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

丁晨

一

電話里，馬老板告訴我一個壞消息，他說李經(jīng)綸要跳樓。李經(jīng)綸為什么要跳樓，跳樓的原因和動機是什么？這一切都來不及細說，要緊的是趕快去現(xiàn)場解決問題。馬老板給我下達了兩個任務，一是勸他不要跳樓，二是如果勸不住，我得去幫他收尸。

從屋里出來，是個好天氣。陽光亮得耀眼，空氣冰冷，這是一個干巴巴、硬梆梆的冬季。臨近春節(jié)，到處都是流動的人，我騎著電動車，拐進南關大街，再也不能往前擠進半寸。李經(jīng)綸跳樓的位置，在時代購物中心大樓上。不知道是不是李經(jīng)綸跳樓事件引起的，使原本擁擠的路段更加水泄不通。在我小時候，這里是城市的郊區(qū)，寬闊的路面經(jīng)常有騾車飆過，灑下一串嘩楞楞的鈴聲和騾馬的糞便，孩子們騎著自行車，在鈴聲和糞便后面追逐和嬉戲。后來，時間改變了這里，樓房越聳越高，街道越擴越窄，學校、醫(yī)院、銀行、商場覆蓋了麥田，城市侵吞了農(nóng)村，終于，把這里變成全市最熱鬧、最繁華的購物、餐飲和娛樂中心。

這里的路越來越不好走了。我換個方向，從北邊的大同街拐到西邊的勝利街，那里有學校和廣場，路會好走一些。但是，當我到了西邊的勝利街，正趕上學生上學，洶涌澎湃的人流把我擠在當中，我只有穿過小巷繞到南邊的白廟街。白廟街是一座城中村，我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在迷宮般的巷道里尋找出路，迂回曲折，總算到達了李經(jīng)綸跳樓的位置。

我看到李經(jīng)綸，高高的站在上面。我費了好大勁，數(shù)清楚那個位置在十七層之上。時代購物中心主樓一共有二十三層，觀光電梯有十七層，李經(jīng)綸就站在觀光電梯的最頂端。觀光電梯還在運行，它是玻璃做的，是一個方柱型的透明體，可以看到電梯里面的乘客或升或降，或進或出。在我周圍，人們在議論。我聽到有人打賭，賭上面的人會不會跳下來。很多人在拍照，發(fā)微信。有人在猜測跳樓的原因，是為錢，是為權，還是為女人？

我沒有直接上去勸李經(jīng)綸，而是先與馬老板匯合。我在馬老板的辦公室里見到了他，他坐在茶幾前，泡著一壺功夫茶。馬老板看看表，埋怨我說，你騎的蝸牛吧，騎蝸牛也不至于這么慢。

我回答說，我倒是想快，路都給堵死了。

馬老板說，你先出面勸一勸，看他到底想要什么，只要不太離譜，我都能接受，你知道的，我不會讓他輕易跳下來。馬老板給我斟了一盞茶。我點上一支煙，走到窗前，看下面的街道。馬老板的辦公室在九樓，他喜歡這個數(shù)字。馬老板是萬通集團的老板，旗下有運輸公司，有房地產(chǎn)公司，有全市升學率最高的學校，還有這座頗具規(guī)模的時代購物中心。我站在馬老板的辦公室里，看到下面有幾個交警在疏通道路，那些道路剛被扒開一個豁口，很快又給堵死，交警似乎也無能為力。

我對馬老板說出了我的想法，我覺得李經(jīng)綸不是要跳樓，他只是喜歡爬高，他喜歡在那種危險中來展示自己的勇氣，就像那些極限運動，有的喜歡飛翔，有的喜歡攀巖，有的喜歡沖浪，而李經(jīng)綸則是喜歡爬高。對于我這觀點，馬老板不置可否，他給我講了一件事情。

這幾年，每到春節(jié)，李經(jīng)綸都會去找馬老板要錢。李經(jīng)綸不是為自己要錢，而是為家屬院里幾戶困難家庭要錢。這些困難戶都曾經(jīng)對李經(jīng)綸有過幫助，現(xiàn)在他們?nèi)兆与y過，李經(jīng)綸就想盡自己能力去照顧他們。李經(jīng)綸是一名水暖工，普通的一份工資要養(yǎng)活自己，要供養(yǎng)兒子上學，沒有多余的錢來照顧鄰居，只有找財大氣粗的馬老板要錢。一開始，馬老板十分爽快，要李經(jīng)綸造個預算，公司發(fā)員工福利的時候多加幾份進去。后來馬老板就開始刁難李經(jīng)綸，因為李經(jīng)綸總是趁著要錢的機會提及那些陳年往事，說人不能忘本，不能貪心，不能壞了良心。李經(jīng)綸沒有文化，腦子比一般人遲鈍，說話硬梆梆地噎人。馬老板如今是有身家的人，習慣了別人對他畢恭畢敬的態(tài)度，再讓他聽李經(jīng)綸這樣嘮叨，根本無法接受。馬老板就想治治李經(jīng)綸，故意找些理由刁難他，幾番刁難和戲耍之后，才把購物卡、代金券、米面油之類的福利發(fā)給他。馬老板不在乎這點錢，也愿意幫助困難戶，他只是看不慣李經(jīng)綸的態(tài)度。李經(jīng)綸不通人情世故，不明白馬老板的意圖，誤以為馬老板已經(jīng)變得為富不仁。幾天前，李經(jīng)綸又來要錢，跟馬老板發(fā)生了口角，馬老板一怒之下拍了桌子，外面保安跑進來，把李經(jīng)綸從辦公室里扔了出去。

馬老板覺得，這是李經(jīng)綸跳樓的主要原因，李經(jīng)綸是想通過跳樓，逼迫他投降。

這是馬老板的認識，我覺得不是這樣，我說出了我的認識。

對于李經(jīng)綸，我有個認識，我覺得他不是要跳樓，也不是要逼迫誰，他爬那么高，是為了俯瞰這個世界。這個認識，出于我對李經(jīng)綸的了解。我和李經(jīng)綸從小就認識，我們是鄰居。我、馬老板、李經(jīng)綸我們?nèi)齻€都是運輸公司的孩子，住在同一個家屬院。那時候我們不知道他叫李經(jīng)綸，他的家人喊他“李四”，我們則習慣喊他的綽號——“撓尼”。我不知道這兩個字該怎么寫，只能按讀音，把它寫成“撓尼”。

童年時期的撓尼，我無緣得知，我所記得的，是十四五歲、游手好閑的撓尼。聽別人說，撓尼曾經(jīng)上過五年學，勉強上到了小學三年級。撓尼整日無所事事，在街上游逛。他經(jīng)常爬上路邊的水塔，朝下面丟擲土坷垃，攻擊我們這些放學回家的孩子。有一次，我被突然飛來的土坷垃擊中脖子，我捂住痛處，轉(zhuǎn)過頭，看到撓尼站在高高的水塔上。撓尼身后的背景，是湛藍的天空，他瘦高的身影遮擋著絲絲漂浮的白云。那座水塔有幾層樓高，站在上面，一定能看到很大的風景，這使我不由得心生羨慕。我身邊的同學們大聲喊著“撓尼”，以此來羞辱他，把他徹底激怒，然后一哄而散。我忘了奔逃，呆呆地站在原處。撓尼爬下水塔，沖到我身邊，伸手一推，把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撓尼撒開腿，又去追剿那些逃跑的孩子。撓尼長著兩條羅圈腿，跑起來樣子十分滑稽。他還有抖的毛病，兩只手拿東西的時候倒還正常，空手的時候，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發(fā)抖。這些毛病為他帶來了人們的歧視，沒有人愿意接近他，一直以來他都是獨來獨往，沒有一個朋友。也許是這些原因，使他變成了喜歡欺凌弱小的壞人。

撓尼經(jīng)常爬到水塔上，有時伏擊路過的孩子，有時神情木然地站在上面，有時卻悠閑地坐在上面抽煙。每次經(jīng)過那座水塔，我都禁不住抬頭看看有沒有撓尼的身影。我從小是有恐高癥的，站在高處，雙腿發(fā)緊，寸步難行，唯恐掉下去摔死。我從來沒有上過那個水塔，我們家屬院這幫伙伴們，沒有人能爬上那個水塔，除了撓尼。撓尼天生不怕高，他一定覺得那個地方十分安全，所以才敢爬得那么高。

