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冊與舊衣（外四章）

李建春（湖北）

相冊與舊衣（外四章）

李建春（湖北）

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像所有幸福的家庭一樣，沒有故事，卻有一大堆相冊和舊衣。照片是留給未來的，舊衣服屬于過去，雖然兩者都是身體的衍生物，與皮膚有關。如果可能的話，甚至還可以還原到同一時態(tài)，但一般人不會這樣做，總是在前進的主人公更不會。于是聽任這果殼似的舊衣送了人（精心挑選的一部分），或者進入大自然岑寂的循環(huán)。他們留下的果實只有自己在品味，日新月異，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在沙發(fā)上留下印跡，在墻壁和路面投過影子。

欲望的自信

他的步履輕快，自信，將所有假設的目光卷入身后的風里，他好玩地停下來，“議論”在他的衣角擺蕩。在階梯拐角，空蕩蕩的白墻和水磨石的立角，他理解了《亞威農(nóng)少女》的身體為什么是楔形的；在推開系辦銀灰色鐵門的瞬間，他感到他是藍色的，戴著非洲面具；而平日沒人注意的室內植物，也在他想象的這幅畫里，富有生氣，像交響中不被人注意的大提琴的低音，圍繞著唱歌的女子；不必構想出每一細節(jié)，只需掌握時而拗折、時而憤怒地上旋的書寫節(jié)奏，形象自然出現(xiàn)。

貴妃雪

得先忍受凍雨的針扎，在貴妃雪上岸之前。他們等啊等，像凈過身似的。唔，這么多人咳嗽，這么多人流鼻涕，到捂著臉的白大褂那兒。

我堅持住了。我的冷與你相似，我的熱也沒有去勢?！把﹥海氵^來，旁若無人地到這廂來。”

霧化器震動，他們吸啊吸，為了治好自己的咽喉。

風風雨雨，這丫頭真有一手。我沿途咄咄，去湯遜湖看個究竟。地產(chǎn)商整了一半的路面結了冰，他們錯誤的判斷豎著，腳手架也沒有拆除。

湯池蕩面紗。愛，騰起一片空濛。

對面的小山說：“你看我，像不像蓬萊？”

“你一點兒也不像，讓人討厭?！蔽一馃鹆牵瑤缀跎焓秩ヌ剿?。

她忽然哈哈笑，小指尖碰一下，又不見。我站在岸上，昂首閉眼。她其實知道我流了多少淚水，卻偏說：“是你的恨，在我臉上后悔！”

她火辣辣地搧我耳光！我真的這么傻嗎？如果不逃到附近的酒家，吃一頓鮮魚丸，讓她，而不是我，吊死在一棵樹上，我會是發(fā)高燒的唐明皇，愁成少年白！

蝸 牛

他試了試一枚老葉的愛情，葉脈扎口。從墻角到恰當?shù)乜吹皆铝恋牡攸c，他在巖石上留下的痕跡像創(chuàng)世紀。他的肚子惹出的那場洪水和逃亡路線，哈巴狗似地跟在身后。他說他婉拂了那一家子的好意，忍在湖底逃過死劫——代價是：湖水的重壓使他縮小了好幾倍！他也不妨在自制的小屋內洋洋得意！

時代的滔滔使他難堪，他也哀嘆無力回天，像大多數(shù)讀書人那樣；但是“強勢的”希望讓他更尷尬：“一對一的，這怎么可能！”他從來就習慣于面對復數(shù)，比如“星空”，或“眾生”，因此當那人出現(xiàn)時，他就自然而然地調轉崇高，開口說：“我們！”

他的內分泌失調。痛風的腳，忍受著宇宙的箭射入。他透過樹葉偷看月光投在地上的斑點。被他緊緊攏在懷里的雙手，有時竟不爭氣地從巴望的額頭上伸出來，向上蒼做出某種姿勢，他趕緊運氣功，將不可挽回的手臂變成半透明的，警惕的觸角。無邊的夜中，他的身體縮成一個星球。

可能性

現(xiàn)在已進入一個完全開敞的時期?，F(xiàn)在已進入。我們從陰影移入陽光，曝曬在知識下，機會下，曝曬在欲望的景觀中。甚至還有一些領域，比如歷史，像歌女猶抱琵琶，這反倒增添了幻想的魅力。

快了，有些事情一定會發(fā)生！快了，什么可能性都有！交響漸弱，漸息——新的樂章！

欲望也轉向了。心，緩慢地睜開雙眼。什么可能性都有。但是看，看那形而上的，懊悔喲。一些事物，一些幻象的細節(jié)，黑暗中伸到鼻尖……生活啊，你從未離開我！

桂香過了，遍地黃花；一種新的情境，在空氣中醞釀。

可能性成熟了。在漫長的輾轉、修正之后，年齡，如此豐滿！一些影像從廣闊的斜面，到沙漏的底部成為時間。必須再下到根基上，必須從陽光，再移入陰影！

不。不。什么可能性都沒有！只有那黑暗，才是我自己的！可是從鄉(xiāng)村高速，怎樣下到公社的田塍上呢？那有力的雙臂向前一推，雪白的刨花，松松的落在烏黑的墨斗旁。

有打鐵的，彈棉花的。有理發(fā)師和閹豬人定期上門的上午。他們總在挖塘泥。黑暗的泥腳踩在我的稿紙上。

我害怕跟不上信息。我一直是焦急的搜索者，援引者。熒屏的白夜。知識之光令人目盲！我滿眼紅色的閃電！

所謂的可能性，竟在遮蔽中——在于減、退到倉頡。而我已開始的“象形”，在源始的發(fā)生地。結繩般可觸，篝火般驚訝，帶著被烤的，半邊冷。

父親的油面。豎琴樣耀眼，發(fā)聲。通紅的鐵，移出爐膛，溫馴地躺在獨角獸的鐵額上。我的詩，是大鐵錘砸在小鐵錘吻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