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茶的性情與境界

黃卓越

飲茶因態(tài)度、方式不同，而有趣味上的差異。在古人看來，最屬高格的，便是清靈、淡泊的雅趣，及對之通靈般的體味。就此而言，飲茶便與文人士大夫們對超凡脫俗生活及閑散優(yōu)雅情致的一般所求頗相吻合。

飲茶之所以有這樣的性能，又是與古人對茶本身的品性的認(rèn)識分不開的。茶生于靈山妙峰，承甘露之芳澤，蘊(yùn)天地之精氣，而秉清靈、玄幽之稟性。在古人對各種植物的推崇中，如果說于其他花木的偏愛，還多重于它們與人世之情操、情緒的投合上，那么對茶的鐘愛，則是由于發(fā)現(xiàn)了它固有的脫逸超然的情趣，更合于歸順自然的心理。古人以為“茶于草木為最靈矣”，是“草木之仙骨”，“山川至靈之卉，天地始和之氣，盡此茶矣”。（宋人宋子安《東溪試茶錄》）

古人詩詞中詠茶者，多是能體悟個中三昧的，柳宗元《巽上人以竹間自采新茶見贈酬之以詩》云：“滌慮發(fā)真照，還源蕩昏邪。猶同甘露飯，佛事熏毗耶?！表f應(yīng)物《喜園中茶生》云：“潔性不可污，為飲滌塵煩。此物信靈味，本自出山原?！庇钟欣畎住案聻⒎冀颍煞櫦」恰?；陸龜蒙“天賦識靈草，自然鐘野姿”；顏真卿“流華凈肌骨，疏瀹滌心原”，等等。蘇軾還曾專為茶寫過一篇小傳，來標(biāo)榜它的這一品性。其傳題為《葉嘉傳》，取喻于陸羽《茶經(jīng)》開篇句，將茶看作“嘉木”。在文中，有人將葉嘉薦給漢帝時，就說它“風(fēng)味恬淡，清白可愛，頗負(fù)其名，有濟(jì)世之才”。但后來葉嘉輔政不遇，被逐出王宮，從而就歸其原出，不久，葉嘉的子孫“散居天下，皆不喜城邑，惟樂山居”。

古人這就很自然地多將茶置于其他飲料之上。張載“芳茶冠六清”之語，即指茶要更優(yōu)勝于水、漿、醴、涼、醫(yī)、酏等六種飲料。特別是，古人又常將茶視為酒的對立面，相比之下，酒投合、激發(fā)人的世俗欲望，而茶則滌除、消停人的這一欲望，酒多與混沌、沖亂的心智相連，茶則導(dǎo)人趨于清明、爽遠(yuǎn)，因而就有以茶醒酒、消酒之事。皎然曾作《飲茶歌誚崔石使君》，內(nèi)有“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舉茶而抑酒，并譏笑陶淵明嗜酒裝風(fēng)雅的情態(tài)，因其根本不知還有更為清高的茶在。

這樣，飲茶的情趣便實(shí)際上與人的性靈相關(guān)，由茶及人，或由人及茶。屠隆《考槃馀事》云“茶之為飲，最宜精行修德之人”，又云“使佳茗而飲非其人，猶汲乳泉以灌蒿萊，罪莫大焉”，“有其人而未識其趣，一吸而盡，不暇辨味，俗莫甚焉”。進(jìn)而，就茶固有的品性論，它又在飲用中成了“高人”與俗人的界分。蘇轍詩“一啜更能分幕府，定應(yīng)知我俗人無”，便是這種觀念的表述。徽宗趙佶說得更玄妙些：“至若茶之為物，擅甌閩之秀氣，鐘山川之靈稟，祛襟滌滯，致清導(dǎo)和，則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沖淡簡潔，韻高致靜，則非遑遽之時可得而好尚矣?！敝鞕?quán)的看法與之類似：“凡鸞儔鶴侶，騷人羽客，皆能自絕塵境。棲神物外，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時俗?！痹龠M(jìn)一步，在佛徒們那里，飲茶就往往與禪悟聯(lián)系在一起。