現(xiàn)在李經(jīng)綸站著的高度，比當年的水塔要高出幾倍，我覺得他不是要跳樓，而是喜歡爬高。我把這個想法告訴馬老板，我想讓他放下心來，不要擔心李經(jīng)綸會從樓上跳下來。馬老板說，這種人，耍起二桿子，誰也拿他沒辦法，你去跟他好好談談，看他究竟什么目的，一定要好言相勸，別真跳下去就麻煩大了。

二

十八樓有一間雜物室，堆放著水暖材料和維修工具。我進去的時候，屋里守著一幫人，有購物中心副總老湯，有行政部楊經(jīng)理，還有南關派出所的所長和兩個民警。楊經(jīng)理向我簡單介紹了情況。雜物間里有兩扇窗，當初的設計和安裝，按照安全規(guī)定，窗子只能打開一半，人無法從窗子里鉆出去。楊經(jīng)理說，李經(jīng)綸對其中一扇窗進行了破壞，窗子可以完全打開，李經(jīng)綸就是從這扇窗子爬出去，跳到了十七層的觀光電梯上。

窗子完全敞開著，透過窗子，可以看到李經(jīng)綸的半個腦袋。李經(jīng)綸仿佛是懸在空中，背對著窗子，正在用打火機點煙。我走近窗臺，把頭伸出去，看下面街道。只看一眼，我便懵了，兩腿猛然發(fā)緊，要命的恐高癥來了。僅僅是趴在窗臺上，人還在堅實的房屋的庇護下，那種危險的感覺已經(jīng)無可阻擋地襲遍全身。我縮回頭，目光扯向遠處，兩手死死摳住窗臺，差不多一分鐘后，漸漸適應了這種高度。我嗓子里哼了兩聲，以引起李經(jīng)綸的注意。李經(jīng)綸轉(zhuǎn)過頭，看見是我，對我招了招手。我不知道他什么用意，難道是讓我過去？

我問李經(jīng)綸，今天天氣不錯，上面風大不大？

李經(jīng)綸抽了口煙，煙從嘴里冒出來，隨即在空中消散。從煙的消散程度判斷，風不大，只是有一點點風。李經(jīng)綸抽了一口煙，然后說，你跟馬富強走得太近沒有什么好處。李經(jīng)綸始終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他發(fā)音模糊，詞不達意，聽他的話只能聽懂三成，另外部分要通過分析和猜測才能理解。他總是把“馬”說成“?！保选案弧闭f成“糊”，把馬富強說成“模糊墻”。

因為恐高，我想盡快結束這種置身于危險境地的談話。我對李經(jīng)綸說，呂嬸他們的福利我已經(jīng)幫你領出來了，你趕快上來，跟我一起去辦年貨。今天臘月二十六，再不辦年貨就來不及了，逼近年關，東西一天比一天貴，貴得要死。

李經(jīng)綸說，馬富強有這么好心嗎？他早就忘恩負義了。

我說，馬老板不是那樣的人，這些年他一直在照顧我們。

李經(jīng)綸說，馬老板，狗屁的馬老板！呂國梁得癌癥死了，劉耀民被人打癱了，黃鑫吸毒也快完蛋了，你們這幫人，他照顧過誰？他人摸狗樣地當起老板了。

李經(jīng)綸說的這些人，都是我們家屬院里的孩子，從小我們就在一起玩，后來長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經(jīng)歷，他們的不幸確實使人心痛，但這又能怨得了誰，自己的命運自己還把握不住，何況別人。路是自己走的，自己作死，老天也沒有辦法。李經(jīng)綸不該把這些歸罪于馬老板。我知道他們之間是有矛盾的，這些矛盾不容易解決，但在這個要命的關口，不是講道理、說大話的時候，我必須穩(wěn)住他的情緒，免得他激動起來從電梯上飛出去。

看樣子，李經(jīng)綸沒有上來的意思。我也抽支煙，趴在窗臺上跟他閑聊。扯開話題，又說起年貨。我問李經(jīng)綸，打算給呂嬸他們買些什么東西？李經(jīng)綸說，羊肉已經(jīng)送去了，每家一只羊腿，準備再買些雞、豬肉、草魚、豆腐、蓮藕、菠菜，今年打算在家里過油，把東西炸好，餃子餡盤好，再給他們送去，他們一年比一年老，辦年貨是要下力氣的，他們已經(jīng)沒有太多力氣了。

我提醒他說，馮莊有一家賣土豬肉，價格也不貴，我可以帶你去買?，F(xiàn)在的東西怎么吃都沒有以前的味道，豬肉更不用說，喂的飼料，還注了水。

李經(jīng)綸說，魚也不行，喂的避孕藥。

我說，就是。我呵呵笑了。李經(jīng)綸沒有笑，他不喜歡笑。在我印象中，他從未笑過。我覺得他的心情應該是有了一定的緩和，他喜歡聊這些輕松的話題。我們認識有近三十年，熟悉彼此的生活和經(jīng)歷，但我們稱不上朋友，也從未有過親切的交談。我們這幫伙伴們，總是排斥他，孤立他，沒人愿意做他的朋友。有些時候他找理由接近我，希望像朋友那樣聊聊天，當我發(fā)現(xiàn)他的意圖，立刻覺得很不自在，我既不愿接受他又不忍拒絕他，我總是板起生硬的臉孔，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內(nèi)心卻緊張著，慌忙地躲開。有時候，我對他產(chǎn)生一些同情，看到他滿懷愛心地對待兒子或是照顧老人，我還會生出一些贊賞，但這些都無法改變我們之間的距離。

李經(jīng)綸是孤獨的，這是事實。在他很小的時候，有個經(jīng)歷，這個經(jīng)歷注定了他的孤獨。

說起小時候，我更愿意用撓尼這個稱呼。撓尼出生在一個工人家庭，他父親做過運輸隊隊長，是公司的標兵，曾經(jīng)風光一時。撓尼出生那一年，父親跟一個年輕女工鉆進廢棄的防空洞里偷情，被人抓了現(xiàn)行。撓尼的母親一時想不開，抱著半歲的孩子跳井尋短見，人撈上來，大人已經(jīng)救不活，孩子命大，倒是活了下來。那時候的女人總愛尋短見，好像這是對付男權社會唯一的制勝法寶。我們家屬院尋短見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有跳井的，有臥軌的，有喝農(nóng)藥的，但我印象中沒有跳樓的，那時樓層低，跳下去怕摔不死，落個終身殘廢就更加不值。

撓尼被人從井里撈上來，人是活下來了，卻落下許多毛病。智力障礙、神經(jīng)障礙、語言障礙、性格障礙，最要命的，是打擺子，手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抖，有時脖子也會猛地一抽，給人一種僵化、遲鈍、錯位的感覺，像是機器缺少零件，運作中突然卡殼。撓尼這些毛病，其實都不算大的障礙，正常人能做的，他都能做，唯獨打擺子的毛病，讓人覺得十分怪異，甚至恐怖。撓尼慢慢地長大，他長得很孤獨。有人欺負他，他就怒視別人，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掂刀拼命，有時在夜晚砸人家窗玻璃。后來沒人欺負他了，沒人敢惹他，他倒學會了欺負別人，欺負我們這些弱小的孩子。

有一年夏天，我們?nèi)グ粤陿蛴斡?，沒有發(fā)現(xiàn)撓尼在后面尾隨。到了橋邊，我們脫光衣服，撲撲通通跳下水。撓尼在岸邊抱起我們的衣服，把口袋搜了個遍，呂國梁的兩毛錢被他搜走了。呂國梁心疼他的錢，急得哭起來，又不敢上岸去討要。這時候，馬富強出了個主意。馬富強說，撓尼盡管可怕，但他是個旱鴨子，咱們一起沖上去，把他推進河里，灌他個半死，給他個教訓。與撓尼進行正面對抗，這是我們從未想過的。他的可怕之處在于，一旦惹怒了他，他會對你窮追猛打，進行無休止地報復和糾纏。我們呆在水里，沒人敢爬上岸去。馬富強說，既然不敢反抗，我們就罵他，好歹不能便宜了他。于是我們開始喊“撓尼”，喊當時流行的一句順口溜“撓尼撓尼不要臉，端著尿盆洗洗臉?！?

