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丹心天地鑒

戴志剛

摘 要：這是今冬的第三場雪，一場比一場來得壯闊。如果說，前兩場雪是這個冬天刻意而為的鋪陳渲染，合力欲將一場盛事推向臨界的話，那么，這場雪果然沒有辜負彼之美意，一夜之間，就把這個冬天怒放得恣意豪情、美至毫巔了。很多時候，自然的精靈比人類更解風(fēng)情。

關(guān)鍵詞：雪景；天地；春天

一

如此大鋪大展的雪景，在湘西北地區(qū)已多年未呈。是的，我也定要將身心放逐山野林間，才不負此冬的慷慨和灑脫。思緒才燃，便有剛從外地回鄉(xiāng)的朋友微信邀約：大美雪景，要不一起去林老故居看看？人生的幸福，常常就在這些不經(jīng)意的心有靈犀之中。

一夜飛雪，天地銀裝素裹，滿目純凈得讓人心醉。原本被一些道路、溝渠或高低不同地勢所裁剪成一塊塊明暗相間的大地，一夜之間就被這個自然的精靈縫合成一床無邊無際的雪被了。雪被之下，一定也有著許多新的生命正在孕育。前路已被一些先前經(jīng)過的車輛耘出了深深的車轍，小心翼翼循跡而行，車輪還是有點打滑，時不時有點不受控制的向一旁歪去，心中生出些許暗惱，幾番三次，嘴里終于也忍不出飚出不雅之詞。朋友幽幽一句：這還有路哩，當(dāng)年林老長征時爬雪山過草地走的可都是無人區(qū)呢！心里頓生汗顏。

于是腦海里便生出這樣一幅畫面：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午后，一座川藏交界處的茫茫雪山，一支單衣草鞋的隊伍逶迤雪地，其間一個年逾半百的老者，一手拄木棍，一手提馬燈，在隊伍之中迎風(fēng)勉力前行。風(fēng)如刀，雹如彈，前路迷離生死未卜，然而在那副斷了腿的眼鏡之后，卻是一對義無反顧的目光。我總在想，那應(yīng)該是一雙怎樣的腿，可以如唐僧西天取經(jīng)一般，歷盡千難萬險，跨越峻嶺江川，從江西瑞金一路走到黃土高坡；那又應(yīng)該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在當(dāng)年亂花漸欲迷人眼般魚龍混雜的思潮中，居然能夠穿透紛蕪繁復(fù)的浮云濃霧，辯識出一個正確而為之奮斗終身的主義來。

“欲把神州回錦繡，頻將淚雨洗乾坤。”這個世界，總有一些看似非人力所能達成的事情，其實只要如絕壁勁松咬定青山，傾已全力而為，甚至不惜為之付出生命，終會闖出一條陽關(guān)大道。前輩如此，后輩亦之。

二

深可沒踝的大雪，將通向山頂銅像廣場的臺階掩砌成了一個長長的斜坡。臺階兩邊的翠柏被悄無聲息的夜雪壓得不堪重負，東倒西歪的頷首垂立，或許這是風(fēng)雪給它們第一次真正的磨礪。沒有足跡，我們是今天第一批朝圣者，耀眼的雪光映照著我們的敬仰之意。探步拾階而上，積雪吱吱呀呀地在腳下輕輕地演繹著一支冬的戀曲，偉人的銅像也便在我們的仰視里一寸寸高大起來，直至完全站立在我們的眼前。

平素來此多次，皆不為奇。但是在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之后前來膜拜偉人，自身及心，都有著完全不同的感受。數(shù)百平方的銅像廣場已天衣無縫地鋪上了一層厚實的雪毯，干凈平整到近乎圣潔，我們甚至不忍涉足其上。四面本來修剪有型的花池灌木也被大雪完全傾覆，如砌了幾段上等材質(zhì)雕就的漢白玉圍欄。風(fēng)已止，雪已停，飛鳥未至，人亦無聲，雪光云影，天地一色，整個廣場充滿著一種靜謐而肅穆的力量。是的，在一些偉大面前，安靜本身就暗示一種力量。正是在這樣的天地靜默之中，林老高大的銅像便愈發(fā)偉岸挺拔，甚至有種直接云霄的感覺，而積附在他頭頂上、眼鏡架上、手臂上、拐杖上、口袋蓋上的白雪，讓偉人的形象更具備立體的真實感，甚至覺得他老人家那條輕抬向前的左腿，隨時都有可能要從基座上邁下來。如若上蒼有靈，這場雪，一定讓林老回到了揮斥方遒探尋真理的年輕時代，回到了風(fēng)餐露宿吹角連營的崢嶸歲月，回到了開國大典殊驚寰宇的儀態(tài)風(fēng)采。我想，在某個瞬間，他一定已經(jīng)走了下來，在我虔誠的鞠躬之時，他已悄然走進了我的心里。

拜別偉人銅像，正欲轉(zhuǎn)身，突然發(fā)現(xiàn)被大雪覆蓋的花池灌木之中，有一枝略呈暗紅色的新葉鉆出厚厚的積雪，露出了半寸來長的葉芽，在這滿目一色的雪地里，顯出些許突兀和倔強。呵呵，雖然此時冰天雪地，其實立春之節(jié)不過四五日之后。在萬物蕭瑟之際，這片新葉已感知了春天的溫度。

