辦了訂婚儀式。鄉(xiāng)村管這叫換盅。意思就是倆孩子沒意見，雙方家長見面喝定親酒，互換酒盅。

茂盛老漢沒有想到親家在換盅的酒席上提出了一個要求。親家說只要孩子們愿意，老人不干涉婚事。但是，蛋蛋跟井旺結婚，必須在縣城買樓房。茂盛老漢家什么時候買了樓房什么時候結婚。

這個要求有點始料未及。在酒席上茂盛老漢還是苦撐著答應了。

茂盛老漢這些年積攢了十多萬塊錢，在桃花吐翻蓋了四間平房，屋子里裝修設計得很不錯，蛋蛋跟井旺處對象是知道的。茂盛老漢和老伴也沒掖著瞞著，直接說這是婚房了?，F(xiàn)在親家要茂盛老漢在縣城買樓房，這有點太過突然了。

茂盛老漢回家征求兒子的意見。井旺說桃花吐的年輕人現(xiàn)在都在縣城買了樓房。不買蛋蛋的面子不好看。你看下洼的瘸子姑娘小美，人家一條腿拖拉著，婆家都給在縣城買了八十平米的樓房。人家現(xiàn)在鄉(xiāng)下城里兩頭跑過日子，那叫一個舒坦。

舒坦的日子誰不夢想?？墒菈粝霘w夢想，啥都得要注重實際。條件有可以享受，條件不好拿什么去享受。井旺并不反對買樓房，當老人的也不好再說什么，沖著未來的兒媳婦，只能努力賺錢了。

后來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兩家鬧了不少矛盾。要是樓房很快落實，倆孩子很快結婚，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不算事。問題是樓房一直沒有買來，沒有落到實處。

茂盛老漢家沒有了積蓄，借錢買樓房不是小數(shù)目。誰家肯三萬五萬的借你，這是一個大問題。桃花吐太過偏僻閉塞，莊稼打糧夠吃夠用，沒有多少余糧可賣。再說種子化肥農(nóng)藥很貴，打下的糧食稀爛賤，也不值幾個錢。茂盛老漢賺不來錢，井旺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井旺從部隊復員，就在縣城當保安。去建筑隊干活有點下不去腰，苦大力出不起，還不會手藝。做買賣第一需要腦瓜，第二你得有本錢。當保安倒是溜光水滑，問題是工資不多，兩千出頭，除了吃喝穿戴，也剩不下多少。井旺說當保安穿保安制服精神，可是精神能當飯吃嗎？最主要的問題是兩個年輕人現(xiàn)在是熱戀階段。熱戀不光拿嘴戀，拿心戀，還得拿錢戀。有錢花才會戀得更有滋味。

工資一個月將打?qū)⒂?，時不時井旺還回家搜羅。外面的朋友，當兵的戰(zhàn)友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每年還有聚會什么的，井旺負擔不起，還死要面子，就得回家拿錢。

再說在縣城買樓房，房價居高不下，位置好點的八千多一平，位置偏點的也得四千上下。怎么選還得聽蛋蛋的，還得聽蛋蛋爸爸的。茂盛老漢和老伴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其實不聽自己的，基本都聽蛋蛋家的。蛋蛋的爸媽在蛋蛋和井旺婚事的問題上，占有絕對的主動權。

兩家在桃花吐住著，原來沒有舉行換盅儀式的時候相敬如賓，有了換盅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兩家成了親戚，親戚的說道就多了。先是因為兩家的地壟犯了口角，然后是過年過節(jié)茂盛老漢家沒有設宴招待等等。還是那句話，要是縣城的樓房落實，這些雞毛蒜皮就是雞毛蒜皮。井旺和蛋蛋訂婚兩年，樓房的影子也見不到，蛋蛋的父母有些急。

蛋蛋的肚子被井旺搞大，蛋蛋的爸爸老會覺得這不關井旺的事，這一切都是親家茂盛老漢的陰謀。茂盛老漢就是妄想不在縣城買樓房，指使兒子井旺把蛋蛋的肚子搞大好省下這筆買樓的錢。蛋蛋就在老會的支持下去縣醫(yī)院墮胎，開始是嚇唬，后來見茂盛老漢這邊按兵不動，就真的把孩子打下去了。

