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年，老兵回家路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鄭宇鈞 南方周末記者 姚憶江

出 品

姚憶江工作室

主創(chuàng):南方周末 姚憶江

54年，老兵回家路

元宵節(jié)，78歲的失聯(lián)老兵王琪時隔54年重新踏上故土。南方周末記者與其同機返鄉(xiāng)，持續(xù)六天近距離記錄他的歸國路。

穿千層底、換綠軍裝、喝小米粥。22歲時，王琪穿著母親做的布鞋參軍。24歲時，他一身國防綠消失在喜馬拉雅森林中。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鄭宇鈞

發(fā)自陜西咸陽

南方周末記者 姚憶江

“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氐街袊诙?，78歲的王琪換上了他似曾相識的軍裝。

當年，24歲的王琪同樣一身綠，走進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原始森林，從此杳無音訊。

1969年，王琪的五弟王宣即將入伍，接兵干部到家時，王琪母親說，我有一個兒子參軍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怎么又要帶走我一個兒子？王宣已穿上的軍裝被現(xiàn)場脫了下來。

“五叔對奶奶一直有怨言，為什么不讓他當兵？”王琪的侄子王英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其實，54年來，王琪無時無刻不盼著歸國。

王琪當年穿的是55式軍裝，現(xiàn)在這一身65式軍裝，是臨時找來的。

半個世紀的異國坎坷經(jīng)歷，在王琪的臉部留下溝壑，在腿部留下傷痕。此刻，老人更愿意平靜地享受這珍貴的骨肉重逢。

“變化來得太快了”

“碰！”

2017年2月10日上午，像往常一樣在打麻將的王致遠有些心神不定，手一抖，摸到的一張好牌掉落在地。

匆忙進屋的王英軍湊到他耳邊，“三叔明天就回來了?！蓖踔逻h頓時激動得把牌一推。他等到了人生最好的一副牌。

那一刻，他的三弟王琪正在趕往印度首都新德里的路上。

2013年王琪獲得中國護照至今，已過去四年。“中國大使館的材料遞交到印度有關部門后，就石沉大海?！毖艠浠\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更早還可回溯到1989年，王琪在家書中提及，“回國證在辦了?！?/p>

2017年2月8日凌晨2時，一通電話讓王琪的回家之路陡然轉(zhuǎn)向。

“深夜里接到通知，會接送我們?nèi)ナ锥?，到（印度）外交部辦理出境許可?！毖艠浠\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王琪妻子抱病，小女兒護照沒辦，雙雙不能同行。但王琪有些迫不及待，和大女兒、兒子雅樹籠一家一行五人穿著家常的衣物就匆匆上路。

他要趕在元宵節(jié)回到中國。

“印度總理莫迪本人直接過問并協(xié)調(diào)，使得此事得以在72小時內(nèi)高效推成。”中國駐印度大使館2月15日發(fā)布消息稱，此前，駐印大使羅照輝與印度外交部常務副部長蘇杰生會面后，雙方同意以元宵節(jié)為時間節(jié)點，倒推有關安排。

2月9日上午10時，一家人到達中央邦首府博帕爾。休整后，當晚18時，他們乘小轎車開往1000公里之外的新德里。當王英軍及其他親朋從南方周末記者口中得到消息時，依然不敢相信，“變化來得太快了?！?/p>

經(jīng)歷21小時通宵車程和6小時紅眼航班的跨國長旅，2月11日中午，北京首都國際機場，王琪走出艙門。唯一見過他的王英軍前來迎接。

盡管航班晚點兩小時，久別的游子還是在元宵節(jié)這一天趕回來了。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坐在經(jīng)濟艙里達3個半小時之久的老人未曾有一刻合眼。從2月8日至11日，他連續(xù)失眠了3天。

飛機即將降落時，王琪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舷窗外飛速變換的天地，夕陽打在白透的鬢角上，猶如雕塑。

當晚回到家后，王琪換下只穿了一天的新運動鞋，穿上千層底兒布鞋。前一晚，當王琪和兒子踏入中國駐印度大使館時，蹬的還是涼鞋。去往新德里機場前，大使館給一家人從頭到腳添置了棉衣、鞋襪等，以應對中國北方的嚴寒。

布鞋對王琪寄予著是鄉(xiāng)愁的滋味。2009年，侄子王英軍去印度看望他前，王琪對這個幾十年來第一次見到的家人強調(diào)，“要帶農(nóng)村婦女做的手工布鞋?！痹瓉?，王琪當年就是穿著母親做的布鞋去的部隊。

人生分水嶺

時間，有時候會把人生劈成兩半。

1961年元月，王琪參軍到陸軍第55師獨立工兵營，4月被分配到二連三班。

“王琪那批兵有點特殊，不少是從西安市高等院校中招收，學歷層次高?！碑斈甑陌嚅L張玉民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

在張玉民記憶里，班里文化程度最高的王琪“愛看稀奇、新鮮的玩意”。

1962年10月，部隊開拔藏南前線，王琪部隊執(zhí)行任務的區(qū)域位于原始森林中?！肮け鵂I負責在后方保障交通。”張玉民說。

1963年1月1日，工兵營為改善伙食，組織官兵上山運罐頭、面粉。物資分別位于空投場、米山口、棒山口，從營區(qū)到那三處倉庫沒有公路，得靠人背上山，走山路得五個小時。

