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鳴，放聲唱到老

黃銳爍

在《親愛的，胡雪巖》的主創(chuàng)交流會上，我問潘惠森先生：“如果在關(guān)漢卿、徐渭和湯顯祖之中選一人入戲，你會選誰？”潘先生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徐渭，因為這個人太有意思了?！边@個答案沒有出乎我的意料，相對而言，關(guān)漢卿是“普天下郎君領(lǐng)袖”，游戲人間，誠然一個可與之大快朵頤、把酒言歡之人，但正典野史相關(guān)記載皆大缺。湯顯祖的作品閃耀劇壇，但說起他，總覺奇幻全入了他的戲，平凡人生中的他讓人敬而難親。唯有徐渭，知之不多不少，其足以用“慘烈”和“魔幻”來形容的人生、其“千古奇崛”的文字、其超時代的現(xiàn)代思維，實在是太適合入戲。

潘先生選擇胡雪巖入戲，也可視作“選人入戲”的范本一種。胡雪巖，歷史中實有其人，但可采信的歷史記載寥寥，倒是稗官野史、街談巷議的傳說多如牛毛。其人生之壯闊波瀾，與歷史之共舞與掙扎，都讓其像極了戲臺上的人。因此，在巨大而又不至于純?nèi)豢照劦南胂蠛蛣?chuàng)作空間中，潘先生寫出了一個可親可愛的胡雪巖。

這是一出讓人發(fā)自內(nèi)心喜歡的戲，胡雪巖的命運、精妙的“黑洞”與“鹿”的譬喻，令人好奇的舞臺空間變換、角色的魅力，甚至迭出的笑點，都是讓我們甘心在劇場里坐上三個小時的原因。

胡雪巖托政治力量而起，又在政治斗爭中隕落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式的命運，讓我們唏噓。貫穿全劇的“鹿”，作為一個稱不上隱喻的意象，不在具體的情節(jié)里，而在祭鹿儀式后忽然沉靜下來的氛圍中，旁生一枝，獨自逸出，成為胡雪巖人生一種明確的預(yù)言與譬喻，也讓我們有所意會。胡雪巖有關(guān)“黑洞”的言說，讓這個戲有了強烈的潘惠森的味道，而胡雪巖關(guān)于“是誰允許我這么做，又是誰讓我成為這樣的角色”的發(fā)問，直指時勢與一個朝代的命運。在這樣的時代中，他有了機會，他欲成神，一個用金錢堆起來的神，但最終仍然被“黑洞”吞沒。黑洞是什么呢？是自己的欲望，是政治的可怖，是時代的不容，還是某種自然規(guī)律的不可控？這一發(fā)問與自白讓我們感到驚奇。

如果說還有一些其他的什么原因，那么胡雪巖與妻子之間那種暗自的角力、胡雪巖與阿香親密而又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也讓我們感到耐人尋味。面對常年不著家的胡雪巖，胡妻句句說著不介意，卻句句言不由衷。有趣的在于胡雪巖意會妻子的這種言不由衷，想表達些什么無奈卻拳拳打在棉花之上，二人構(gòu)成了一種無解的兩性關(guān)系。反觀與胡妻同一演員扮演的紅顏知己——漁女阿香，更像極了胡雪巖與內(nèi)心自我的對話，他一人置身黑洞之中，無處傾訴，于是有了阿香，在第二次與洋人的較量中，他看似剛愎自用、一意孤行，但實則內(nèi)心也是搖擺的。阿香，也就在此刻立在了他的對面，外化了他內(nèi)心的矛盾。但在戲的最后，胡妻從皮影箱中拿出了一個女性皮影，阿香與胡妻又在此刻合成了一體。到了這里，阿香究竟是獨立的存在，還是胡雪巖內(nèi)心的外化形象，抑或是胡妻的一重分身，就成了此戲容易為人忽略但有著較大思量空間的問題。

在落筆寫這篇文章之前，我一直在想，《親愛的，胡雪巖》這個戲究竟有何可供解讀或者深入言說的地方？以上的問題可以供我們思量，但以上的問題，似乎還不足以滿足我們的胃口。