撓尼果然生氣了，往河里投石子。我們飛快地游到對岸，避開撓尼的攻擊。撓尼并不罷休，繞著橋追過來，我們很快又游回這岸。撓尼追了兩趟，累了，坐在河邊嚼草根。我們在河里繼續(xù)玩耍，把撓尼拋在了腦后。只有馬富強，對撓尼念念不忘，決心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誰都沒有想到，馬富強做出了一件驚人之舉，他悄悄繞到撓尼身后，猛地把他推進河里。

當撓尼發(fā)現(xiàn)危險時，已來不及做出任何防范，我們看到他企圖抓住什么，他的手臂在馬富強光溜溜的大腿上劃過，然后整個身子像皮球一樣滾下河堤，撲通一聲落進河里。我們知道撓尼不會游泳，擔心他會淹死。事實上，我們的擔心是多余的，我們發(fā)現(xiàn)，撓尼居然會游泳，他在落水之后，很快冒出頭來，在水中連扒帶刨，迅速接近岸邊，爬上了岸。

撓尼趴在岸邊，哭起來。我們聽到撓尼的哭聲，他的嗓音很大，像驢叫一樣，哭得很悲慘。撓尼從小就怕水，也許是落井的經(jīng)歷，使他對水有一種難以擺脫的恐懼。那天下午，撓尼沒再對我們耍野，沒有對馬富強進行報復，他完全陷入到恐懼、悲傷和委屈當中，從一個兇神惡煞變成了驚恐無助的嬰兒。這個事件的發(fā)生，其結果是馬富強成為我們當中的英雄，成為正義的化身，每當撓尼再來欺負我們，他便挺身而出，制止撓尼的惡行。在我們家屬院里，撓尼唯一懼怕的就是馬富強。三十年過去了，如今馬富強成了馬老板，撓尼成了他手下的水暖工。

在十七層高的電梯上，李經(jīng)綸又點燃了一支煙。李經(jīng)綸往窗臺這邊走了兩步，給我遞來一支煙。電梯的頂端，是幾平方米大小的平臺，它是玻璃做成的，具有百分之百的透明度。李經(jīng)綸的移動空間極其有限，每走一步都讓我感到驚心動魄，擔心他會一腳踏空。記得有一年去旅游，一個旅游景點在懸崖峭壁上搭建了一條玻璃棧道，人走在上面像是行走在空中。在玻璃棧道前，我退縮了，沒有勇氣走上去，也注定沒有資格領略最美的風景。人都有自己的弱點和強項，李經(jīng)綸怕水，卻不怕高，如果他走上那條玻璃棧道，我想他一定會步履矯健，行走如飛。

我鼓足勇氣，把身子往外探出一些，伸長胳膊接過李經(jīng)綸遞過來的煙。高空危機感引發(fā)我的生理反應，讓我禁不住雙腿發(fā)緊，有種小便失禁的感覺。撤回身子，我想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渺小而密集的人群，電梯下面，消防人員在周圍布置救生氣墊。

李經(jīng)綸也看到了救生氣墊。李經(jīng)綸不解地問我，他們在做什么？

我告訴他，那是救生氣墊，如果你想不開，真跳下去，可能還死不了。

李經(jīng)綸說，我為什么要跳下去，你以為我想自殺？

我說，如果不是自殺，就趕快上來，萬一掉下去就活不成了。

李經(jīng)綸說，等我心情好的時候，自然就上去了。

我提醒他說，你還有兒子，你死了兒子怎么辦？

提起兒子，李經(jīng)綸的臉色有些難看，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聽不清他嘟囔些什么，從他的表情和語氣里，我想他是在埋怨兒子，表達著對兒子的一種失望。發(fā)生這件事的原因，也許跟他兒子不無關系。

我問李經(jīng)綸，兒子上高二了吧？

李經(jīng)綸回答說，是的。

我說，真快，明年就該考大學了。我正要再問他兒子上學的情況，忽聽外面一陣騷亂，進來幾個警察。其中一個像是領導模樣，手里拿著對講機。我聽到派出所的人喊他魏局。魏局來了之后，命令手下去跟李經(jīng)綸談判。我想向魏局解釋一下，李經(jīng)綸不是要跳樓，他是心情不好，在外面散散心，他自己會上來的。但是話沒出口，我就被一名警察從窗臺前拽到了一邊。我只好站在旁邊，看他們?nèi)ジ罱?jīng)綸交涉。

警方的做法，跟電影里看到的差不多。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老民警，對李經(jīng)綸先是好言相勸，然后說了一通跳樓的厲害關系。比如要過年了，正是一家人團聚的時刻，不能讓兒子沒了爸爸，不能讓朋友們在過年的時候去給你送花圈。在說到厲害關系的時候，老民警聲色俱厲地說，你知道嗎，你的行為已經(jīng)嚴重擾亂了社會治安，給社會造成了巨大損失，因為你一個人，讓大家都過不好年，你想清楚，給你五分鐘時間，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不要逼我們采取強制手段。

老民警每一句話都讓我聽得心驚肉跳。我覺得他不了解李經(jīng)綸，如果了解，他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在李經(jīng)綸的概念里，沒有對待社會的責任感，說這些對他都起不到作用，反而會引起他的逆反心理，尤其那些嚴厲的警告，很可能會激起他的反叛和暴動。

我看到李經(jīng)綸背對著窗子，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我了解他這個毛病，他遇到不喜歡的人，總是不理不睬，如果非說話不可，也是背對著人，自言自語，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懂。我聽到他在跟老民警爭吵，嗓門不高，卻在表達自己的憤怒。在他模糊的聲音里，我只聽出“老子怎么怎么樣”之類的話，我想他大概是說，老子哪里犯法了，老子在這里涼快，跟你們沒有半毛錢關系。

老民警不卑不亢，沉著應戰(zhàn)，但李經(jīng)綸犯起倔脾氣，絲毫不買他的賬，第一輪交涉以警方失敗告終。老民警冷靜地撤下來，接過同事遞上的水，咕咕咚咚喝幾口。

趁警方休息并重新部署的空當，我湊近窗子，去看李經(jīng)綸。剛到窗子邊上，突然聽到樓下人群一陣騷亂。我趕緊伸頭去看，原來是李經(jīng)綸朝下丟了一只空煙盒，把人們嚇了一跳。我把自己的煙丟給李經(jīng)綸，煙是穩(wěn)定情緒的好東西，李經(jīng)綸需要煙。李經(jīng)綸接過煙，說了一聲，回頭還你。我說，還個球，這么多人看著你，好意思。李經(jīng)綸不吭聲，盤腿坐下抽煙。

魏局的對講機里傳來話說，消防氣墊鋪設完畢，又傳來話說，救護車無法進入現(xiàn)場，道路堵塞嚴重。魏局在對講機里罵了人。眼看要過年，攤上這種事，誰的心情都好不到哪去?，F(xiàn)在網(wǎng)絡媒體發(fā)達，如果處理不當，真跳下去，傳到網(wǎng)上，那些輿論是可以讓人丟掉飯碗的。魏局慎重起來，問誰是商場的負責人？湯總站出來說，我是。魏局說，你們馬總呢，馬富強呢，出這么大事，他還不到現(xiàn)場？湯總說，馬總不能出面，怕激化矛盾，暫時回避了。魏局說，躲起來也好，躲起來也好。

魏局召集相關人員開會，我作為萬通物業(yè)公司副總，參加了會議。會議就在雜物間里舉行，沒有桌椅，都站著。會上，魏局提出要求，下午五點前必須妥善解決，過了五點，不論是人上來，還是人下去，都必須清場。隨后，消防支隊一名武警軍官陳述了解救行動的方案，大致做法是，派兩名勇敢的消防隊員，腰里綁上安全繩索，到電梯上去把李經(jīng)綸捆上來。對于這個做法，一部分人持反對意見，覺得還是以勸解為主，盡量避免危險發(fā)生。最后魏局作出決定，五點之前暫不采取強行措施，盡快通知當事人家屬到現(xiàn)場勸解。