“這是魔鬼設計出來的戰(zhàn)場”——外國軍事專家當年曾這樣評價藏南山區(qū)。在幾十公里內(nèi)，海拔從不到一千米上升到七千米，冰川可以直接深入原始的高山密林。

營區(qū)離原始森林有一華里左右，張玉民的記憶猶新：“遮天蔽日看不見太陽”“猴子多得很”“由于是冬季，沒什么蚊蟲”“附近有原住民，所以物產(chǎn)豐富，一盒一毛多的煙跟原住民能換一堆桔子”……

王琪所在班的副班長領著4人先上山。按照班長張玉民的計劃，中午吃過飯，他和王琪等留守戰(zhàn)友會上山再把他們接回來。

因為過元旦，上午，官兵們在營區(qū)內(nèi)自由活動，有的打籃球，有的在睡覺，有的在宿舍閑談，但營區(qū)不大，一眼就能看全。不過直到中午吃飯時，戰(zhàn)友們才發(fā)現(xiàn)找不到王琪。

當時，把一個班單獨派出去執(zhí)行任務，才會給班長一個指南針。沒帶指南針、干糧的王琪一頭扎進了那片密林。戰(zhàn)友們荷槍實彈連續(xù)搜尋五六天后，依舊一無所獲。

據(jù)王琪后來的說法，1月3日，在森林迷路兩天后，他聽到不遠處有汽車馬達的轟鳴聲，循聲而至……

王琪說，他一路被帶往新德里。而他所在部隊則接到命令，全員北撤，搜尋行動由此不得不停止。

“得給他時間適應”

2017年2月12日，回家第二天。

翻閱當?shù)貓蠹垥r，頭版盡是他的新聞。王琪沒什么興趣，卻對報道本地文化的文章興致頗濃，邊看邊讀出聲音來。

被問到想吃什么時，他的第一個要求是吃小米粥，“我?guī)资隂]吃過小米了”。

在王琪居住的某商務酒店6樓套房向南望，可以看見一街之隔的渭城中學；樓下就是中學的籃球場，王琪俯望那些在籃下騰躍的身影。

渭城中學的前身是咸陽四中，王琪是咸陽四中第一屆學生。在他回家當晚，四中的老同學郭云霞帶來了當年的畢業(yè)合影?！巴蹒髟诎嗌县撠焾F工作?！惫葡紝δ戏街苣┯浾哒f。

王琪從四中畢業(yè)那一年，正值國家困難時期，不安排工作，所以他到無線電器材廠795廠技校學習一年。1960年，當時在陜西省石油公司工作的哥哥王致遠托勞動局的朋友把弟弟安排到了陜西省體委打籃球。

“不知道他參軍?！碑斀拥酵蹒鲝牟筷牸膩淼男艜r，王致遠還在農(nóng)村勞動鍛煉，“說實話，省體委的工作當時一個月工資23元，比較高”。

按照此前媒體的報道，這一天，王琪將會回鄉(xiāng)祭祖?？傻奖疚陌l(fā)稿截止，祭祖并沒有進行。

中午，當與四弟王順相見后，王琪與健在的兄弟姐妹都已見過，他念叨著，五弟怎么還不來？這些天里，王琪不時從記憶里打撈出親人的名字。被問及那些已經(jīng)過世的親戚，王致遠都含糊搪塞過去。

王琪兄弟姐妹共7人，七兄妹中排行老五的王宣已離世?！拔抑荒芨f王宣病著現(xiàn)在還不能見，”王致遠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怕他接受不了家人已去，得給他時間去適應。”

這也是王致遠不同意馬上祭祖的原因。“你想想，當他猛然看到王宣的墓碑，會怎么想？”王致遠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有一個表弟是王琪的兒時玩伴，2月6日剛剛?cè)ナ溃耙恢睊炷钪蹒?，“可惜沒等到，就差5天”。

在印度Delhi、Bhopal、Jabalpur三地監(jiān)獄的輾轉(zhuǎn)中，王琪時常在夜里因思念母親而哭。1986年11月，當王家終于收到王琪失聯(lián)23年后寄回家的第一封家書時，王琪最為牽掛的母親，早在1980年10月13日就已去世，時年62歲。

為了不讓母親傷心，王致遠一直跟她隱瞞王琪的消息，“只能說王琪在部隊不便聯(lián)系”。母親怪王致遠不說實話、不說真話，在生命里的最后幾年，她已默認王琪“不在了”。

54年后，母親念叨的“三兒”回來了，卻已被打上了異國生活的烙印。

王琪一家在印度習慣了喝生水，不喝熱水。在回鄉(xiāng)的頭一天，酒店的飲水機成了擺設，家人買來成箱的飲用水在房里撂著。王致遠說弟弟年輕時從不喝茶，到回鄉(xiāng)的第二天，王琪提出想喝茶，家人為他沖泡了茶，“放涼了才讓他喝”。

離別再久，王琪終究還是有著一個中國胃?；剜l(xiāng)第一頓早餐，他站在滿桌豐盛的早點前，用印地語一一跟雅樹籠一家介紹食物，可孩子們還是吃不慣。雅樹籠一家都是佛教徒，只能吃素，王琪則沒有禁忌。

不得已，酒店從西安的印度餐廳請來廚師，專門為這一家四口做地道的印度料理。2月18日以后，咸陽印度餐廳的大廚也會被聘為王琪一家的家庭廚師。

在王琪的房間里，擺著家人為他買的軍用皮帶和制式軍靴。在他身著的那件軍裝衣領上，四弟媳常桂琴特地縫上了鮮紅的領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