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為城 那些南宋城堡的故事

這是中國絕無僅有的一片南宋城堡群，倘若不是它們，宋朝的歷史或許遠比史書記載的更為短暫，而歐亞的版圖也會重新劃分。南宋末年，為了抗擊蒙古鐵騎，南宋王朝在今四川、重慶境內(nèi)修建了83座山城，如今保存完好者約十余座，如釣魚城、多功城、云頂城、神臂城、虎頭城、運山城、大良城、凌霄城等等，憑借這些城堡，蜀中軍民抗擊蒙軍長達半個世紀之久，就算南宋已亡，猶未放棄抵抗。

蕭易

烽火

在宋朝屈辱的外交史上，公元1234年（宋端平元年，金天興三年）是值得史官大書特書的年頭。這一年，江陵府副都統(tǒng)制孟珙率領(lǐng)2萬宋軍，與蒙古軍隊在蔡州（今河南汝陽）城下相會，金哀宗見大勢已去，不愿當亡國之君，將王位傳給完顏承麟后自縊而死。幾天后，宋蒙聯(lián)軍攻入蔡州，完顏承麟被亂兵殺死，后被追謚為末帝，金朝滅亡。

也許還有宋人依稀記得，當年宋朝備受遼朝欺凌，為了從遼人手中奪回燕云十六州，于重和元年（1118年）派遣使者由海路接觸女真族人，商議滅遼事宜，史稱“海上之盟”。僅僅八年之后，金人的鐵騎便攻入汴京，將徽宗、欽宗及宗室、后妃、大臣等三千余人擄掠到天寒地凍的五國城，讓宋人飽嘗亡國之痛。如今宋朝軍隊攻入金朝，將金哀宗遺骨帶回臨安，也算一雪前恥了，宋理宗連忙派遣侍者到汴京祭掃八陵，這些宋朝的列祖列宗恐怕有百余年未能聞到香火味了。

公元十三世紀，蒙古人迅速崛起，馬蹄聲撼動整個歐亞大地。1219年，成吉思汗親率四子出征，剿滅花剌子模、波斯，越過高加索山，深入南俄草原，打敗俄羅斯諸侯聯(lián)軍。蒙古鐵騎所過之處，城市、古跡乃至文明的火種，變成一堆堆飄蕩著灰塵、散發(fā)著腐殖味道的瓦礫。

而在中國，南宋、西夏、金朝三足鼎立的格局也由于蒙古人的入侵土崩瓦解，1225年，蒙軍兵臨賀蘭山下，西夏亡國，而金朝的滅亡則使得宋朝徹底失去了北方屏障。宋人或許不曾想到，宋蒙盟約的墨跡猶未干透，蒙古鐵騎便踏入宋朝疆土，一如當年與金人聯(lián)合攻遼，又被攻入汴京往事。

1236年秋，蒙古兵發(fā)三路伐宋，西路軍由闊端統(tǒng)帥，自秦州、鞏州入侵四川，中路軍攻襄陽，東路軍則由口溫不花率領(lǐng)劍指江淮。四川承平日久，除都統(tǒng)制曹有聞在陽平關(guān)苦戰(zhàn)殉國外，其他州縣皆望風而靡，潼（今三臺縣）、遂（今遂寧市）、順慶府（今南充市）官吏棄城而逃，主持四川防務(wù)的制置使趙彥吶聽聞蒙古入侵的消息，居然只身逃遁。

9月18日下午，三百蒙古騎兵打著宋軍李顯忠部的名義，進入成都城北駟馬橋。城中百姓湊在一起看熱鬧，許久才發(fā)現(xiàn)這些士兵竟是異族裝扮，拿著扁擔、鋤頭迎戰(zhàn)，用桌椅圍堵蒙古騎兵。當時成都城中只有四百牌手與三百衙兵，知府丁黼領(lǐng)著牌手、衙兵在西門外石筍街與蒙軍巷戰(zhàn)，被射殺在金花街菜地中。

幾天后，大隊蒙古騎兵云集在成都城下，闊端大書“火殺”兩字，放火焚城，盡殺城中居民后離去。據(jù)《史母程氏傳》一書記載，蒙古人將百姓以五十人一組屠殺，尸體堆積如山，有個叫朱禩孫的官吏僥幸躲過一劫，他藏匿于一堆尸體里，淋淋的鮮血涌入口中，朱禩孫后與人說起此事，淚如雨下。事后，宋將賀靖回到千瘡百孔的成都，在城中收錄骸骨一百四十萬具，城外更是尸橫遍野，難以計數(shù)。