我看看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李經(jīng)綸大概是兩點時候上去的，在上面呆了近兩個小時，應該也很累了，說不定到不了五點，自己就會爬上來。李經(jīng)綸在電梯上面，站累了就坐下休息，我們在雜物間里，連張椅子也沒有，只能站著。時間久了，腿酸了，人乏了，有些人借故上衛(wèi)生間，溜出去，找地方歇腳去了。屋里冷清下來，剩下楊經(jīng)理和一個小民警，坐在雜物堆里玩手機。

就在這個時候，李經(jīng)綸的兒子出現(xiàn)了。

三

李經(jīng)綸沒有別的親人，只有一個兒子，叫李帥。我們知道，李帥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是他姐姐的孩子。李經(jīng)綸收養(yǎng)了這個孩子，剛開始的時候，孩子喊他舅舅，后來孩子到了上學的年齡，才改口喊他爸爸。李經(jīng)綸一生未婚，沒有老婆，他是在鄰居大嬸們的幫助下，把孩子撫養(yǎng)長大的。

看到李帥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會想起他的母親李美侖，她是我們家屬院出了名的美人，同時也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放蕩女子。她長得漂亮，有一雙勾魂攝魄的大眼睛，還燙了一頭波浪似的披肩發(fā)。她總是跟社會上的不良青年混在一起，喝酒打牌，有時徹夜不歸。不知什么原因，越是這樣聲名狼藉的女人，在我們這些少年心中越是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我們喜歡偷偷看她的背影，喜歡在她面前緊張而慎重地經(jīng)過。我們在背地里偷偷談論關于她的風流韻事，嘴里面說著猥褻的臟話，心里卻把她當作高不可攀的圣女。她為我們帶來了性的啟蒙，她經(jīng)常進入我們夢中，讓我們在噴涌和粘濕中醒來。

在我三十歲以前，李美侖是我夢中的主宰，三十歲以后有了老婆和孩子，人變得老氣和遲鈍，才漸漸擺脫了她在夢中的糾纏。我相信，我們家屬院里其他人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至少馬富強就跟我談論過對李美侖的感覺和幻想。那個時期馬富強正值青春萌動的年齡，有一次他把伙伴們叫到廁所里，亮出家伙，讓我們欣賞他新生出來的陰毛。他還用手把包皮捋起來，翻卷到龜頭上面，問我們，過河了嗎？我的已經(jīng)過河，你們都過河了嗎？我們紅著臉，感到十分羞愧，他卻哈哈大笑說，你們還是小孩子，當然過不了河。

然后我們從廁所出來，正巧碰上李美侖。李美侖蹬著高跟鞋，甩著波浪卷發(fā)，去給她的父親打酒。望著李美侖的背影，馬富強激動地做了一個前頂?shù)膭幼?，嘴里發(fā)出夢囈般的聲音，寶貝兒，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對于童年記憶，有些片段十分模糊，卻又十分頑固。我記得，除了馬富強，還有呂國梁、劉耀民、黃鑫，都對我說過喜歡李美侖。他們說，和李美侖相比，其他女孩都不值一提。不僅如此，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藏在我心底，沒有對任何人說出去。這是李美侖和李經(jīng)綸這一對姐弟之間的秘密。

說到小時候，我又要稱他為撓尼，這樣方便我的敘述，也便于打開我的記憶。撓尼在家里排行老四，上面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那一年，撓尼的母親自殺，父親從此一蹶不振，整日酗酒，一不高興就對孩子們?nèi)_相加，致使他的兩個哥哥相繼離家出走，六口的家庭剩下了三口人。

我上初中那年，和撓尼做了鄰居，住在同一排樓房里。樓房上下兩層，東西排向，共有十六戶，我家和撓尼家中間隔著兩戶。樓房前是一條青磚鋪成的過道，家家戶戶都在門前種了泡桐，有的還壘了石桌。樓房上面是平臺，可以曬衣服、曬醬豆，孩子們可以在上面打羽毛球、踢毽子。夏日的夜晚，年輕人在上面乘涼，枕著自己的手臂，數(shù)滿天繁星。

白天，男人去車間里干活，女人在家里做飯。誰家做了好吃的，香氣飄出來，整排鄰居都聞得到，關系好的互相端一碗嘗嘗。誰家拉煤球、縫被套，總有人出來給你搭把手。鄰里之間有矛盾的，也不用撕破臉皮，就在自家門前，撒著怨氣，大聲嚷嚷著，給該聽的人聽。誰家里吵架、打孩子，鄰居都過去勸，很容易就勸住了。一排樓房的人們，就在這樣緊密的關系下，互相幫襯著過日子。

整排鄰居，只有撓尼家不是這樣的。撓尼家門前沒有石桌，廚房里沒有香味，他們不上平臺，也沒有可以互相走動的鄰居。他們家門前的泡桐樹沒長多大就枯死了。有段時間撓尼喜歡扎飛刀，他跑去車間里，用鋸條打了兩根飛刀，拿自己家的泡桐樹做靶子。撓尼的父親喜歡喝酒，總見他搬條小板凳，坐在枯死的樹下，懷里抱著一只盛滿白酒的大茶缸。有鄰居路過，他也會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更多時候，他都是斜歪著身子，靠在枯死的樹干上打盹。

有一年除夕，家家戶戶都在看電視、吃餃子，撓尼家里卻傳出一陣哀嚎。我的母親出于好心，想過去勸解，她還提出，要不要給他們端去一碗餃子？我的祖母立刻制止了母親，她讓母親不要多管閑事，大過年的，不要惹上一身騷氣。李家的閑事，最好不要去管，這在鄰居當中已經(jīng)形成共識。母親嘆口氣，只好作罷。

撓尼的哀嚎一聲比一聲高，我想看看撓尼挨打的樣子。我匆匆吃下幾口餃子，回到自己的房間。我的房間在二樓，從這里可以爬上平臺。冬夜里，平臺上空無一人。我悄悄來到撓尼家，趴在屋檐上，往屋里看。撓尼挨打的地方在樓下，我看不到撓尼，卻看到了李美侖。李美侖在洗澡，坐在一只大木盆里，不停地撩起水，一下一下澆到自己的身體上。水是熱燙的，在木盆周圍氤氳著白色的霧氣?？澙@間，我看到李美侖柔滑的頸、肩和背。我感到幸運，我所看到的，是馬富強他們不曾看到的，是許多男人夢寐以求而無法看到的。這是一個秘密，我決心隱藏下去，當馬富強他們再來談論李美侖，我便會在心里偷偷地發(fā)笑。

從這以后，我經(jīng)常光顧李美侖的閨房，我似乎染上了偷窺的癖好。李美侖的閨房，從建筑結構上，跟我的房間完全相同，但是里面的陳設卻大為不同。她的房間里有一張床，掛了白色的蚊帳，掛鉤把帳簾拉開，分起一個優(yōu)美的弧度。床上鋪著柔軟的被褥，枕邊經(jīng)常擺放著一兩本書。她的屋里還有一張梳妝臺，上面鑲嵌著圓圓的鏡子。李美侖經(jīng)常坐在梳妝臺前，描眉化妝。夜晚的時候，我不知道她化妝是給誰看，我想她大概在孤芳自賞吧。睡覺前，她喜歡躺在床上讀書，讀著讀著，感動的不行，用手去抹眼淚。

我終于又一次看到她在洗澡。這已經(jīng)是春天，清明時節(jié)，天陰沉著，夜色濃重，更有利于我的隱蔽。我趴在屋檐上，探頭去看。李美侖剛剛脫掉最后一件衣服，蹲下去，用手試試水溫，然后輕輕地坐進木盆里。她的動作十分輕緩，像是把一只精巧的小紙船放進水里，她把自己放進了木盆里。她開始往身上撩水，用手揉搓自己的身體。

和第一次偷看她洗澡不同，這一次，我感覺自己身體起了變化，也許是季節(jié)不同，在這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一切都顯得蠢蠢欲動。我看了一會，把頭縮回來，潮熱的臉貼在冰涼的屋檐上，感覺舒服了一些。附近有人進屋，屋門咣當一聲響。我意識到自己是在偷窺，有些擔心。我這樣頻繁地偷窺，總有一天會被人發(fā)覺。我猶豫著，要不要離開。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令我驚訝的事。我聽到李美侖說，滾開，還敢偷看，要死了你！