事情鬧得很僵，但是井旺和蛋蛋的感情還在。要是這個時候買了樓房，事情也糟糕不到哪里去。茂盛老漢跟兒子井旺商量，井旺說蛋蛋已經(jīng)在縣城看好了樓房，一百二十平，贈送閣樓。蛋蛋說了，買下這個樓房以后可以在閣樓種玉米。茂盛老漢心里說，家里的山坡地多得很，種玉米有的是地方，干嘛非要去閣樓種？

在縣城的閣樓種玉米是蛋蛋的理想，這個理想不實現(xiàn)，蛋蛋說就不結婚領證。蛋蛋還說了，要是不買樓房，不辦理結婚證，井旺就別想再登上她這艘客船。蛋蛋說到做到，弄得井旺脾氣暴躁。

七湊八湊，首付的錢十五萬湊齊。然后是后續(xù)的交涉。老會提出房產(chǎn)證必須寫蛋蛋的大名，還有，以后每月的貸款蛋蛋不還。這樣的要求有些過分，訂婚三年來茂盛老漢一家的壓抑徹底爆發(fā)：樓房是買完了，房產(chǎn)證不能寫蛋蛋的大名，過后的貸款老兩口還一半，小兩口還一半。

雙方因為條件展開了多次談判，都不讓步，談判無果。

偏趕上這個時候，茂盛老漢的老伴在外面聽到了風言風語。老伴娘家的一個侄女也在南方打工，當時跟蛋蛋一起。據(jù)說蛋蛋那個時候就不正經(jīng)，在那邊做的工作很不光彩。這事叫茂盛老漢全家心里不舒服。好不容易訂婚的兒媳婦作風不好，咋想都是窩火的事。

蛋蛋在鎮(zhèn)上開理發(fā)店遇到了競爭對手。兩邊開撕的時候，對方揭短，說蛋蛋不光彩的過去。蛋蛋急眼了，跟對方發(fā)生了撕扯。對方就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老婆婆都知道你在外面不正經(jīng)的事，所以人家根本不敢答應房產(chǎn)證上寫你的名。

蛋蛋一股急火，跟爸爸老會找上茂盛老漢的家門。新結舊怨一起清算，一場鏖戰(zhàn)過后，婚事泡湯。

茂盛老漢不愿意回想這段往事。茂盛老漢覺得當驢子比做人好。自己家那頭老驢，十年前買來的時候，還是個小驢駒。白蹄，大耳朵，大眼睛汪著水。沒事的時候還能夠陪著茂盛老漢說說話。

現(xiàn)在茂盛老漢時常披著驢皮飛回家來，看看老宅?？粗粗⒗蠞h就唏噓一番。

老宅荒蕪，雜草叢生。那些野草的草籽，鬼魅般躲在空氣里，平時看不到，它們眨著眼睛在窺視人間煙火。有煙火的地方，它們不敢去，也近不了身。院子里沒有了人，宅子荒置下來，它們就像幽靈一樣快速扎根，出土，一眨巴眼的工夫，就把好端端的一個人家變成了頹敗的模樣。

老伴是轉(zhuǎn)年走的。

發(fā)火都是在氣頭上，過后想想很多都不值得。井旺和蛋蛋分手以后，老伴時常長吁短嘆。老伴是后悔的，后悔不該聽了親戚背后講蛋蛋的過去，其實眼不見心為凈，蛋蛋后來不是挺好的姑娘嗎？

兒子井旺變得寡言寡語，一年很少回家，過年的時候總算盼了回來，卻是一句話也不說，除夕的晚上也沒給茂盛老漢和老伴磕頭拜年，初一下午就回城繼續(xù)當保安去了。縣城的樓房還在，井旺冬天也不咋去住，取暖費一年得三千多，沒錢交，去了那房子也是死冷的。

茂盛老漢和老伴心里更冷。明擺著的事情，兒子井旺這是在埋怨父母。井旺心里忘不了蛋蛋，可是蛋蛋結婚了，嫁了缸溝的包工頭周串大的兒子周大串。在城里有樓房，有豪車，結婚半年不到就給周大串生了個大胖小子。井旺為這事鬧心，打上門去說孩子是他的。蛋蛋把井旺拉到?jīng)]人的地方，塞給井旺一萬塊錢，告訴井旺那孩子確實是周大串的。