自蒙軍入蜀以來，成都、遂州、資州、閬州、懷安軍、寧西軍、梁山軍等被接連攻破（宋朝立國后在軍事重地駐兵，稱為軍，主持地方防務(wù)），這些城池的下落令考古學家頗為著迷。上世紀70年代，四川省金堂縣沱江之畔，有個農(nóng)民在自家院子里挖地窖，一鋤頭下去，一大堆銅錢刨到腳下。農(nóng)民悄悄埋好，隔三差五就挑去廢舊品收購站當廢銅賣，事后人們才知道，這批銅錢足足有3000斤重。十多年后，又有村民種地時挖出一方銅印，上刻“武寧第一指揮第四都朱記”字跡，“武寧”是軍隊番號，按照宋朝編制，百人為一都，統(tǒng)率五百人為“指揮”。

這個故事成了金堂人口中津津樂道的話題，誰留下了成噸的銅錢，又是誰遺失了朝廷軍?。?008年春天，成都市考古隊進駐金堂，發(fā)現(xiàn)這片區(qū)域是宋代懷安軍遺址。我來到懷安軍遺址時，發(fā)掘尚在進行，一道高約2米、寬10米的殘墻橫亙在遺址中央，這是北城墻的一部分，城墻呈梯形，中間以泥土夯筑，外圍壘砌長條石。史書記載，南宋懷安軍城“高一丈五尺，厚一丈六尺”，宋代一尺約合今0.31米，懷安軍城高當在4.65米上下，按照慣例，城上還有城垛、城樓、跑馬道等等。城墻側(cè)還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碑，上刻“軍資庫”三個大字，這是存儲物資、錢糧的機構(gòu)，那3000斤銅錢可能就是軍資庫遺失的。

蒙古鐵騎長驅(qū)直入，軍事重鎮(zhèn)懷安軍自然首當其沖，保命尚難，又哪來的時間去收拾銅錢、官印呢？南宋末年，懷安軍再不見于史書記載，從某種程度而言，它也是南宋王朝一個凋敝的背影而已。

筑城

每隔幾日，蜀中城池失守的消息便傳到臨安城中，令宋理宗每每長吁短嘆，宋人逐漸意識到，傳統(tǒng)的城池在蒙古騎兵面前并沒有太多抵抗力。蒙古騎兵擅長攻城略地，使用包圍、火攻、炮攻、水攻、地道諸多戰(zhàn)術(shù)，北至北冰洋，南至土耳其、敘利亞，東自朝鮮，西至德國東疆，沒有一個城塞能阻擋他們的馬蹄。南宋城池往往建造在河流之畔的臺地上，城池下是一望無垠的開闊地帶，蒙古騎兵“來如天墜，去如電逝”，宋人步兵一經(jīng)沖擊，便如潮水般潰散。

1242年12月，抗蒙名將余玠出任四川安撫制置使（安撫使、制置使、宣撫使均由朝廷直接任命，主持某一地區(qū)戰(zhàn)事），主持四川防線。余玠此前任淮東制置副使，兩淮地區(qū)的百姓常在山中立寨柵自衛(wèi)，稱為“山水寨”。宋臣曹彬出使金朝，沿途見到山水寨五十多處，每寨不下三萬人，百姓據(jù)寨自守，抗擊金人。

鑒于蒙古騎兵游走無定，川西平原又無險可守，余玠受山水寨啟發(fā)，將城池搬到山間，建立山城防御體系。宋代的山城大多坐落在依山傍水的山崖之上，平均海拔雖僅三五百米，卻峭壁環(huán)繞，遠比人造城墻險要，有的地方甚至可以憑借天險而不筑城，地質(zhì)學上形象地稱為“方山”?！胺缴健鄙巾斊教?，周回數(shù)百十畝至數(shù)十里不等，有田可耕，有林可用，有水可飲，適合軍隊長期駐守，逃亡的百姓也來到山城耕作生息，又為軍隊提供了必要的糧草。