由此，文人士大夫們最為推崇品飲時的清趣、雅尚。為取得這樣的效果，他們一般反對常俗的飲法，即在茶中摻以刺激性的作料，或煮之過老，或大腹痛飲。陸羽把加放蔥、姜、棗、桂皮、茱萸、薄荷等配料，煮之而沸的飲茶，視為“溝渠間棄水”，求茶重在“雋永”。茹敦和視俚俗用糖梅、紅姜片等果子沏茶是“大煞風(fēng)景”主事。蔡襄以為在貢茶中摻入龍腦等香料會奪茶性之真。陳點(diǎn)慧以為，“淡者”是品茶之正道；黃庭堅(jiān)將茶中兌鹽看作如“勾賊破家，滑竅走水”；冒襄也以此為“鄙俗”，會害其清淡。冒襄還認(rèn)為善品茶之人，每次不宜超過三四甌，并“徐徐啜之，始盡其妙”，而像盧仝那樣俄頃下肚七碗者，實(shí)在是有“鯨吞虹吸之狀”，跟壯夫喝酒無二異，離茶道則甚遠(yuǎn)。

為與茶性的沖淡、清和相投合，古人喝茶很講究環(huán)境。在室門內(nèi)，則需涼臺靜屋、明窗曲幾之類，而尤以野趣為好?；蛱幜种裰a，或會泉石之間，或?qū)δ喝沾宏?，或沐清風(fēng)朗月?，F(xiàn)存的古人吟茶詩中，便以誦詠野趣的為多。如柳宗元“日午獨(dú)覺無余聲，山童隔竹敲茶臼”，陸游“細(xì)啜襟靈爽，微吟齒頰香。歸時更清絕，竹影踏斜陽”，蘇軾“敲火發(fā)山泉，烹茶避林樾”，謝應(yīng)芳“星飛白石童敲火，煙出青林鶴上天”，德祥“寂寞南山下，茶煙出樹林”，孫一元“眼底閑云亂不開，偶隨麋鹿入云來。平生于物元無取，消受山中水一杯”，吳蘋香“臨水卷書帷，隔竹支茶灶。幽綠一壺寒，添入詩人料”，描繪種種情景下的飲茶興味。最典型的莫過于朱權(quán)《茶譜·序》中稱道的：

挺然而秀，郁然而茂，森然而列者，北園之茶也；泠然而清，鏘然而聲，涓然而流者，南澗之水也；塊然而立，晬然而溫，鏗然而鳴者，東山之石也；癯然而酸，兀然而傲，擴(kuò)然而狂者，渠也。渠以東山之石，擊灼然之火；以南澗之水，烹北園之茶。自非吃茶漢，則當(dāng)握拳布袖，莫敢伸也。本是林下一家生活，傲物玩世之事，豈白丁可共語哉。予法舉白眼而望青天，汲清泉而烹活火，自謂與天語以擴(kuò)心志之大，符水以副內(nèi)煉之功，得非游心于茶灶，又將有裨于修養(yǎng)之道矣。其惟清哉。

更兼趣味的，當(dāng)是這一切便由自己來操作，將身心投入到整個過程之中，自摘、自烹，自行其樂，如盧仝所說“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柴門反關(guān)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吃”。蘇軾也道：“君不見，昔時李生好客手自煎，貴從活火發(fā)新泉?！庇钟嘘懹危骸把┮呵甯蕽q井泉，自攜茶灶就烹煎。一毫無復(fù)關(guān)心事，不枉人間住百年?！眲⒂礤a：“山僧后檐茶數(shù)叢，春來映竹抽新茸。宛然為客振衣起，自傍芳叢摘鷹嘴。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砌下金砂水……自摘至煎俄頃余?！?/p>

茶之作為一種雅事，也是和其他雅事相通的，都由同一性靈發(fā)之。因而，飲茶時輔以其他雅事是可以更助清興的，比如品茶與賦詩。朱權(quán)就曾以為品茶“可以助詩興而與云山頓色”。元稹在一首《茶·一言至七言詩》中云：“茶。香葉，嫩芽。慕詩客，愛僧家……”蘇軾兄弟茶詩最多，軾云：“吟哦烹噍兩奇絕”，轍云：“新詩態(tài)度靄春云，肯把篇章妄與人。性似好茶常自養(yǎng)，交如泉水久彌親”。軾又在《寄周安孺茶》中將植茶與讀書、吟哦等同看作閑情內(nèi)容的：“鹿門有佳士，博覽無不矚。邂逅天隨翁，篇章互賡續(xù)。開園頤山下，屏跡松江曲。有興即揮毫，燦然存簡牘?！?