李美侖的聲音不大，語氣卻是十分嚴厲。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被發(fā)現(xiàn)，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正要逃跑，又聽見李美侖說，趕緊走吧，這樣不好，如果咱爸知道，你又要挨打了。這次李美侖的聲音顯然柔和多了，完全是商量的語氣。我發(fā)現(xiàn)，偷窺者不止我一個，在屋外暗黑的角落里，還隱藏著另外一雙眼睛。我不敢露頭，趴在屋檐上，動也不敢動。我聽到下面有些響動，門吱呦一聲，外面的人進了屋里。我不知道屋里情況如何，沒有人說話，只有洗澡發(fā)出的嘩嘩聲。過了一會，我聽見李美侖說，給我搓搓背。

在我感覺安全一些的時候，我悄悄露出頭，往李美侖的屋里看。我看到撓尼蹲在李美侖背后，扎著馬步，手里裹著毛巾在李美侖的背上吃力地推。他的動作十分笨拙，毛巾突然打滑，他一個趔趄，險些栽倒。李美侖說，好了好了。

我有些擔心，又有些期待，不知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但他們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搓背以后，李美侖說，快走吧，以后不許這樣了。撓尼丟下毛巾，轉(zhuǎn)身出了屋子，貓一樣躡手躡腳地下樓去了。

這是我所發(fā)現(xiàn)的，撓尼和他的姐姐李美侖之間的秘密。我從未對別人說起，真正的秘密，只有埋在心底才有意義。從這以后，我沒有再去偷窺，我知道自己錯了，自己做了一件毫無意義的傻事。我對自己說，懸崖勒馬，還來得及。

很快到了夏天。那一年夏天，撓尼跟后街的孬蛋打了一架。那段時間有個傳聞，說是孬蛋用一只燒雞把李美侖騙進了防空洞，把她給干了。我們不知道傳聞有幾分真假，我們相信李美侖確實跟孬蛋好上了，她經(jīng)常坐在孬蛋的摩托車后面，風一樣從大街上刮過。她曾經(jīng)睡在孬蛋家的床上，這也是有人親眼目睹的事實。撓尼肯定聽到了這個傳聞，一天中午，日頭正烈，撓尼在路上攔住了孬蛋。撓尼比孬蛋小五六歲，個頭遠沒有對方強壯。撓尼操起一塊磚，跳起來，把磚摔碎在孬蛋的頭上，頓時冒出一股鮮血。撓尼突襲成功，卻并沒有討到便宜，對方不顧流血，瘋狂反撲，把他按到在地，噼噼啪啪一陣猛抽。撓尼的鼻子里也淌出了鮮血。搞到最后，兩人渾身都是鮮血。

這件事發(fā)生之后，沒過多久，李美侖也跟她的哥哥一樣，離家出走了。據(jù)說，她跟孬蛋去了南方的深圳。人們都為李美侖感到惋惜，覺得這樣一個大美人，生在這樣的家庭，又做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丑事，從內(nèi)心講都不愿接受。我卻覺得，李美侖是被撓尼逼走的，如果他不去找孬蛋算賬，如果他不去偷看洗澡，李美侖可能還堅持著在這里活下去。不管怎么說，李美侖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們少了很多關于她的話題，少了很多不懷好意的樂趣。

那段時間，撓尼總是在傍晚時爬上水塔，坐在上面，頭上纏著紗布，呆呆的樣子，看上去像一只受傷的兀鷹。馬富強對我們說，撓尼被施了魔法，中了邪。我們感到遺憾，我們寧愿看到一副怪相、發(fā)現(xiàn)獵物就窮追猛打的撓尼，也不愿看到一只死氣沉沉、隨時都有可能倒下的病雞。

秋天的時候，撓尼參加了工作，接替病退的父親，在車間里做一名學徒工。撓尼學會了車螺絲，車各種各樣的零部件。撓尼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他對汽車很感興趣，曾擅自把一輛檢修中的卡車開出去，撞倒了我們學校西邊的圍墻。

冬天的時候，迎來了征兵的季節(jié)，我們班里好幾個學生都要去當兵。馬富強也要去當兵了，他穿上新軍裝，身披大紅花，走在當兵的隊伍里。我們?nèi)ニ退?，在車站擁抱著，流了淚。我發(fā)現(xiàn)馬富強長大了，他體格健魄，完全可以做一名合格的戰(zhàn)士。他在我胸前擂了一錘，我覺得他的拳頭很硬。我想，他的吊毛一定跟他的人一樣，已經(jīng)變得非常強壯。

送兵的場面十分熱鬧，車站廣場上擠滿了人。人群中，我發(fā)現(xiàn)了撓尼。我知道撓尼沒有朋友，他只是來湊個熱鬧。我覺得撓尼也長大了，他比馬富強大兩歲，比我大三歲。我看到他站在臺階上，目光直愣愣地盯著人群，手里夾著點燃的香煙。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是一個不可捉摸的人。

四

馬老板給李帥打電話，告知他的父親要跳樓。李帥在萬通中學上學，讀高二。接到電話，他堅持把前兩節(jié)課上完，第三節(jié)自習課，這才跟老師請假，來看他的父親。他大概跟我一樣，覺得李經(jīng)綸不會跳樓，他比我更加了解李經(jīng)綸。

李帥跟李經(jīng)綸不同，這個小伙子長相英俊，身材挺拔，目光堅定而自信。他長得像李美侖，他常常使我想起李美侖。

李帥來了之后，趴窗臺上跟他父親說話。李帥喊了一聲爸。李經(jīng)綸本來在下面坐著，看到兒子，就站起來，走到窗子跟前。由于李帥的遮擋，我只能看見李經(jīng)綸的半個腦袋。李經(jīng)綸四十歲出頭，卻顯得老相，頭發(fā)掉了不少，腦門在日光下顯得格外透亮。他們父子的對話，我聽得清清楚楚，我聽到他們在談論一輛自行車，那是他們新買的一輛漂亮的山地車。李經(jīng)綸一直在說山地車的性價比問題，在西大街買，可能要貴上一百多元，在思故臺市場買比較便宜，但他們的售后和配套比較差。李帥倒不在乎價格問題，他一再表示對這輛車十分滿意，他還談論了如何對車子進行保養(yǎng)。談過自行車，他們又談起一只電動剃須刀，李帥準備在網(wǎng)上購買，送給父親做生日禮物。

我在一旁聽著，心里有些感動。他們父子關系融洽，有著深厚的感情，照這樣聊天，不出幾分鐘，李經(jīng)綸準會從下面爬上來。這是脫身的好機會，等那些警察回來，即使不對他進行處罰，起碼也要進行一番訓斥，說嚴重點，告他擾亂社會治安、危害公共安全也是完全成立的。

這一對父子還在聊天，算起來，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六年。十六年前——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叫李經(jīng)綸，但背后還是習慣喊他撓尼——撓尼已經(jīng)由學徒工轉(zhuǎn)為正式工，他做學徒工并不安分守己，有時偷盜廢棄的電瓶，砸爛了，把里面的鉛拿到廢品站去賣。有時擅自把車開到公路上，惹了不少禍事。他的師傅不喜歡他，經(jīng)常訓斥他，但師傅還算負責，教會他一些基本的工作技能，使他成為了一名正式工。不管怎么說，撓尼工作了，不再游手好閑。

回想起來，應該是在冬天，離家出走的李美侖懷抱嬰兒回到了家屬院。多年不見，李美侖依然時髦靚麗，臉上涂脂抹粉，踩著更高更細的高跟鞋。起初我們以為她懷里抱著棉被，后來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襁褓，里面裹著嬰兒。我們跟隨李美侖來到李家門口，出于好奇，伸頭向屋里張望。李美侖的父親出來，把門砰的一聲關死。

李美侖的回歸，在我們家里引起了一番爭議。父親說，看樣子李美侖在外面混得不錯，有句話說，人挪活樹挪死，很有道理。母親說，一個女孩子在外面闖，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還是回家好，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己的狗窩。相比之下，奶奶的態(tài)度十分刻薄，她一直在懷疑嬰兒的來歷，奶奶說，不害臊的，大閨女生下野種，還有臉回自己娘家。

我們這邊在爭論，李家那邊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是李美侖。這次，我們?nèi)页鰟?，離開飯桌，去李家門口探個究竟。從屋里出來，發(fā)現(xiàn)李家門口已經(jīng)擠滿了人，鄰居們都在小聲議論。我聽了一會，知道大概意思，好像是李美侖要求父親收養(yǎng)孩子，父親不同意，李美侖無奈之下，急得哭了起來。