瀘州神臂城，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立的。2015年春日的一個清晨，在瀘州市合江縣彌陀鎮(zhèn)，我隔著長江，遠眺對面的神臂山，江面經(jīng)久不散的霧氣籠罩著這座山城。長江從神臂山北面洶涌而下，流經(jīng)西南，在山腳的神臂嘴繞了一個七十度大彎，又翻滾著向東流去。我雇了一條打魚船，船老大老朱行船已有數(shù)十個年頭了，航行時眉頭緊鎖，沉默不語。事后我才知道，這段水道灘險、水急、浪大、暗流多，曬金灘、萬人墳、大灌石、豬兒石、叉魚子處處險惡，有的江面看起來風平浪靜，水下卻暗流奔涌，清道光年間一天之中翻了七艘船，就連再有經(jīng)驗的船夫都不敢掉以輕心。

神臂山如同一支手臂伸入江中，南、西、北三面為江水環(huán)繞，只有東面有山路通往瀘州。臨水的這三面，江岸陡峭，怪石突兀，垂直高度達20米，有些地方甚至高近百米，山下險灘眾多，航行尚且不易，更別說攻城了。淳祐三年（1243年），知瀘州曹致大率領(lǐng)軍民依托神臂山修建城垣，古城東西長1.2公里，南北寬0.8公里，周長約3.3公里，設(shè)有東、南、西三道城門。浩浩蕩蕩的長江，固若金湯的城池，組成了一條牢不可摧的防線。

打魚船在江面顛簸了半個小時后，我在神臂嘴登上了這座赫赫有名的山城。攀上山頂，卻是另一派風光，春日的神臂城生機盎然，阡陌交錯的田野中分布著水田、堰塘、林盤、村莊，桃花、梨花、柚子花送來沁人心脾的花香。一片生姜地里，李華平正在鋤草，我上前打聽東城門的位置，山里人淳樸，他二話沒說，丟下鋤頭帶路。一路上，我跟他攀談起來，他說，家有一畝水田，一片桃林，幾分自留地，平時不下山就能自給自足了，山上三個大隊、上千戶人家莫不如此。南宋末年，神臂城里的軍民有數(shù)千人之巨，連瀘州府都搬了過來，虧得山上一馬平川，才能堅守數(shù)十年之久。

東城門的木制門樓早已不存，殘存石砌的城門，城墻被青苔染成了青黛色，生出朵朵白色的石花，城門殘存兩層券拱，高260厘米、寬156厘米，外層券頂浮雕寶劍一把，內(nèi)層雕有葫蘆、銅錢。東城門左右各有一道數(shù)百米長的城墻，這是耳城，耳城下又各有一池水塘，喚作白菱池與紅菱池，可能是當年的護城河。南宋末年，宋蒙雙方在神臂城下展開了數(shù)十年的鏖戰(zhàn)，古城一度五易其手，可見戰(zhàn)事的激烈程度。

相比之下，廣元市劍閣縣苦竹隘地勢更為險要，且鮮為人知。在劍閣縣劍門關(guān)鎮(zhèn)，我向當?shù)厝舜蚵牽嘀癜?，他們都搖搖頭，正一籌莫展之際，在鎮(zhèn)口碰到了來趕場的周德富大爺，他說，我以前常去苦竹隘砍柴，只是這一路爬坡上坎，你們怕是吃不下這個苦呀。好說歹說，王大爺才答應(yīng)帶路，駕車西出劍門關(guān)鎮(zhèn)，在一條機耕道搖晃了2公里后，前方已無路可走，下車在密林中徒步約4公里，終于來到苦竹隘下。

通往苦竹隘的山路是在巖壁上掏出來的，千百年的風吹雨打早已將階梯磨得渾圓，青苔密布，攀爬起來很是困難，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抓著山間的雜草，貼著崖壁一步步挪過去，一旦失足，腳下便是數(shù)十米高的懸崖。在艱難攀爬了1個小時后，終于來到山腰，轉(zhuǎn)過一個彎，眼前是一塊突出崖壁的巨石，苦竹隘城門就扼守在巨石之上，整座山形如同猛虎，而這城門就如露出獠牙的虎口。這也驗證了《讀史方輿記要》的記載：“（苦竹隘）在小劍山頂，四際斷崖，前臨巨壑；孤門控據(jù)，一夫可守?！?/p>