井旺更受打擊了，孩子是周大串的，那說明蛋蛋剛跟井旺分手就跟周大串睡了。井旺覺得蛋蛋這事做得不對，有點被騙的感覺，因為那時候倆人還在努力修復感情。蛋蛋二話不說，又拿了兩萬給井旺。說是給井旺的補償。蛋蛋還說，要不是你有一對操蛋的家長，咱們也不至于這樣。

操蛋這詞是貶義，涉黃。從蛋蛋這樣漂亮女孩嘴巴里說出來顯得好聽，惡毒。

老伴后來得了病。病其實都是從氣上得的。心情壓抑，病就找上了你。老伴的病需要化療，大夫說還能夠維持兩三年。茂盛老漢想說服老伴去化療。老伴堅決不同意，老伴囑咐茂盛老漢，一定要給井旺說上媳婦，把買樓房的錢還上。

老伴走不是因為這個病，醫(yī)生說這個病治好了難，但是不至于馬上就走。老伴覺得人財兩空不如早走，就趁著茂盛老漢進城買東西的時候喝了鹵水。鹵水在桃花吐很多人家都有，過年過節(jié)家家要磨豆子做豆腐，家里都預備了鹵水。

茂盛老漢那天趕著驢車在賣香瓜。茂盛老漢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財路，只要趕著驢車，把水果和雜糧往上一放，城里的人就喜歡買。而且你可以把價錢定得高得離譜，那他們就更愿意買。城里人其實很友善，自己買還不算，還要通知別人也買。

比如現(xiàn)在賣的香瓜，一般的水果超市就是十塊錢三斤的價格，桃花吐只有桃子賣，沒有人種香瓜，茂盛老漢賣的香瓜都是從別處批發(fā)來的。縣城的房子需要還貸款，開始兒子還管，后來兒子干脆把一張銀行卡丟給了茂盛老漢。茂盛老漢就每個月去還錢，兩千六百多，到月就得交上，聽說要交十五年。

茂盛老漢不想在家混吃等死，就趕著毛驢車去城里看看。批發(fā)了香瓜，茂盛老漢把兩大筐香瓜鋪在驢車上，上面是蒿草，冒著好聞的氣息。很快就有人圍攏而來，茂盛老漢脫口而出一斤五塊。沒有多長時間，茂盛老漢的香瓜就全部賣了出去。

茂盛老漢有點發(fā)懵。人們這是怎么了，五塊錢一斤啊，整整兩百多斤，自己這一次就賺了四五百！按照這樣的收入計算，那老伴的病是可以治療的。茂盛老漢的心里充滿了希望，趕著毛驢車回家。剛到桃花吐溝口，右眼皮咔咔地狂跳起來。那頭年邁的驢子也嗷嗷地狂叫起來。

茂盛老漢進門的時候，老伴的身子已經(jīng)挺了。

茂盛老漢甚至喜歡上了這身驢皮。有了這身驢皮身上就輕松了不少，不像趕著驢車那樣慢，不像面對著兒子的那張陰郁的臉那樣心堵。

茂盛老漢離開了桃花吐，桃花吐又少了一戶人家。有時候茂盛老漢穿上驢皮還會飛回來看看，也只能看看了，茂盛老漢不能動手鏟除院子里的雜草，也不能驅(qū)趕放羊的人把牛羊趕進家門。茂盛老漢在縣城租了平房，這里有很多做買賣的人。

茂盛老漢賣的東西都是應季的水果蔬菜和雜糧。茂盛老漢知道該怎么做，一個月出去也就十天，十天就把錢賺到了。茂盛老漢知道出去的太頻繁，城里人也不傻，知道你們家沒有這么多的土特產(chǎn)。那樣就失去了一些顧客，賣的價錢就上不去了。

平時沒事的時候，茂盛老漢就跟驢子聊天。說說以前，說說未來。就是不說現(xiàn)在?，F(xiàn)在驢子和茂盛都凄苦。驢子老了，吃東西不行。記得以前驢子的胃口好，吃草料那是一個香。茂盛老漢半夜還得起來再喂一次，加些豆餅和糧食?，F(xiàn)在驢子吃草料困難，茂盛老漢看著難受，找過鎮(zhèn)上的獸醫(yī)。獸醫(yī)現(xiàn)在不賣獸藥了，給人美容。獸醫(yī)說你們家那頭驢子，早該賣了。