若在平時，鄰居們對李家的事不聞不問，敬而遠之，也許是因為嬰兒，喚醒了人們的同情和惻隱之心。在李美侖的哭泣中，呂嬸站了出來，砰砰地敲門。李美侖的哭聲大了一些，門卻依然緊閉。呂嬸不停地擂門，嘴里喊著撓尼父親的名字，李思維開門，李思維開門！

李思維終于打開了屋門。屋子小，站不下許多人，我硬是擠了進去。我看到李美侖坐在地上，兩手捂住臉，在小聲地抽泣。她的身子一下一下地聳動著，在哭泣中發(fā)出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似乎她已經(jīng)哭得十分疲累。相比之下，我更關心李美侖的孩子，我想看一下，那個孩子究竟長得像誰。我對那個孩子有著擔憂和疑慮，當我環(huán)顧屋內(nèi)，沒有發(fā)現(xiàn)孩子的時候，我甚至想，李美侖哭那么傷心，她的孩子該不會是被李思維丟到了大街上吧？

令我欣喜的是，臥室里傳出了嬰兒的笑聲。很明顯，是笑聲，在大人們緊張的沖突中，這笑聲仍是顯得明亮、輕松和歡快。我被這笑聲吸引著，走進臥室。臥室里亮著微弱的燈光，孩子躺在床上，蓋著棉被，露出一張喜盈盈的小臉兒。撓尼蹲在床邊，對他做鬼臉。

我湊近，去辨別孩子的長相。我覺得他的眼睛和嘴巴像李美侖，鼻子像后街的孬蛋。人們都說，外甥似舅，他卻一點都不像撓尼。

我問撓尼，他多大了，有沒有一歲？

撓尼說，哪里有，才剛剛四個月。

我說，他會喊你舅舅嗎？

撓尼說，會的，剛才他喊了，你沒聽到。

撓尼為了證明自己，就去逗孩子，嘴里說，喊舅舅，喊舅舅。孩子沒有喊，卻笑了，很高興、很興奮地格格笑了。撓尼說，聽到了吧，他在喊我舅舅。

我想嘗試去抱抱孩子，我還從沒抱過這么小的孩子。我猶豫著，撓尼會不會準許我去抱一下？就在我猶豫的時候，外面的人們突然涌了進來。李思維跑在前頭，拎起孩子，要往外沖。后面進來的人把李思維堵在門口，不放他出去。李思維扯著喉嚨喊，不要逼我，你們要養(yǎng)，你們拿去養(yǎng)！

好多人都說，李思維你瘋了！

呂嬸指著李思維的鼻子說，你要有點良心，不然死了都沒人抬。

李思維不管人們怎么說，他就一個態(tài)度。你們要，拿去，不要我扔大街上。

孩子在李思維手中，終于哭了，哇哇地大聲哭。這時候，撓尼從人群中竄出來，奪下孩子，抱在懷里。撓尼對李思維喊，你不要，我要。喊完，就護著孩子，從人群里擠出去，蹬蹬蹬上了樓。在我印象中，撓尼從來沒有反抗過他的父親，他總是在父親的訓斥和毆打中隱忍，這次反叛，對撓尼來說簡直就是一場革命性的反擊。另外，撓尼抱孩子的樣子也十分滑稽，他不懂得正確抱法，把孩子端在胸口，架起膀子，竭力護著，像是搬運一件貴重而易碎的寶物。

撓尼上樓以后，呂嬸拉起李美侖，也上了樓。鄰居漸漸散了，留下兩個人，陪李思維抽煙，看管他，免他再去生事。留下的兩個人中，有我的父親。我也想留下，父親說，你回去，明天還要上班，不要影響工作。那時我已經(jīng)參加工作，但是對父親的話向來不敢違抗，我只好離開了。

第二天，李美侖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后來聽說她去了美國。有一年李思維喝醉之后，栽進路邊的坑里死了，開追悼會的時候，也沒有看見李美侖回來，人們覺得，李美侖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但這不重要，對于我們家屬院來說，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都不會有太大影響，人們還是一如既往地生活。李美侖走的時候，撓尼問她，孩子叫什么名字？李美侖說，叫什么都行。于是撓尼給他起了個很帥的名字，叫李帥。

十六年過去了，我親眼見證了撓尼是如何把李帥撫養(yǎng)長大。在這個過程中，以呂嬸為代表的鄰居大嬸們，給撓尼帶來了極大幫助。如果不是呂嬸，李帥也許會長大，但絕不會長得這么健康，這么帥氣。李帥上小學之前，是在呂嬸家度過的。撓尼白天上班，晚上必定要去呂嬸家，給孩子洗尿布，喂稀飯。每天早上，撓尼也是要先看一眼李帥，才放心地走進車間。

撓尼的性格徹底改變了，他變成了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再不爬高上低，再不惹是生非，工作勤勤懇懇，默默無聞，任勞任怨。他甚至克服了發(fā)抖的毛病，走路姿勢也變得協(xié)調(diào)。有一年他受到公司表揚，獲得了令人羨慕的一筆獎金。沒人再喊他撓尼，大家都記住了他的名字，叫李經(jīng)綸。

撓尼變成了李經(jīng)綸，成為一個正常的父親、工人和鄰居，他仍然沒有朋友，他不善言談，性格孤僻，始終活在自我封閉的世界里。他沒有女人，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他總是拒絕。呂嬸勸他，應該給李帥找個媽媽，他這才答應見面，可見了之后，又十分后悔，他對呂嬸說，他害怕失去。害怕失去什么呢？他擁有的，實在是少得可憐。他失去了親人，只剩下一個李帥。如果說他有朋友，那么唯一的朋友就是他的兒子李帥，我們常常看到他和李帥走在放學的路上，爺倆不說話，卻是配合默契，前一腳后一腳，走在風雨、泥濘或是陽光中。

五

李經(jīng)綸和李帥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我覺得他們是父子、親人和朋友，他們還是一對冤家。馬老板曾對我說，李帥說過，他的父親不適合這個社會，他的父親能在這個社會活下來，要付出超過常人數(shù)倍的代價。馬老板的話，我向來是相信的，李帥已經(jīng)上了高二，他會有自己的想法，對世界會有自己的看法。但我不贊同李帥這種說法，我覺得李經(jīng)綸不但活得不困難，反而要比一般人活得更輕松。他沒有常人那么復雜的想法，他唯一的心思，就是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他從不對兒子有過多的要求，他只是為兒子提供了一把庇護傘，提供了一塊生長的土壤。

李經(jīng)綸站在十七層電梯上，李帥站在十八層窗臺前，他們談論起一輛自行車。李經(jīng)綸擔心兒子在學校沒面子，攢錢為兒子買了一輛自行車。他們談論了自行車，談論了剃須刀，又談論了一些令人愉快的話題。突然，他們的話題變了，我聽到他們發(fā)生了爭吵。李經(jīng)綸突然提高嗓門說，你是姓李，還是姓馬！

李帥沉默著，不說話。

李經(jīng)綸又說，你是姓李，還是姓馬？

李帥的背影在窗前亮光下形成一個瘦弱的輪廓，我看不到李帥的表情。我側下身子，繞過李帥，看到了李經(jīng)綸的表情。一向木訥的李經(jīng)綸，居然也有如此復雜的表情，那表情里充滿了傷痛、失望、憤慨、哀求和期盼，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表情，實在難以形容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表情。在這種表情下，李帥開始了反擊，他的反擊顯得冷靜而從容。李帥說，你一直在嫉妒，一直在自卑。你需要躲避，因為你軟弱，因為你無能。軟弱，躲避，給自己披上孤獨的外衣?？晒陋毷强蓯u的，你知道嗎，孤獨是可恥的！記得那件雨衣嗎？你寧愿受淋，也不愿接受一件雨衣，寧愿我被雨淋，寧愿讓我生病，也不愿卸下你自卑的面具。你去學校接我，招來同學們的嘲笑，可我還要照顧你的感受，我要聽呂奶奶的話，去憐憫你這個世界上最最可憐的人。我為什么要可憐你，又有誰來可憐我？我在心里詛咒著，盼望你趕快生病，那樣你就不必來學校接我，我可以好好喘一口氣了。我心里說，下輩子再也不做你的兒子。我姓李還是姓馬，由得我選嗎？如果我選，我寧愿姓馬！

