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
尋找去第一空間的路
◎郝景芳
清晨四點五十分,老刀穿過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去找彭蠡。
從垃圾站下班之后,老刀回家洗了個澡,換了衣服。白色襯衫和褐色褲子,這是他唯一一套體面衣服,襯衫袖口磨了邊,他把袖子卷到胳膊肘。老刀四十八歲,沒結(jié)婚,已經(jīng)過了注意外表的年齡,又沒人照顧起居,這一套衣服穿了很多年,每次穿一天,回家就脫了疊上。他在垃圾站上班,沒必要穿得體面,偶爾參加誰家小孩的婚禮,才拿出來穿在身上。這一次他不想臟兮兮地見陌生人。他在垃圾站連續(xù)工作了五小時,很擔(dān)心身上會有味道。
步行街上擠滿了剛剛下班的人。擁擠的男人女人圍著小攤子挑土特產(chǎn),大聲討價還價。食客圍著塑料桌子,埋頭在酸辣粉的熱氣騰騰中,餓虎撲食一般,白色蒸氣遮住了臉。油炸的香味彌漫。貨攤上的酸棗和核桃堆成山,臘肉在頭頂搖擺。這個點是全天最熱鬧的時間,基本都收工了,忙碌了幾個小時的人們都趕過來吃一頓飽飯,人聲鼎沸。
老刀艱難地穿過人群。端盤子的伙計一邊喊著讓讓,一邊推開擋道的人,開出一條路來,老刀跟在后面。彭蠡家在小街深處。老刀上樓,彭蠡不在家。問鄰居,鄰居說他每天快到關(guān)門才回來,具體幾點不清楚。
老刀有點擔(dān)憂,看了看手表,清晨五點。
他回到樓門口等著。兩旁狼吞虎咽的饑餓少年圍繞著他。他認(rèn)識其中兩個,原來在彭蠡家見過一兩次。少年每人面前擺著一盤炒面或炒粉,幾個人分吃兩個菜,盤子里一片狼藉,筷子仍在無望又鍥而不舍地?fù)軇樱瑢ふ依苯穮仓械娜庑?。老刀又下意識聞了聞小臂,不知道身上還有沒有垃圾的腥味。周圍的一切嘈雜而庸常,和每個清晨一樣。
“哎,你們知道那兒一盤回鍋肉多少錢嗎?”那個叫小李的少年說。
“菜里有沙子?!绷硗庖粋€叫小丁的胖少年突然捂住嘴說,他的指甲里還帶著黑泥,“坑人啊。得找老板退錢!”
“人家那兒一盤回鍋肉,就三百四?!毙±钫f,“三百四!一盤水煮牛肉四百二呢。”
“什么玩意?這么貴?!毙《∥嬷鶐妥庸緡伒?。
另外兩個少年對談話沒興趣,還在埋頭吃面,小李低頭看著他們,眼睛似乎穿過他們,看到了某個看不見的地方,目光里有熱切。
老刀的肚子也感覺到饑餓。他迅速轉(zhuǎn)開眼睛,可是來不及了,那種感覺迅速席卷了他,胃的空虛像是一個深淵,讓他身體微微發(fā)顫。他有一個月不吃清晨這頓飯了。一頓飯差不多一百塊,一個月三千塊,攢上一年就夠糖糖兩個月的幼兒園開銷了。
他向遠(yuǎn)處看,城市清理隊的車輛已經(jīng)緩緩開過來了。
他開始做準(zhǔn)備,若彭蠡一時再不回來,他就要考慮自己行動了。雖然會帶來不少困難,但時間不等人,總得走才行。身邊賣大棗的女人高聲叫賣,不時打斷他的思緒,聲音的洪亮刺得他頭疼。步行街一端的小攤子開始收拾,人群像用棍子攪動的池塘里的魚,倏地一下散去。沒人會在這時候和清理隊較勁。小攤子收拾得比較慢,清理隊的車耐心地移動。步行街通常只是步行街,但對清理隊的車除外。誰若走得慢了,就被強行收攏起來。
這時彭蠡出現(xiàn)了。他剔著牙,敞著襯衫的扣子,不緊不慢地踱回來,不時打飽嗝。彭蠡六十多了,變得懶散不修邊幅,兩頰像沙皮狗一樣耷拉著,讓嘴角顯得總是不滿意地撇著。如果只看這副模樣,不知道他年輕時的樣子,會以為他只是個胸?zé)o大志只知道吃喝的包。但從老刀很小的時候,他就聽父親講過彭蠡的事。
老刀迎上前去。彭蠡看到他要打招呼,老刀卻打斷他:“我沒時間和你解釋。我需要去第一空間,你告訴我怎么走?!?/p>
彭蠡愣住了,已經(jīng)有十年沒人跟他提過第一空間的事,他的牙簽?zāi)笤谑掷铮恢挥X掰斷了。他有片刻沒回答,見老刀實在有點急了,才拽著他向樓里走?!盎匚壹艺f,”彭蠡說,“要走也從那兒走?!?/p>
在他們身后,清理隊已經(jīng)緩緩開了過來,像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將人們掃回家?!盎丶依玻丶依?。轉(zhuǎn)換馬上開始了?!避嚿嫌腥诉汉戎?。
彭蠡帶老刀上樓,進(jìn)屋。他的單人小房子和一般公租屋無異,六平米的房間,一個廁所,一個能做菜的角落,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膠囊床鋪,膠囊下是抽拉式箱柜,可以放衣服物品。墻面上有水漬和鞋印,沒做任何修飾,只是歪斜著貼了幾個掛鉤,掛著夾克和褲子。進(jìn)屋后,彭蠡把墻上的衣服毛巾都取下來,塞到最靠邊的抽屜里。轉(zhuǎn)換的時候,什么都不能掛出來。老刀以前也住這樣的單人公租房。一進(jìn)屋,他就感到一股舊日的氣息。
彭蠡直截了當(dāng)?shù)氐芍系叮骸澳悴桓嬖V我為什么,我就不告訴你怎么走?!?/p>
已經(jīng)五點半了,還有半個小時。
老刀簡單講了事情的始末。從他撿到紙條瓶子,到他偷偷躲入垃圾道,到他在第二空間接到的委托,再到他的行動。他沒有時間描述太多,最好馬上就走。
“你躲在垃圾道里?去第二空間?”彭蠡皺著眉,“那你得等24小時啊?!?/p>
“二十萬塊?!崩系墩f,“等一禮拜也值啊?!?/p>
“你就這么缺錢花?”
老刀沉默了一下?!疤翘沁€有一年多該去幼兒園了?!彼f,“我來不及了。”
(節(jié)選自《北京折疊》,略有刪改,標(biāo)題為編者所加)
【點讀】
這是一個讓人惶恐的世界,折疊后分為三層空間。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間,生存時間是從清晨六點到第二天清晨六點。翻轉(zhuǎn)后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第二空間生存時間從次日清晨六點到夜晚十點,第三空間生存時間從夜晚十點到清晨六點。分層明確,相互隔離,老刀冒死才能往來其間。這也是一個溫情的世界。老刀為糖糖的付出,老葛對父母的掛念,吳聞對第三空間的憂慮,使故事彌漫著淡淡的溫暖。未來的故事,寫實的手法,人類普遍的現(xiàn)狀,令人感同身受。將現(xiàn)實推向極致,引人深思,表達(dá)一種隱憂,作者把她想象的未來生活不動聲色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聯(lián)想與想象,讓人更貼近世界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