“不負梅花約，驅(qū)車赴大森。寒云半嶺重，春色一灣深?！?913年，討袁革命失敗之后，時年二十七歲的林伯渠因遭通輯被迫再次東渡，亡命日本，經(jīng)過半年多的思考，逐漸從悲觀之中解脫出來，而更加堅定了革命信念。于是，在那個冬天一次賞梅之后，寫下了這首《大森看梅》。時空相隔百余年，當(dāng)年亡命天涯的青年林伯渠，和今天這片不畏冰雪的新芽，是何其相似。

三

山里的雪還是要大一些，有些回風(fēng)洼處的積雪已沒齊小腿肚。別罷林老銅像，欲自山脊的伯渠小道折向故居，可那條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已于昨夜安然沉睡于溫柔的雪被之下了。雪將路與山坡、原野都連成了一片，原本滿山遍野的油茶樹，也被雪裝扮成了一個個形態(tài)各異的卡通形象，或如人，或似獸，千姿百態(tài)，形神兼?zhèn)?。兩棵?yīng)該是挨在一起的樹冠，被粘稠的冬雪隨手一扮，居然活靈活現(xiàn)就成了一只獻瑞天地的醒獅。時有積雪悉悉索索的從樹上掉落，感覺這些天地的精靈一下子就活了。置身此處，仿若將自已交給了一個夢幻般的童話世界，久違的童心也便一下子回歸俗身，和朋友便不管不顧的打起了雪仗，撲起了雪娃。

就是這片山麓，定也記載著林老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訊息。春天看山坡的野花繽紛蝶舞林間，夏天歇蔭納涼放牛打柴，秋天尋雁窩菌采摘野果，冬天的雪落之后，也一定如我們今天一樣，與他的兄弟姐妹們放肆的打雪仗撲雪娃，直到母親一聲聲悠長的呼喚回響山坳后才肯歸屋。正是這片靈秀的山水，賦與了林老強健的體魄和博大的胸襟，也正是這些靈性的草木，孕育了林老聰穎的智慧和高遠的情懷。

化雪浸透了鞋子，但并沒感覺到冷。是的，在這樣一個潔白無瑕的背景下，躑躅在這條以偉人名字定義的小道，心也便會沒有來由的寧靜致遠。兩邊幾塊鐫刻著林老詩作的碑石，積雪蓋頭，如幾位參悟了生命真諦的僧者合掌而立，用一種無聲的語言為我們傳遞著詩中的林老在不同人生節(jié)點時的心境密碼。兩座分別命名為“修身”、”治世”的小亭，雖置身冰野，但四檐八角方正天地，透著一股冰清玉潔的凜然之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想當(dāng)年，本一介書生的青年林伯渠，放棄了諸多優(yōu)厚選擇，毅然決然地投入了隨時都可能身首異處的革命大潮，東渡扶桑，入會同盟，反清反袁，后來又參加護法之役、南昌起義，并以年過半百之軀跨越二萬五千里長征，繼而主政陜甘寧，到開國大典上的語驚世界，哪一處不是驚心動魄、哪一段又不是精彩紛呈呢？而在這一切燦爛背后，定有一股神秘的推力，才足以支撐他走過那些坎坷的路。

四

雪野茫茫，無聲勝有聲。我佇立于十?dāng)?shù)次來過的林老故居之前，看墻白瓦灰，挑檐問天，心里升騰的是歷次俱不曾有過的莊嚴。庭前那棵八百年勁柏如旗，一柱擎天，雖大雪壓頂，冰結(jié)其枝，仍不彎不倚，無語自威。池水一泓，在皚雪四圍之下，顯得塘瘦波平，竟被襯映得水色近墨了。池邊垂柳看似纖弱，好象連一片雪花也承積不住，可細窺之下，如絲飄擺的柳條居然不知何時已有了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春色。那些如細米附枝的葉苞，是昨天夜里隨雪而孕的嗎？

“冬冬更鼓逼巖城，露冷征衫酒微醺。隱約山川龍虎踞，頻煩車馬劍書輕。乘時未許甘泉石，入海還期斬鱷鯨。莫為六朝空嘆息，行看原上草重生。”這是1907年春，二十歲出頭的林老奉命前往東北聯(lián)絡(luò)綠林，途徑南京所作《過金陵》一詩，字里行間滿是對時間和生命的強烈執(zhí)著。想當(dāng)年，留學(xué)歸來貌似文弱的青年林伯渠，在魍魎橫行的暗黑里，積蓄難以想象的力量，掙脫萬千束縛，與一干志同道合的仁人義士一起，終于走出了一個燦爛的新天。這不正如這些看似柔弱無力，實則暗懷春意的柳枝一樣，在冰刀霜劍寒天雪地里積儲能量，暗育勁力，最終將自已的執(zhí)著招展成了一個千嬌百媚、絢爛繽紛的春天一樣嗎？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很多時候，絕望之中，往往蘊含希望，而蟄伏之下，常常是厚積薄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