關(guān)于品茶與玩墨，清人梁轍在《承晉齋積聞錄》上說：“品茶試硯，是人生第一韻事，是吾輩第一受用?！边@估計(jì)是因兩者皆有的沉靜、安詳、細(xì)膩之趣味，故并而擇之。文徵明詩“方床睡起茶煙細(xì)，矮紙?jiān)姵尚〔菪薄保阂霸姟跋闯庺~吞墨，烹茶鶴避煙”，兩者共具避居生活的閑悠、散淡；蘇軾于《東坡志林》中引“司馬溫公曰：‘茶與墨，正相反：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輕；茶欲新，墨欲陳?！柙唬骸娌杳钅阆悖瞧涞峦?；皆堅(jiān)，是其操同也?！碑惾な潜砻娴?，而內(nèi)里則于性味與品操上相同。

關(guān)于品茶與清談，文震亨以為可“構(gòu)一斗室，相傍山齋，內(nèi)設(shè)茶具，教一童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霄兀坐，幽人首務(wù)，不可少廢者”。陸士修詩“泛花邀坐客，代飲引清言”，寫出了飲、談相生的雅意，而朱權(quán)則較為完整地構(gòu)想了一套清談開始前的行茶儀式。地點(diǎn)最好是在山中林下等幽避之處，先讓一侍童擺上香案，前置茶爐，然后取茶具、汲清泉、碾細(xì)末、烹沸湯，注于甌中，端奉于前。這時，主人起身，舉甌對客說，“為君以瀉清臆”，客人起身，也舉甌接說，“非此不足以破孤悶”，然后各自坐下，飲完一甌，童子接甌退下，主客遂開始“話久情長，禮陳再三”。

明人許次紓《茶疏》和馮禎卿《岕茶箋》在總結(jié)前人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更完整的品飲要求。許次紓將“飲時”之宜陳述為：“心手閑適，披詠疲倦，意緒棼亂，聽歌聞曲，歌罷曲終，杜門避事，鼓琴看畫，夜深共語，明窗凈幾，洞房阿閣，賓主款狎，佳客小姬，訪友初歸，風(fēng)日晴和，輕陰微雨，小橋畫舫，茂林修竹，課花責(zé)鳥，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闌人散，兒輩齋館，清幽寺院，名泉怪石?！备氖邱T禎卿的“十三宜”，大約是因?yàn)樗暮喍罂捎?，共有以下?nèi)容：“無事、佳客、幽坐、吟詠、揮翰、徜徉、睡起、宿酲、清供、精舍、會心、賞鑒、文僮?！?/p>

由上可知，古人凡飲茶，則必論其清韻高致，方算后曉，而又特別地將它放在世俗生活的對立面來加以評品。因而，每當(dāng)仕途困頓或倦于俗累時，就會有人寄意于杯盞，借此來遣排心中的苦悶，并于清涼致靜中求得恬淡平和的心情。白居易《食后》詩很是刻畫出了這種意態(tài)，其詩云：“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甌茶。舉頭看日影，已復(fù)西南斜。樂山惜日促，憂人厭年賒。無憂無樂者，長短任生涯?！备幸恍└视陔[逸生活的人，在茶中發(fā)現(xiàn)了跟他們心態(tài)相一致的品性。比如茶的淡雅幽遠(yuǎn)，便合于他們迎風(fēng)踏月、撫山弄水的意趣；茶的苦中蘊(yùn)甘，則合于他們節(jié)衣簡食、苦甘互濟(jì)的心念，等等。于卜居之時，慵起懶坐，慢走緩行，或植花垂釣，或讀書吟詩，或品茗啜茶，對他們來說，也算是人生一大快事了。而其中的一些人，又由于酷嗜茶事，常于閑避生活中精研細(xì)究，在積年累月下，得其精妙，并親自撰成茶書一二，以寄遐幽逍遙之志。由以下這些著名的茶著作者的生平看，當(dāng)可知茶與隱逸生活間存在的必然聯(lián)系。