李帥從冷靜和從容中逐步轉(zhuǎn)變?yōu)榧?，他一邊說，一邊做著手勢，像是一名激情迸射的演說家。最后一個動作，他右手握拳，狠狠地砸下去，十分堅決而徹底地表態(tài)。

突然的變故，屋里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去勸，一陣沉默，場面令人尷尬和擔心。李帥轉(zhuǎn)過身，在我們的驚愕中走出了雜物間。他眼里噙著淚水，繃緊嘴唇，一副不屈的樣子。

我追出去，在走廊里喊住李帥。我跟李帥進行了短暫的交談，我問李帥，李經(jīng)綸為什么傷心？李帥靠在墻上，不停地抹眼淚。我失去了耐心，大聲說，快告訴我，他為什么傷心？李帥哭著，對我說出了事情的原因。

李帥走后，我擔心李經(jīng)綸會經(jīng)受不住打擊，這世上如果還有人能夠傷害他，那一定就是他的兒子李帥。我回到雜物間，走近窗前，看到李經(jīng)綸一副沮喪，垂頭在思索什么。我輕聲安慰他說，小孩子，別跟他計較，慢慢他會長大的。

李經(jīng)綸抬頭說，他是對的。李經(jīng)綸又垂下頭，離開窗臺，走到平臺邊緣，坐下來，腿耷拉在平臺外面，仰頭看天。我聽到地面上的人群又發(fā)出一陣驚呼。我不知該說什么好，我知道勸不住他，如果他不想上來，誰也把他勸不上來。我看看表，已經(jīng)四點二十分，看看天色，日頭也快要下山了。

六

四點三十分，魏局率領人馬，再次進駐雜物間。魏局問，家屬來過嗎？值班民警說，兒子來過，但這家伙又臭又硬，跟兒子吵起來，兒子丟下他不管，認他死活了。魏局沒再說什么，皺了皺眉頭。魏局把大家召集起來，部署下一步行動。魏局說，看來勸說是行不通了，那么采取第二方案，強行解救？魏局的手下說，沒別的辦法，只好這樣了。魏局指示，解救過程一定要保證安全，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時候武警軍官提出一個問題，說目標過于靠近邊緣，容易發(fā)生危險，解救成功的幾率不大。他提出派一個人出面，想辦法引誘目標靠近窗臺，這樣能增加成功的幾率。武警軍官這么一說，大家都把目光轉(zhuǎn)向我。我說，好吧，我來引誘他。

我沒有走近窗臺，而是返回馬老板辦公室，取一件引誘李經(jīng)綸的道具。馬老板仰躺在沙發(fā)里，雙手枕著后腦勺，看樣子十分疲憊。見我進來，他直起身子問，怎么樣，上來沒有？我沒有說話。馬老板遞過來一支煙，我夾在手里，并沒有點燃。我看著馬老板用一只打火機點煙。馬老板抬頭問我，沒火？馬老板把手里的打火機遞給我。

我拿著打火機，轉(zhuǎn)身就走。馬老板在后面喊，上來沒有？怎么不說話，你走什么？我頭也沒回，出了馬老板的辦公室。我的確有點生馬老板的氣。我知道這事不怨他，但事情因他而起，現(xiàn)在變得不可收拾。在這里我要說一說馬老板的事情。

過去沒人喊他馬老板，都喊他馬富強。馬富強當?shù)氖瞧嚤?，復員后，分配到運輸公司當一名司機。他的父親就是一名老司機。那一年公司實行承包制，馬富強承包了一個車隊，沒日沒夜地跑運輸。他有一些優(yōu)點，善于交際，懂得經(jīng)營，沒過幾年，就把車隊從十幾臺車發(fā)展到五十多臺。后來，馬富強又承包了一車隊和九車隊，漸漸成了規(guī)模。記得那一年，運輸公司改制為萬通集團，馬富強搖身一變，成了集團的董事長。此后幾年間，馬富強帶領萬通集團逐步發(fā)展壯大，兼并了市里其他幾家運輸公司，成立房地產(chǎn)公司，蓋了許多高樓大廈，還涉足零售業(yè)，開辦了時代購物中心。馬富強從一個普通工人，變成了企業(yè)大老板，成為潁川市家喻戶曉的人物。

馬富強把過去的運輸公司子弟學校更名為萬通中學，加大投資，引進人才，使學校成為全市升學率最高的一所中學。進萬通中學，必須達到很高的分數(shù)，分數(shù)不夠的學生，只有花錢去買，據(jù)說每差一分，就要多花一萬元，差十分就要多花十萬元。即便這樣，也不是誰都能進，還需要有過硬的關系。

中考的時候，李帥差八分，沒夠著萬通中學的分數(shù)線。李帥想進萬通中學，他知道父親不會去求馬富強，就自己去找馬富強。馬富強一分錢沒收，讓李帥進了萬通中學。馬富強喜歡李帥，他經(jīng)常感慨地說，這孩子，長得真像李美侖。馬富強只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這也是他喜歡李帥的又一個原因。他經(jīng)常說，李帥這孩子命苦，但他知道努力，將來準是個人才。他經(jīng)常把李帥叫到家里，幫女兒補習功課，有時候馬家的家宴，也請李帥參加。兩人還經(jīng)常下棋，李帥從小學圍棋，比馬富強水平高。

李帥和馬家交往，李經(jīng)綸一直不贊同，他始終認為馬富強是坑害人民、為富不仁的大壞蛋，為這事父子倆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歧。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李經(jīng)綸想管也管不了。有時候想想，為了兒子的前途，李經(jīng)綸也默許了，畢竟馬富強有錢有勢，能給孩子提供不少幫助。

事情發(fā)生在前不久，李經(jīng)綸得知，李帥認了馬富強做干爸。這個事實，李經(jīng)綸無論如何接受不了。李經(jīng)綸跟兒子吵了一架，讓李帥跟馬富強斷絕來往，李帥反倒勸李經(jīng)綸，說馬富強是好人，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這很可能是李經(jīng)綸有生以來第一次進行反思，他覺得跟兒子之間產(chǎn)生了裂痕，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完全失去了主張。一個人郁悶的時候，他便爬到了電梯上，俯瞰這個迷茫的、令人費解的世界。

這就是李經(jīng)綸爬上電梯頂端的原因，他不是輕生，不會跳樓，但他非常危險，隨時有失足喪命的可能。我必須解救李經(jīng)綸，引誘他離開那個危險的地方，把他從懸崖邊上撈出來。

我拿著打火機，走近窗臺邊。咔嚓，打火機發(fā)一聲脆響，點燃了手里的煙。兩名消防戰(zhàn)士隱匿在窗臺背后，等待著最佳時機。屋里的人們不動聲色，裝作若無其事，卻都在手心捏了一把汗。

老李，你過來，我有話說。這是我第一次喊他老李，以前我總是喊他的全名李經(jīng)綸，或者什么也不喊。你看看這個。我晃了晃手里的打火機。

李經(jīng)綸還沉浸在悲傷和失落之中，他緩緩地轉(zhuǎn)過頭，朝我厭倦地看了一眼。

你看看，這是你做的打火機，現(xiàn)在它的砂輪壞了，需要更換砂輪。其實，我撒了謊，這是一只十分耐用的打火機，功能如初，完好無損。兩年前，它經(jīng)李經(jīng)綸設計，并純手工制作而成。它薄薄的，金屬質(zhì)地，握在手中，有種沉甸甸的分量。它上端有一只蓋，打開，輕撥砂輪，立刻會騰起一道火苗，發(fā)出柔而持久的光亮。在打火機的屁股上，也有一個小蓋，拔下來，里面是儲存汽油的絲綿。整個打火機被打磨的十分光滑，看上去十分精美。

說起這只打火機的來歷，讓我有些小小的感觸。那是李帥進入萬通中學后，一天中午，李經(jīng)綸跑來找我，他以為是我?guī)椭顜涍M的萬通中學，來向我表示感謝。當初，考慮到李經(jīng)綸的固執(zhí)，為了避免事端，馬富強我們商量好，由我出面，說我認識萬通中學校長，通過我的關系使李帥進了萬通中學。這事李經(jīng)綸一直蒙在鼓里。