當年懷安軍城被攻破后，宋軍轉(zhuǎn)而在鄰近的云頂山筑城。沱江臺地地勢平坦低洼，惟獨云頂山孤峰兀立，狀若城垣。南宋云頂城設(shè)有南城門、北城門、甕城門、長臨門、端午門、后宰門、小東門七座城門，甕城門劵拱之上題記尚存：“皇宋淳祐乙酉仲秋吉日帥守姚世安改建”，淳祐乙酉為1249年。

南宋末年，余玠領(lǐng)導四川軍民共建立了83座山城，如果在一張地圖上標出這些山城的位置，你會發(fā)現(xiàn)山城或扼守在兩江之匯，或坐落于險灘之旁，比如嘉陵江沿線的苦竹隘、大獲城、運山城、青居城、釣魚城、多功城，渠江沿線的得漢城、平梁城、小寧

城、大良城，沱江沿線的云頂城、虎頭城，長江沿線的白帝城、神臂城、天生城等等。它們依托嘉陵江、渠江、沱江、長江，彼此之間互為犄角，組成了一條嚴密的軍事防線。

在這些山城面前，蒙古鐵騎失去了速度的優(yōu)勢，且山城之間以舟楫往來，又令不善水戰(zhàn)的蒙古人吃盡了苦頭。元人姚燧在《中書左丞李忠宣公行狀》一文中曾評價：“宋臣余玠議棄平土，即云頂、運山、大獲、得漢、白帝、釣魚、青居、苦竹筑壘，移成都、蓬、閬、洋、夔、合、順慶、隆慶八府治其上，號為八柱，不戰(zhàn)而自守矣?！?/p>

背叛

1251年6月，托雷之子蒙哥在忽里勒臺（即部落大會）被推立為大汗，這位好戰(zhàn)的大汗一上臺便調(diào)兵遣將，出征四方。蒙哥有感于祖輩在南征北戰(zhàn)中創(chuàng)立了不朽基業(yè)，意圖剿滅南宋提高自己在蒙古貴族中的聲望，于1258年2月發(fā)布伐宋的號令，一時間，諸王穆哥、穆都哥，駙馬君不花，萬戶八里赤率領(lǐng)蒙古鐵騎云集六盤山，此外投降蒙古的漢將史天澤、鄭溫、董文蔚、劉黑馬等人也率兵應(yīng)召，這支蒙古軍隊總兵力大約在十萬上下。

7月，蒙哥留輜重于六盤山，親率蒙軍由寶雞入大散關(guān)，經(jīng)漢中入蜀，浩浩蕩蕩殺將而來，山城防御體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可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些山城被攻破的不多，投降的倒不少，南充市蓬安縣河舒鎮(zhèn)運山城便是這樣一座山城——它不乏宋人的血性，更多的卻是背叛。

2016年8月的一個清晨，四川省蓬安縣河舒鎮(zhèn)運山城上，王阿鳳婆婆在院子里鋪上竹席，將苞谷倒出來晾曬，這年雨水多，苞谷的收成也不好。她身后是座上了年頭的老屋，籬笆墻一層層剝落，露出里面的竹篾條，黑黝黝的木窗早已殘破，糊窗戶的報紙上，“農(nóng)業(yè)學大寨”幾個字清晰可見。

運山城上有個生產(chǎn)隊，一百多口人，村里的房子差不多都一個模樣，房子的主人是一個叫“邱掰子”的地主，土改中被“敲了沙罐”（當?shù)赝猎?，“槍斃”的意思），運山城大部分村民的住房都是他的遺產(chǎn)。山上唯一的現(xiàn)代建筑是“文革”時修的一幢小洋樓，這是微波站的宿舍，不過，就算已是廢墟，磚墻上那個大大的“禁”字仍然讓村民敬而遠之。南宋的城墻，民國的房子，以及那無處不在的“文革”標語，讓人覺得時間一直錯亂著。

從小洋樓穿過一個堰塘，便走到了東城門。不曉得何時，一棵黃桷樹在城墻磚縫隙里生根發(fā)芽，如今，它已經(jīng)枝繁葉茂了，蒼老的根與斑駁的城墻磚盤根錯節(jié)。東城門頂部的石磚已經(jīng)松動，門額散落在地，上書“天外一峰”四個大字，落款在大清咸豐年間，可見清代末年城門曾有過重修。王婆婆告訴我，過去城門是有木門的，兩側(cè)各有兩個插木杠的石洞，木杠外面包裹著鐵皮，晚上城門關(guān)閉，防止土匪上山搶劫。