陸羽既不愿皈依佛門，也不愿進(jìn)入仕途，唐德宗曾識其才華，詔拜為太子文學(xué)，任太常寺太祝（掌管宗廟禮樂），他避而不就。肅宗元年，他遂開始隱居于浙西苕溪，閉門讀書，常常獨(dú)行于山野，杖擊林木，手弄流水，誦佛經(jīng)，吟古詩，自晨及暮，天黑才興盡而歸，由此可知他是個性情中人。同時，他又極為嗜茶，曾經(jīng)游歷數(shù)省，于山川溪畔了解茶情，又披覽眾籍，鉤沉尋跡，對古人茶事靡不畢曉。隱居后，與浙西名人皎然、顏真卿等唱和往來，并以烹茶清談為樂，古風(fēng)悠然而逸情高卓，著《茶經(jīng)》三卷，以為平生快事。

明人中熱衷潛隱的人最多，錢椿年、顧元慶、張?jiān)?、陳師、許次紓、羅廩等都是其中與茶事密切相關(guān)的。

錢椿年，字賓桂，人稱友蘭翁，常熟人，好古博雅，性偏自養(yǎng)，幼年時就嗜好于茶，年逾大耋，猶精于茶事，平時喜歡閱讀唐宋茶譜茶錄等書，家居若藏若煎，身體力行，悟得個中三昧，后編成《茶譜》一書。

顧元慶，字大有，號大石山人，長洲人，吳中隱士，精于繪畫，書法效米芾，曾著《云林遺事》《夷白齋詩話》《山房清事》《瘞鶴銘考》等十余種書，晚年與王天雨、岳岱兩位隱士于陽山之陰，結(jié)為泉石之盟，烹茶清談，并刪校錢椿年所撰《茶譜》，從而使此書更享譽(yù)于世。

張?jiān)?，字伯淵，號樵海山人，包山（今屬江蘇）人，志甘恬淡，性合幽棲，因而世稱隱君子，又嗜茶如命，也當(dāng)稱其為“癮君子”。他長年隱居于山谷之間，因無所事事，便每日以習(xí)誦諸子百家為樂。每當(dāng)博覽之余，閑散下來，便汲泉煮茗，借此自娛。無論是春夏寒暑，都如此這般，依恃三十余年，對茶事的專研可謂竭精殫思，以得到茶的旨?xì)w為己任。后總結(jié)平生經(jīng)驗(yàn)，著成《茶錄》一書。

陳師，錢塘人，曾任永昌太守。從小便癡迷于讀書識經(jīng)，老來彌篤。后辭官隱居通都，除了結(jié)交高人雅士，便閑門獨(dú)處，家中空立四壁，無心向俗。每日里將耳聞目睹的材料，有心記存下來，時間久了，便編撰成冊，有《覽古評語》《禪記筆談》等書，很是膾炙。他雖也天性好酒，但不多，每次不過五七啜，而是更偏好飲茶，走到哪里都要品嘗一下當(dāng)?shù)夭枞~的滋味，也隨手記下心得，晚年編成《茶考》一書。

許次紓，字然明，錢塘人，隱居而整日閑暇自任，對茶事最有興味，家居待客，引為清言。又常登山臨水，隨手帶有茶器及自備的精茗，隨地隨烹。許次紓與吳興人姚紹憲為故交，姚氏家居有名的茶鄉(xiāng)顧渚山明月峽中，自已辟有小園，種植茶樹。每當(dāng)出新茶的時候，許氏總是乘馬車到姚氏住處，兩人汲金沙、玉竇二泉之水，烹茗細(xì)啜，研究品評，以此而積聚了大量關(guān)于茶事的材料，并寫成《茶疏》一書。

羅廩，字高君，慈溪（浙東）人，自幼便性愛飲茶，因思名品之下易得到，便周游于各地茶鄉(xiāng)，并及時吸收不同的茶法，參互考訂。后避居于中隱山中，親自栽植培灌茶樹。十年下來，每到春夏之交，便摘取家中，藏之書房。夜來時分，高君總是靜坐山堂，拾火烹鼎，觀水火相戰(zhàn)，聽沸爐松響，賞瀲滟茶湯，盡烹其中幽趣。又善研讀前人茶著，參以自已的體會，作成《茶解》。

（選自《中華文化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