李經(jīng)綸向我表示感謝，卻是兩手空空，并未見他帶什么禮物。李經(jīng)綸說，我送你一只打火機。我說，不用，都是街坊鄰居，看著李帥長大，這點事不算什么。李經(jīng)綸從兜里摸出一只打火機，對我說，這是自制的，不是什么貴重東西。聽他這么說，我就收下了打火機。我知道李經(jīng)綸經(jīng)濟條件不好，如果是別的禮物，肯定就拒絕了，但一只小小的打火機，不費什么錢，我就欣然接受了。而且，我有一種好奇，我還從未見過自制的打火機。我驚嘆李經(jīng)綸有如此手藝，他在車間里工作多年，鉗工、車工、銑工全不在話下，能做出如此精美的打火機，實在令人嘆服。

我覺得李經(jīng)綸是懂得感恩的人，做這樣一只打火機，不知花費了多少心思。我把打火機在手里玩了兩天，簡直有些愛不釋手。但我想到，這個禮物原本是送給幫助李帥的人，它真正的主人應該是馬富強。我把打火機轉(zhuǎn)送給馬富強，馬富強一到手便喜歡上了，夸贊說，好東西，有點意思。

這是李經(jīng)綸的作品。我沒想到，李經(jīng)綸并不在乎這只打火機，他厭倦地看我一眼，又厭倦地轉(zhuǎn)過了頭。我想到一個計策，裝作失手，把打火機掉在平臺上，然后求他幫我撿起來。我伸頭往下看了看，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打火機是金屬的，電梯平臺是玻璃的，如果掉下去，肯定會彈起來，跌落地面，說不定會砸到什么人?？磥恚抑荒茉傧雱e的辦法。

正無計可施，就見李經(jīng)綸掏出煙，示意我要不要來一支。我伸出手，意思是讓他把煙遞過來。李經(jīng)綸說，你過來拿。我說，別開玩笑，那地方不是誰都敢去。李經(jīng)綸說，我就知道，你沒膽量。

為了解救李經(jīng)綸，我決定冒一次險。我對李經(jīng)綸說，如果我敢下去，你敢不敢上來？我沒膽量，你還不是跟我一樣，你不敢上來，你害怕面對現(xiàn)實，害怕失去兒子。不是嗎？馬富強要搶走你的兒子，你有膽量跟他爭嗎？

我的激將法把李經(jīng)綸激怒了，他惡狠狠地說，不要給我提馬富強，兒子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我說，我們打個賭，如果我敢下去，你就跟我上來，賭不賭？

李經(jīng)綸說，你下來。

我一定是吃錯了藥，或是腦子進水，或是被驢踢了，總之，我決定下去，我決定走近李經(jīng)綸，坐在他身邊，用那只精美的打火機點燃他遞來的煙。下去之前，我想到了死。死是什么東西？很簡單，它跟活差著一口氣。有這口氣，活著，人還在；沒這口氣，死了，人沒了。我要爭這口氣，沒這口氣，即便人活著，也已經(jīng)死了。

對我來說，這是一次挑戰(zhàn)。我要擺脫恐懼，戰(zhàn)勝懦弱，讓自己在麻木中感到刺痛。麻木是摧毀生命的無形殺手，我要趕走它，讓肉體和靈魂在刺痛中醒來。記得小時候父親教導我說，你一定要遵守規(guī)矩，不要學那些壞孩子，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只有在約束中，你才能找到相對的自由。我的父親就是這樣教導我的，這是他的經(jīng)驗之談。他是一名干部，從股級升到科級，從科級升到處級，從處級升到廳級的時候，突然就垮臺了。他在監(jiān)獄里結束了一生。父親死的時候，我在接受調(diào)查，父親的死保護了我，使我免除牢獄之災。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一步步走向腐爛，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嚴重麻木，在麻木中腐爛自己的肉體，腐爛自己的靈魂。我希望開始新的生活，可是已經(jīng)無能為力。在流離失所中，我接受了馬富強的幫助，他把我安排在物業(yè)公司做一名副總，使我得以茍且偷生。我不該怕死，我所要怕的，應該是這種麻木而空洞的生活。

在窗臺邊，我跟李經(jīng)綸打了一個賭，賭我的勇氣和膽量。我的決定出乎所有人意料，身邊的消防戰(zhàn)士還沒回過神來，我已經(jīng)爬上窗臺，不顧一切地跳了下去。我眼前一陣模糊，只有白花花的一片，當我雙腳著地的時候，我聽到砰得一聲響。很快，我恢復了視覺，我看到腳下是一塊厚厚的玻璃，透過玻璃，我看到了地面，地面上有擁擠的人群和火柴盒大小的車輛。我又感覺到那種小便失禁的感覺，兩腿發(fā)緊，寸步難行。我甚至不敢直起身子，趴在地上，抬頭去看李經(jīng)綸。他離我只有幾尺的距離，我看到他在向我招手。我朝他爬過去，我直不起腰，只有像狗那樣爬過去。

爬了兩步，我停下了。我聽到李經(jīng)綸說，站起來，你一定要站起來，只有站起來，你才不會感到害怕。

我想起童年，想起那個夕陽輝映的下午，撓尼爬到高高的水塔上，身后是湛藍的天空和絲絲漂浮的白云。那是我一直向往的圖景，我想我可以站起來，像撓尼那樣融進湛藍的天空里。

就在我站起來的一瞬，我感覺自己不再害怕，恐懼化為烏有，或者化為灰塵從我身上輕輕抖落。我走向李經(jīng)綸，一步一步，腳下踩得十分踏實。我在李經(jīng)綸身邊坐下來，掏出打火機，點燃了李經(jīng)綸遞過來的煙。我聽到世界是嘈雜的，身后的警察在喊話，下面的人群在驚呼。我看到人群擁擠，遠處的人們迅速朝這邊匯集，他們不愿錯過一個離奇的故事。如果說一個人是一處風景，那么兩個人就是一個故事，我和李經(jīng)綸就是故事中的對手、伙伴和朋友。我想，李經(jīng)綸已經(jīng)有了一個朋友，就在我們并肩而坐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成為了朋友。做為朋友，我們該聊些什么呢？

我們聊起了往事。李經(jīng)綸伸手指著一個地方，問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嗎？

我知道，那是一個村莊，從那個村莊里，經(jīng)常駛出騾車，灑下一路嘩楞楞的鈴聲和騾馬的糞便。

李經(jīng)綸又指了一個方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嗎？

我知道，那是一處麥田，我們常去里面捉蚱蜢、捉蟈蟈，每到初夏時節(jié)，我們在田埂上烤麥穗，把麥粒放進嘴里，像嚼綿軟、筋道的口香糖。

李經(jīng)綸又指一個地方，像一名考官那樣，問我是什么地方？

我思考了一下，或者說沉默了一下。我回答說，那是我們曾經(jīng)的家。

李經(jīng)綸站起來，走到平臺的另一側，他伸手指給我看，問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那是一座學校，我們曾經(jīng)在那里度過了童年。

李經(jīng)綸又一指，不等他開口，我說，那是車隊，是你工作過的地方。

最后，李經(jīng)綸問我，你知道我們站的這個位置，是什么地方嗎？

這一次，我竟答不上來。我說，別急，允許我好好想想。我繞著平臺走了一遭，勘察地形，辨別方位，進行推測和判斷。我終于看清楚了，我猜到了，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就是那座水塔。

我們又坐下來，一起抽煙。這時候，馬富強出現(xiàn)在窗前。馬富強朝我們吼著，瘋了，都瘋了。馬富強對我說，他瘋了，難道你也瘋了？

看到馬富強，我忽然有種沖動，我想揍他，真的很想揍他一頓。但我卻對他招招手，笑著說，過來坐坐。

馬富強伸頭看了看地面，又抬頭看了看天。馬富強問我，上面風大不大？

我說，微風，吹起來很舒服。

馬富強顯得有些猶豫，我知道，他也曾經(jīng)很想嘗試一下，爬上那座高高的水塔。為了鼓勵他，我想了一個辦法，我對他說，打個賭，如果你敢下來，李經(jīng)綸就同意你做李帥的干爹，賭不賭？

馬富強看了看李經(jīng)綸。你賭嗎？他問李經(jīng)綸。

李經(jīng)綸說，我賭。

責任編輯 歐陽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