城里也有寵物醫(yī)院。茂盛老漢去了，人家不接待驢子，驢子不屬于寵物范疇。這叫茂盛老漢很生氣，掛羊頭賣狗肉，寵物醫(yī)院開得不合格，起碼是有種類歧視。

過去這頭驢子精力旺盛，干一天活，還有閑心扯別的，見到母驢，就控制不住，不管多少人在場，身下的陽物暴漲，嗷嗷叫著要辦那事?，F(xiàn)在呢，驢子確實老了，就是把當紅的母驢牽到身邊，他的陽物也不會揚了。

茂盛老漢喜歡午后的時光，那個時光里是最容易變成驢子的好光景。

因為有了茂盛老漢賺的錢，兒子井旺娶了媳婦。媳婦是蛋蛋給介紹的，叫小雙。媳婦是大埋汰的遺孀。大埋汰在鎮(zhèn)上開摩托車修理部，騎著摩托車酒后車禍死了。小雙帶著個女孩，有這樣的拖油瓶就只好嫁給了井旺。小雙對井旺也不怎么上心，都是好朋友蛋蛋左說右勸，小雙本來想難為一下井旺，開口就要八萬塊錢的彩禮。

沒有想到茂盛老漢第二天就把八萬塊錢送了過來。

不管怎么樣，兒子井旺總算成了家。在城里住上了樓房，過上了好日子。茂盛老漢就去老伴的墳上燒紙錢，念叨現(xiàn)在的日子和井旺的情況。井旺看在錢的份上，還帶著小雙到墳上磕頭，這叫茂盛老漢激動很久。

只要孩子們肯好好過日子，茂盛老漢沒有別的怨言。都是這樣一輩子一輩子過來的，命啥樣就是啥樣。

有時候也不放心，茂盛老漢趁著自己變成驢子的時候，偷偷飛到樓上看看兒子井旺的情況。不看還好，看了茂盛老漢心就發(fā)堵。

兒子井旺跟小雙并不幸福，小雙說井旺跟她那樣的時候，喊著蛋蛋。井旺說小雙被他那樣的時候，使勁叫大埋汰。倆人為這事總是拌嘴，一拌嘴就分居，鬧好幾天，都是蛋蛋出面給調(diào)停。茂盛老漢看不懂的是，有一次他在那飛著飛著突然看到兒子井旺跟蛋蛋一起從賓館出來了。

茂盛老漢嚇一跳，等自己不是驢子的時候，茂盛老漢找兒子井旺談話。兒子井旺驚得嘴巴張著，看著茂盛老漢。他不知道茂盛老漢是怎么知道自己跟蛋蛋偷情的事情。井旺保證自己以后不了，一心跟小雙過日子，不過，這貸款的錢還得茂盛老漢還。

兒子井旺后來真變好了，不再跟蛋蛋那樣，一心對小雙好。小雙的女兒上了高中，不在住家，兩個人的矛盾幾乎沒有了。那一年，兒子井旺辭掉了保安的工作，在工地學手藝做電工。手藝剛要學成，卻不小心被高壓電打死了，茂盛老漢趕到殯儀館看到了井旺的鞋子被電打穿了洞。據(jù)說，要是井旺穿膠底的鞋電就打不死了，小雙非要井旺穿皮鞋，皮鞋有鞋釘，這鞋釘就要了井旺的命。

茂盛老漢跟驢子哭了一場。驢子很同情茂盛老漢的遭遇，陪著茂盛老漢說了半宿的話。茂盛老漢始終覺得兒子井旺的死是一個陰謀。可能是蛋蛋的老公算計的，因為茂盛老漢知道后來周大串派人調(diào)取了酒店的監(jiān)控錄像，調(diào)完監(jiān)控錄像以后周大串一反常態(tài)沒有任何反應，沒有跟蛋蛋鬧，也沒有找井旺討說法，相反，井旺要去工地學電工，周大串居然同意了。要知道，井旺死亡的工地就是周大串的工程。

也可能是媳婦小雙設計的，小雙也是知道井旺和蛋蛋的感情糾葛的。還有蛋蛋，蛋蛋對井旺的死亡表現(xiàn)得相當冷靜。茂盛老漢思來想去，也搞不明白到底誰是兇手。

茂盛老漢去樓上見兒媳婦小雙，順便把那張銀行卡還給小雙。兒子井旺死了，這樓房歸了小雙和大埋汰的女兒。這剩下的樓房貸款自然也得由小雙還。茂盛老漢本來是想自己一直還完貸款的，可是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衰老。