言及編劇，這個戲以切片的方式展示了胡雪巖橫跨數(shù)十年時光的崛起與隕落，直至劇末，落入了“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中國式成功與落寞情調(diào)，這種言說自古皆有，我們反復(fù)再反復(fù)，大概也就算得上一種有關(guān)“興衰”的永恒母題了；言及導(dǎo)演，他拎出了劇本中“鹿”這個重要的意象連綴全劇，復(fù)式舞臺的多景靈活變換是對舞臺空間的一種有效控制，暗合的是中國戲臺的時空流動傳統(tǒng)，凡皮影、昆曲女伶、民歌等諸多中國元素的使用也是可圈可點，但終覺繁亂；言及演員，實在也沒有什么可以指摘之處，也準(zhǔn)確、也扎實，不讓人失望，但也沒讓人驚喜。這個成稿于1998年的作品，它在各方面都做到了良好，正如前文所言，《親愛的，胡雪巖》選人入戲保守，敘述偶有精妙之處，是一出讓人不覺虛度一晚的好戲，但最終也是一出讓人沒有感到多少“沖擊”的戲。

在導(dǎo)演眼里，透過胡雪巖一個人，可以看到一個時代，一個國家。在編劇眼里，寫胡雪巖，寫的是一個生命個體，生命如此有限，但他活得如此豐富，如此波瀾壯闊，無論最終結(jié)果如何，他都已經(jīng)獲得了真正的人生。有關(guān)胡雪巖的故事也因此有了一個永恒性，那就是“人生而為人，在這個旅程中，究竟該去追求什么？”胡雪巖命運的曲折與復(fù)雜，讓這個問題仍然停留為一個問題，平淡者羨慕其波瀾壯闊，勇者不愿落其晚景。于我，胡雪巖生命個體的命運，比詭譎的歷史與政治，更令人關(guān)心，也更是戲應(yīng)有之義。如果胡雪巖是一頭鹿，那么呦呦鹿鳴，他的生命之曲放聲唱到了老，我們的呢？

“親愛的”胡雪巖，胡雪巖“可親可愛”之處在哪里呢？我想是在于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欲望：他要飛黃騰達，早早就選擇了要成就一番事業(yè)，無論是游走官商之間，還是混跡漕幫，他都毫不顧忌，這樣的人，讓我們感到親近；他眼見洋人用鴉片煙毒害中國百姓，試圖用收購茶葉的方式為自己、國人贏得一份尊嚴(yán)，我們感到他的可愛。至于在他意欲成神的過程中，究竟損害了多少平民的利益，究竟功過如何評定，并不是這個戲的任務(wù)。這個戲的任務(wù)，最終寫出的是他在這個過程中的意氣風(fēng)發(fā)與最終隕落。在門庭破敗之后，有另一商人出高價欲買“胡慶余堂雪記”這塊招牌，胡雪巖卻戲謔一般地讓漕幫拿去補船板，這一選擇舉重若輕，可謂是一處“神來之筆”，道出了一個中國商人最后的堅持與智慧。

那么我們所不滿足的究竟是什么呢？除了導(dǎo)演方面可以再做些減法之外，我們感受到的是，這個戲有一重“隔”，這重“隔”來自時代，也來自強者意志。動蕩晚清的時代，于我們而言是一種隔霧看花，而胡雪巖是生命和時代的強者，也因此與大多數(shù)人有了不同。我們也感受到，這個戲節(jié)奏之快與舞臺之紛繁，讓人目不暇接，以至于，有些重要的段落，容易被淹沒在劇情之中，留白尚有不足。但我們最終還感受到，主創(chuàng)在自我的意識內(nèi)做到了他們的極致，自圓其說了一個戲，之后的思索、喜愛、討厭或無感，都與主創(chuàng)無關(guān)了。穿過將近二十年的時光，這個戲重新來到我們面前，仍然可以引起我們的觸動與思索，其生命力，也就可見一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