王婆婆知曉的歷史，大概只限于晚清、民國了，我走到東城門下，撥開茂密的雜草，一塊塊長條石露出來，其上開鑿人字紋，成“品”字型堆砌，這都是南宋山城的典型特征。從《蓬州志》收錄的碑文來看，運山城“自東至南門，西至北門，宏創(chuàng)敵樓，輔以更樓，凡五十余座。明年筑大蓬坎之基，三敵樓雄架其上……”更樓是古時擊鼓報更的建筑，這里似乎解釋為窺視敵軍動向的城樓更合適，運山城有敵樓、更樓五十余座，可謂戒備森嚴。

淳祐十年（1250年），蒙軍大將汪德臣與其弟汪直臣屯兵運山城下。汪德臣之父是金朝大將汪世顯，金亡后歸降蒙古，汪德臣14歲時陪太子游獵，矢無虛發(fā)，征蜀以來更是所向披靡，是蒙軍有名的急先鋒。汪德臣親率大軍攻城，宋軍飛石、流弩密如流星，汪德臣坐騎被飛石擊中，汪直臣則在運山城下喪命。

四年后，宋將張大悅接替楊大淵鎮(zhèn)守運山城，蒙軍再次在運山城東門外扎下大營，許是看到運山城城堅兵強，主將指揮得當，悄然退軍。此事傳至朝廷，見到西蜀竟有“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愛將，宋理宗金口一開，令工匠勒石記功，這塊石碑，便是著名的《寶祐記功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是這樣一位被南宋王朝寄予厚望的守將，卻在1258年以運山城投降蒙軍，封咸安郡侯。此事在南宋朝廷引發(fā)了一場軒然大波，運山城從宋軍的方城變成蒙軍的帥府。張大悅的投誠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守將叛逃者數(shù)不勝數(shù)，大大加劇了南宋的滅亡進程?！秾毜v記功碑》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南宋王朝面紅耳赤。

東城門旁的巖壁上，《寶祐記功碑》至今尚存，我站在碑下凝視這塊尷尬的宋碑：“南宋寶祐甲寅秋八月，今制使西清蒲公檄三泉，張侯大悅攝蓬郡，民安其政。越明年夏，值韃侵入伺東門彌旬，意叵測。侯不恃險而忽備，惟整禁以待之，竟不果犯，引去。”當年鎮(zhèn)守運山城的楊大淵，后鎮(zhèn)守蒼溪大獲城，同樣在1258年以城請降，楊大淵立功心切，率兵攻打合州，擄掠萬人而去。也就是在這一年，大良城、青居城、云頂城紛紛投誠，云頂城守將姚世安未見什么戰(zhàn)功，稍遇進攻便開城請降，《元史》輕蔑地記錄了這次投誠：“守將姚某等以眾相繼來降”。

神臂城守將劉整，原籍京兆樊川，曾在宋蒙滅金之戰(zhàn)中率十二勇士夜擒信陽城守將，被譽為“賽存孝”。劉整入蜀后累建戰(zhàn)功，南宋武將對這位“北人”頗為嫉妒、排斥，又以俞興最甚，俞興升任四川制置副使后，打算找個借口把劉整除去。聞得風聲的劉整在幾次托人斡旋無果后，舉起了叛宋降元的白旗，以瀘州等十五個州郡、三十萬戶投誠。當年，神臂城公堂之上，劉整把官吏召集起來，宣布“為南者（南宋）立東廡，為北者（蒙古）立西廡”，頗具諷刺色彩的是，27名文臣武將竟齊刷刷地站到了西廡。劉整后被任命為都元帥，他制定的“中取襄樊，東下臨安，西阻巴蜀”作戰(zhàn)思路，得到忽必烈首肯，并為蒙古操練了七萬水軍，使得南宋王朝再無水師之利，導致勝利的天平徹底倒向了蒙古。

決戰(zhàn)

1259年初，在陸續(xù)取得沿線的苦竹隘、大獲城、運山城、青居城、大良城后，諸路蒙軍黑壓壓地云集在釣魚城下。在歐洲某些歷史地圖中，往往不標出重慶、成都，只標出釣魚城，這座南宋城堡下的風云變幻，對中國乃至世界歷史都有著深遠影響。

