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 唱(新疆)
笑忘書(外二章)
彌 唱(新疆)
當(dāng)夏天終于露出鎖骨,當(dāng)饑餓感成為安全感,她又重新愛上了鏡子。鏡子虛懷若谷。那總是罩住她的一道光,是墻壁還是鐘表發(fā)出的?鏡子里有魚玄機的假象。
“晝夜都是一樣的疏淡。”她這樣想著的時候,鏡子忽然暗了下來。鏡中的眼影和唇彩暗下來,白襯衫領(lǐng)口那鉆墜暗下來,耳后的“香奈兒五號”暗下來。她哼出的一句《西風(fēng)的話》也暗下來。她的眼中,玻璃的隱喻和遠方的屋脊全都暗了下來。三十七度的早晨,她需要垂下頭來,把愿望降到最低才能打開門走進他們的塵世。
從來都只有這束著馬尾的影子陪伴著她。在虛妄的晨光里,在背離夏日的樹蔭下,在擁擠而空無的經(jīng)過橋和隧道的班車上,她反復(fù)自我磨損著:被人事數(shù)據(jù)覆蓋的她對峙著被鋼琴旋律淹沒的她;與肖邦起舞的她躲避著與文字糾纏的她。那人群中的寂靜之聲不是她的。在路過的這段人間,七月的訝異聲總是先于她預(yù)知落日。
她其實不知道還有沒有遠方。這個七月,藍山的消息都被庸常之風(fēng)吹散了。那途徑蘆葦蕩的風(fēng),染上蝴蝶顏色的拉扯江水規(guī)避經(jīng)文攪動理想的風(fēng),韜光養(yǎng)晦的風(fēng),把遠方變成了一個詞。她的哲學(xué)被風(fēng)弄亂了秩序。
她依然低著頭,想要垂直于一張稿紙。在鏡子的深處,中年的風(fēng)暴被七月攔截。萬物都凝滯成那一個潮濕的詞。
其實,我從未見過它。在初夏的清冽和優(yōu)柔之上,它始終活在我的想象里。被光折斷的樹葉上,綠色昭示著六月的意義,綠色簇擁住這整個湖泊。這一面希望的湖水與我連綿的惶惑對峙,這一面神諭的湖水定義著我眼中的萬物。湖水中,這我寫滿年少情景的日記本早就被浸濕了——那些與你有關(guān)的青澀光影。
湖水知道一切。當(dāng)手中的請示被六月的汗?jié)n模糊;當(dāng)通往九樓的電梯里,調(diào)勻了的呼吸一再被同窗的秩序打亂;當(dāng)那門前擁堵,歷史的風(fēng)吹皺了兩個人的政治;當(dāng)會議室里,一把椅子沉默著改寫課本上的指紋……湖水看懂了一切:那扎著小辮朗讀童年的人不是你,那鏡片之后以純白凝視黑板的人不是你,那總在左邊的供我倚著被我挽住的異己不是你,那與我合唱過花季的少女不是你。
湖水必定榮辱不驚,深藏天空的密碼。湖水保存著兩盞身影。而白鳥來過多次,帶來閃電也帶來嘆息。在這同一只白鳥身上,你純粹的嗓音已經(jīng)被時光磨舊了。
我從未見過它。這被你命名的水域,承載著玫瑰的回聲。六月,薄暮和霞光會瀉進人間。遠處的白鳥湖上,兩個少女翩翩。她們牽手,相視。她們就此別離。
不再有什么需要忘懷的。早晨的光線像每一次鳥鳴般柔軟,不容分說地浸入墻上的那一面鏡子。八點鐘是一個事件,允許鏡子和我繼續(xù)相互磨損并抵賴著——歲月依然一聲不響。之后的呈現(xiàn)也合理得不動聲色:樹影倒退、天空凝頓。車窗內(nèi)沒有音樂。手包里,狄金森的知更鳥看穿了一切。
不再有什么令人憂傷。白襯衫上的第二粒紐扣早已被時光之手鎖住了。白鳥湖和光同塵。辦公樓前的蓄水池里空無一物,靜水載著寂寥也載著歡騰。有什么會到來?一杯咖啡緩解著白晝,另一杯咖啡總結(jié)著白晝。向日葵一直仰著臉。手機里,陽春和白雪、下里和巴人輪番敘述塵世。一切都是空空——除了暮年的眼神,什么都沒有來到。是的,暮年——這許我虛度的鏡子中的尤物。
沒有什么需要被寬恕。暮晚降臨時,房間的燈是亮著的,暗黑攜帶的罪隱匿在無常中。我心懷明日像一個寓言。沒有什么需要說出。在明日到來之前,沒有什么需要確認。晚星有圣母的眼神和耶穌的心跳,晚星破壞著一切也修改著一切。
此時,沒有值得恐懼的事物。我沉溺于你的帝國,沒有槍聲,也沒有夢想。你是那萬物,是萬物懸置的一個空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