還有，茂盛老漢想兒子井旺，趁著自己變成驢子的時候，他飛到了兒子家。他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一幕。小雙在殯儀館哭得驚天動地，井旺才走了倆月，小雙在床上跟周大串成雙成對串成一串。茂盛老漢摸摸自己的驢子尾巴，他怎么也看不懂這人間的故事。

媳婦小雙知道公公要來攤牌，早都做好了準備。她想好了一堆的詞等著公公賴賬?？墒敲⒗蠞h開口就把小雙給鎮(zhèn)住了。茂盛老漢說：上禮拜天下午三點，你跟周大串說井旺火化的時候戴的那戒指是假的，真的在床頭柜里，你還說塞到了安全套里藏著……

小雙羞得滿臉通紅，這些話都是倆人一起親熱的時候說的，茂盛老漢怎么知道的？小雙以為家里安裝了攝像頭，想好的詞就不知道怎么跟茂盛老漢說了。

茂盛老漢把銀行卡放在桌子上，說，你肚子里現(xiàn)在懷了井旺的孩子，生下來，這房子將來歸孩子。我老了，干不動了，剩下的房子貸款你來還。我今天最后一次來這個家，看看這樓房。城里的樓房咋就比鄉(xiāng)下的房子好？一個個的都哭著喊著奔城里來?？赐晡揖妥?，你不用張羅做飯。

小雙這才想起來自己倆月沒來例假了。趁著茂盛老漢進別的房間，跑衛(wèi)生間測試一下，孕紙上顯示驚心動魄的紅色兩道杠！

門外傳來敲門聲，女兒周末回家。小雙說爺爺來了，在你房間看房子。女兒很不樂意，那是她的私人領地，自己家的房子，一個外人怎么可以隨便看。

女兒推開自己的臥室門，臥室里沒有茂盛老漢的影子。小雙沒有聽到門響，公公明明在房間里的，可是卻遍尋不到。小雙找了三遍，狐疑地坐在客廳發(fā)呆。女兒說，真是煩人，窗臺上都有驢毛！

小雙奔過去看了，發(fā)現(xiàn)窗戶把手上夾著一撮驢毛。

小雙噗通一聲就跪了，哇哇哭著說：爹啊，你別嚇我，我一定把井旺的孩子生下來。你放心吧！您的大恩大德我這輩子不能忘，下輩子當牛做馬償還您！

驢子的病情更加嚴重了，吃不下東西。茂盛老漢不想再去做買賣，牽著驢子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

幾個城管隊員圍住了茂盛老漢。

這幾個城管隊員都是臨時雇傭的，媒體上說他們的素質(zhì)都不高。因為這個縣城一直流傳著他們打人的視頻。領頭的一個說，今天領導來視察，爭創(chuàng)衛(wèi)生城市。你看看你的驢子怎么拉了一街的屎！

茂盛老漢笑了。真的呢，驢子竟然拉屎了，沿街都是驢糞球。

茂盛老漢喜笑顏開，驢子拉屎說明身體要好了。沒事，沒事，我撿，我撿，肯定不給衛(wèi)生城市丟人。再說，偌大的縣城，不會因為幾個驢糞球就變得不衛(wèi)生了。茂盛老漢樂顛顛地把驢糞球一個個撿起來，小心翼翼地塞進兜里。兜里盛不下，就拿手攥著。

城管隊員說，這老頭瘋了，這毛驢得沒收管制。

茂盛老漢說：不就是幾個糞球嗎？我們也沒有拉到領導的臉上。

驢子驚毛了，沿著不繁華的街道朝著繁華的街道沖去。

茂盛老漢快活地喊著，叫著，在身后追趕著驢子。茂盛老漢和驢子撒歡般地跑起來。

茂盛老漢低頭打量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包裹著的是一張新鮮的驢皮……

茂盛老漢拼命去抓身上的驢皮，驢的毛在空中飛舞，茂盛老漢感覺自己的身上長出了一雙翅膀，他就驚喜地劃了一下空氣。那空氣像水一樣有了浮力，茂盛老漢開始在天空飛舞起來。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