南宋的方山城堡，以合川釣魚城為中心，不僅這里臨近四川制置司大營重慶，地形也奇險無比。釣魚城地處重慶市合川城東五公里的釣魚山上，嘉陵江與東北來的渠江在渠河嘴相匯，流經(jīng)合川城，又與西北來的涪江匯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巴”字形大水灣，如同“口袋”一般，將釣魚城灌在其中。釣魚城北、西、南皆有江水環(huán)繞，東倚華鎣山，海拔雖只有三百米上下，卻“倚天拔地，雄峙一方”，儼然一座天然的軍事壁壘。

1254年，悍將王堅鎮(zhèn)守釣魚城，又征發(fā)石照、銅梁、巴川、漢初、赤水五縣17萬百姓加固城池，加上山體的天然高度，城垣高數(shù)十至百米上下，建有奇勝門、鎮(zhèn)西門、小東門等八道城門，小東門與出奇門旁還有城墻直插嘉陵江，喚作“一字城”，如利劍般截斷嘉陵江航道。王堅還令人在山上開鑿水池，名為天池，又鑿井七十二座，泉水四季不涸，即便被圍攻也有充足的水源。

在合川縣城到釣魚城的盤山公路上，釣魚城歷史博物館館長池開智說，我們已經(jīng)邁入巴蜀歷史上最固若金湯的城堡之上，時間回到宋代，沒有一支軍隊能在這里通行，連最剽悍的蒙古鐵騎也不例外。窗外，磅礴的霧氣使得嘉陵江籠罩在一股蕭瑟的氛圍之中，江水渾濁不堪，湍急的浪花流過淺灘，拍打在暗黃色的江心洲上。

1259年，或許也是這樣一個陰冷的日子，蒙古大軍陸續(xù)云集在釣魚城下：先鋒汪德臣率軍潛伏在城西，伺機奪取外圍山寨；大將史天澤列陣，封鎖嘉陵江；河南新軍萬戶鄭溫率領(lǐng)四千精兵巡邏，切斷釣魚城與周圍山寨的聯(lián)系；李忽蘭吉領(lǐng)戰(zhàn)船二百艘，進攻宋軍糧船。幾天后，完成部署的蒙軍對釣魚城奇勝門、護國門、鎮(zhèn)西門發(fā)動了潮水般的攻勢，但均被擊退；此后大雨連續(xù)下了二十多天，迫使蒙軍暫停攻擊，內(nèi)三層外三層將釣魚城圍得水泄不通。

戰(zhàn)不能勝，蒙軍試圖偷襲。在一個叫馬鞍山的地方，池開智讓司機停車，走到盤山公路下方。他說，幾年前盤山公路塌方，露出一個洞口，起初以為是座大墓，重慶市考古研究所進行了一次發(fā)掘，坑中出土了大量擂石、石磨以及碎瓷片，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條地道。宋代中國不乏“地道戰(zhàn)”的先例，比如河北省永清縣的地下就隱藏著縱橫數(shù)百里的磚砌地道，這是宋朝為防御遼國的地下防線。史書記載，蒙古軍隊常在攻城時以地道奇襲，大多學者相信，這條地道的開鑿者正是蒙軍。

跳進一個深約2米的土坑，手腳并用爬上5米遠，前方已沒有一絲亮光。我燃起蠟燭，借助微弱的燭光，石壁上的鑿痕尤歷歷在目。洞外，池開智大聲提醒我注意兩壁的鑿痕，鑿口對著釣魚城，也就是城外的蒙軍挖了這條地道。地道兩邊高，中間低，如同倒立的漢字“凸”，寬約1.5米，兩人并排也能快速通行。這條地道所起到的戰(zhàn)略效果，史料并未有記載，不過從它被擂石、石磨填塞來看，顯然已被宋軍察覺了。

在一座孤城下被困長達四月之久，使得一向心高氣傲的蒙古將士頗為懊惱，按捺不住性子的汪德臣單騎到城下喊降：“王堅，我來活汝一城軍民，宜早降?！痹捯粑绰?，被飛石擊中，死于軍中。汪德臣之死令蒙哥大為惱怒，他令人在龜山堡修建高臺，上建樵樓，樓上豎起桅桿，上架木車，欲一觀城中虛實。木車剛升起來，宋軍火炮、飛石宛若雨下，桅桿被打斷，蒙哥為炮風所震（也又說被擂石擊中），在送到重慶縉云寺半路一命嗚呼，臨終前留下遺詔：“我之嬰疾為此城也，不諱之后，若克此城，當盡屠之”。金庸小說《神雕俠侶》“大戰(zhàn)襄陽”中，蒙哥為楊過以石子擲殺，史實是蒙哥死于宋將王堅之手。

大汗的慘死激起蒙軍瘋狂的報復欲望，根據(jù)馬可·波羅在《馬可·波羅游記》中的記載，蒙軍護送蒙哥靈柩北歸，見人就殺，沿途慘死者竟達2萬余人。蒙哥死后，十萬大軍陸續(xù)撤離釣魚城，忽必烈其時正領(lǐng)兵攻打鄂州，匆忙引兵北還，行至蒙古開平府，決定先發(fā)制人，自立為大汗，其弟阿里不哥亦稱帝，這場“兄弟鬩墻”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五年之久，草原重新陷入戰(zhàn)亂之中。蒙古退軍也使得南宋王朝又茍延殘喘二十余載，宋理宗和他的大臣們在一派歌舞升平與蟋蟀的爭斗聲中，繼續(xù)著驕奢、閑散的生活。

而奉蒙哥之命西征的旭烈兀，一路剿滅木刺夷（今伊朗），攻占黑衣大食國都八哈塔（今伊拉克首都巴格達），此時正在與埃及作戰(zhàn)。為爭奪汗位，旭烈兀令大將怯的不花率領(lǐng)2萬蒙軍鎮(zhèn)守敘利亞，自己率大軍匆匆東還。怯的不花在阿音·扎魯特草原遭埃及軍隊埋伏，2萬蒙軍幾乎全軍覆沒，飽受蒙古鐵騎蹂躪的中亞、非洲人民與他們的國度、文明，才得以在戰(zhàn)火中保存下來。倘若不是蒙哥在釣魚城下殞命，蒙古與埃及孰勝孰負猶未可知，世界歷史恐怕也要改寫。

此后，蒙軍又對釣魚城發(fā)動了近百次進攻，卻始終無法以武力征服這座城池，此時四川盆地的方山城堡或降或陷，或圍或困，釣魚城如獨木般支撐著大宋王朝破敗的疆土。明人鄒智曾言，“向使無釣魚城，則無蜀久矣。無蜀，則無江南久矣。宋之宗社，豈待崖山而后亡哉！”

丹青

蒙哥殞命后，四川戰(zhàn)場日趨平靜，此后四川又修筑了若干山城，比如重慶多功城。2016年一個秋日，李盛民騎著摩托，在渝北區(qū)翠云鎮(zhèn)公路上呼地開過，車載音箱飄蕩出鼓噪的音樂，在他身后，翠云變電站的電線如同天羅地網(wǎng)一般遮蔽著陰霾的天空。看到我在問路，他大聲吆喝道：“你們是要去多功城么？就在路邊的小山頭上?！表樦氖謩?，我隱約看到一座盤踞在山顛之上的古堡。

翠云山形如馬蹄，南北兩麓均為懸崖峭壁，兩道城門一東一西控制著下方的丘陵地帶。東城門幾乎扼守在懸崖邊緣，城墻沿山頂一字排開。西城門劵頂之上，“端明殿學士大中大夫四川安撫制置大使朱”楷書題記至今猶存，題記中的端明殿學士，便是當年在成都虎口脫險的朱禩孫，朱禩孫脫險后重返四川，歷任知瀘州兼潼川路安撫、四川制置使，他在蜀中遍筑山寨、山城，甚至上書朝廷請求以俸祿犒賞三軍，被譽為余玠之后的西蜀良將。

長寧凌霄城則是朱禩孫為抵御從云南北上的蒙軍增設(shè)的，它也是最后一座被攻破的山城——就算南宋已然滅亡，凌霄城仍未放棄抵抗。這座血性十足的山城，引起了我的濃厚興趣，不過探訪之路卻是艱難無比。在宜賓市長寧縣梅硐鎮(zhèn)，山民得知我要上山，都在勸說：“凌霄城上的住戶早在20年前便搬下山來，山頂滿是一人高的荒草與腐葉，山路那么多年沒人走了，荊棘密布不說，許多路段早就垮塌了?！?/p>

他們說的一點不錯，凌霄城并不熱情，迎接我的，惟有陰雨、青苔、毒蛇和僅容一人通行的山路而已。腳下的這條小路，鋪的不是石板，而是比馬蹄大一點的石塊，野草、蕨類植物從石塊的縫隙間瘋長，高及半腰，遮住了原本就若隱若現(xiàn)的山路，只得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前行。山路許多路段業(yè)已垮塌，我攥著野草，貓著腰跳到半米開外的石塊上，這個動作務(wù)須精準，一旦失足，腳下便是數(shù)百米高的懸崖。向?qū)±钤谇懊娌煌５赜弥癜羟么虿輩玻柘錾街杏蟹N毒蛇，當?shù)厝藛咀鳌爸袢~青”，此蛇劇毒，常有山民被咬后不治身亡。

正午，在經(jīng)過四個小時跋涉后，我終于看到了凌霄城，它已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它森嚴的堡壘。凌霄城如同一頂國王的王冠，盤踞在山巔，威嚴而不失氣度，而它也無愧于“王冠”的美譽，在南宋四川83座山城中，凌霄城是最后一座淪陷的山城，就算蒙軍已經(jīng)攻占了臨安，卻依舊對它無可奈何。

在我所見的山城中，凌霄城的城垣最為恢宏，城垣由一排排長十余米、寬一米有余的長條石筑成，如果不仔細觀察，甚至以為那是天然巖壁。如此固若金湯的城池，不單在宋朝，就是中國歷史上都不多見，難怪幾百年后的明代，一支叫“僰人”的部落占據(jù)了凌霄城，據(jù)險堅守，就連訓練有素的明軍也無可奈何。

凌霄城的戰(zhàn)事，史書中并未留下太多記載，入侵云南的蒙軍未能如期對四川形成合圍，長寧之圍遂解。此后的戰(zhàn)事早已遠非凌霄城所能左右，1269年蒙軍攻取襄陽，取得了這處被譽為南宋咽喉的重鎮(zhèn)。1274年9月，蒙軍統(tǒng)帥伯顏統(tǒng)率二十萬大軍，號稱百萬，兵分三路伐宋；次年，元軍進逼軍事重鎮(zhèn)江陵，此時朱禩孫已升任京湖、四川宣撫使兼知江陵府，面對洶涌的蒙軍，他先是企圖服毒自盡，未遂后以江陵府降元，并號召屬下歸附，于是“歸、陜、郢、復、鼎、澧、辰、沅、靖、隨、常德、均、房諸州，相繼皆降”，不知道此時的朱禩孫是否還會想起他在成都的泣血之痛？

1276年，蒙軍攻破臨安城，太皇太后捧著玉璽投降；1279年，崖山海戰(zhàn)之后，陸秀夫背著趙昺投海自盡，同年釣魚城十萬軍士降元，忽必烈不得不違背蒙哥的遺詔，下詔保全城中百姓安全，十萬余軍民以體面的方式告別了他們曾經(jīng)為之鏖戰(zhàn)了數(shù)十載的國度。

出人意料的是，就算得知南宋已亡，得知朱禩孫已叛，得知釣魚城已降，凌霄城的南宋將士，仍以一座孤城抵抗元軍，直至1288年與長寧其他軍隊同亡。在很多學者看來，釣魚城的湮沒意味著山城防御體系的崩塌，現(xiàn)在看來，這并不準確，凌霄城或許才是山城體系的終點，將宋朝的血脈悲壯地延續(xù)了九年。

從1236年蒙軍入蜀，到1288年凌霄城被攻破，歷史的車輪駛過了半個多世紀。被喻為“上帝之鞭”的蒙古鐵騎是十三世紀最可畏的軍事力量，史料顯示，蒙軍僅用了五年，便征服了中亞的喀拉汗國和花剌子模國；用了八年，征服波斯和幼發(fā)拉底河以北地區(qū)，建立伊爾汗國。而歷來給人留下孱弱印象的南宋卻抗擊蒙軍超過半個世紀，不得不說這是世界戰(zhàn)爭史的奇跡。南宋與蒙古之戰(zhàn)，以四川戰(zhàn)場持續(xù)最久，也最為慘烈，面對強敵，四川盆地的方山城堡并不落于下風，卻無法挽救南宋走向滅亡的命運。從某種程度而言，這些城堡贏得了戰(zhàn)爭，只是輸給了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