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求生

王長軍

慈久大糧號是宜城數(shù)得上的糧號，可這段時間周少東家不知是該憂還是該喜。憂的是旱澇相繼災荒連年，導致城里饑民成群，賣兒賣女早不以為奇，餓斃街頭的更是隨處可見。更可怕的是四下里不時有山賊揭竿而起自立山頭，萬一他們攻破城池可就大難臨頭了。而喜的是，糧食減產(chǎn)導致粒米粒珠，并且糧價還在瘋長，偏偏自家儲存了大量糧食，這下可以狠賺一筆。世道平安固然是好，但糧賤；亂世當然不樂觀，但糧貴。這世上之事真真難得雙全。

少東家坐在自家庭院內(nèi)正胡思亂想，忽然走過來一個老叫花子。他頓時大怒，叫花子是怎么進來的？正要呵斥，再一看，天，是老父親！

只見周老東家一身破衣爛裳，臉上還刻意抹了幾痕臟泥，說：“兒子，我要出去三兩天，具體什么事情回來再說。這幾天你先關門打烊，不要賣出一粒糧，切記切記！”說完便從角門出去了，臉上竟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幾天時間一晃就過去了，這天老東家回來了，隔著老遠就看到自家糧號門口排成一條長龍，吆喝聲此起彼伏，一副生意興隆的樣子。老東家頓時大驚失色，一進庭院匆忙換過裝就令人從前店叫過兒子，大聲喝問道：“畜牲！為父臨出門前不是囑咐過你不要賣糧的嗎？你為啥不聽？”

少東家原本興沖沖的樣子，一聽父親罵他，頓時委屈得不得了，說：“爹，你還罵我？你曉不曉得在你出門后糧價都什么樣了？告訴你都漲上天了，3倍都不止！本來我牢記著你的話也不想賣的，可同行們搶占時機大賣特賣，個個賺了個盆滿缽滿。此等時機千載難逢，我要是不賣豈不是瘋了？”

老東家一聽氣得手腳冰涼渾身發(fā)抖，還要發(fā)火，就在這時門口有人大聲嚷道：“東家東家行行好，你吃稠來我喝稀，你舍一把山上草，我得一碗把命保！”

父子二人一聽把頭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大聲叫嚷的是一群鶉衣百結(jié)的叫花子，當頭的那一位叫花子身材高大身軀瘦削，一雙手足足有蒲扇大小，眼窩深陷，顯然是餓的，其他叫花子自然也是這副餓死鬼模樣。

少東家眼一瞪，正要叫人攆了，老東家發(fā)話了：“來人，給大伙上饅頭，上白面饅頭一一吃飽為止！”

此言一出，包括叫花子在內(nèi)，所有人全驚呆了。少東家更是唬得目瞪口呆，天哪！這時節(jié)一個白面饅頭意味著什么？父親瘋了！

他剛要阻止，誰知還沒完，只聽老東家對手下大掌柜大聲命令道：“立即關上店門，沒有我允許，不得賣一粒糧！”

大掌柜大驚，顫聲說：“東家，門口那陣勢你也看到了，大伙都排了老半天隊了，他們家里全家老少都嗷嗷待哺哩。現(xiàn)在要是不賣糧，只怕大伙立即造反?！?/p>

老東家橫他一眼，眼神無比堅決：“糧是肯定不賣，通知下去，設粥棚施粥3天一一粥要稠些！”

少東家終于回過神了，頓時急得喉嚨都啞了，叫道：“爹，為什么？”

老東家兩眼血紅，吼道：“就這么辦，不要多嘴！”

那邊叫花子們也終于相信沒有聽錯了，同時面前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也證實不是夢，大伙立即伸出臟污不堪的手哄搶著，抓過大饅頭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那當頭的高大叫花子喉頭急劇動了動，卻沒有立即吃饅頭，而是做出一個奇怪的舉動：他忽然一揚手，從懷里競拔出一柄雪亮的刀來，“鐺鐺”交叉兩刀砍在庭院外面的大槐樹上，刀身竟深入樹干寸許，好大的手勁！飽餐過后，他手一揮，帶著叫花子們走了。

回過頭，老東家這才感到渴了，便一邊喝茶一邊問兒子：“在我離家時候，還發(fā)生了什么事？”

少東家心里帶氣，卻敢怒不敢言，便沒好氣地說：“能有什么事，天下太平。噢，不，官府來過，是帶兵的守備大人。”

老東家嘴里含茶，含糊不清地問道：“守備大人？他來干什么？”

少東家嘴一撇，說：“你說他們這些當官的能干什么？打秋風敲竹杠唄，竟要借糧1000石。乖乖，開口就1000石，癩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氣，他以為我是3歲小孩嗎？借糧給他們還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我當即就給回絕了，說自家余糧也不多了……”

“啪”的一聲響，少東家吃了一驚，連忙住了嘴。原來是父親手中的名貴細瓷茶杯跌落在地，摔了個粉粉碎碎。

只見老父親臉色都變了，手指兒子喝道：“守備大人借糧你都敢回絕？你你你……好大的膽子！”

少東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還要問，卻見父親慌張得大失平日穩(wěn)重老成的風度，一迭聲地吆喝道：“備馬，快各馬一一畜牲，你也跟我同去！”

接下來老東家快馬加鞭，一路上臉色鐵青，心情變幻不定，竟是一副憂心如焚的模樣，少東家暗暗吃驚，也不敢問。父子倆一口氣奔到守備大人的營帳外，誰知兵丁通報后說大人正休息，不見外人。

老東家見守備大人不肯接見，他也不惱不急，只是靜靜地站在營門外，又悄悄塞給兵丁一些散碎銀兩，讓跟守備大人說說好話。少東家見狀只是納悶。

這一站就是大半天，直站得少東家腰酸腿疼，偷眼看父親，卻一直一副恭敬有加的模樣。就在這時兵丁傳話：大人醒了，進帳。

在大帳內(nèi)，守備大人先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然后懶洋洋地問道：“老東家不辭辛苦來見本官，是為了何事？有事快講，本官還有大事要辦?！?/p>

老東家一聽堆起一臉的謙卑之色，躬身答道：“前些天大人駕臨小店，小老兒恰好外出，有失遠迎，特請恕罪。為表誠意，已令人隨后送來糧食1000石，還請大人賞臉收下?！?/p>

少東家一聽，心說：守備大人你不是正要借糧嗎？這回該高興了吧？誰知出乎意料的是，這位守備大人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也沒有，反而擺擺手，說：“老東家這是干什么？上次貴公子不是說家里面沒糧了嗎？”

“撲通”一聲，老東家竟重重跪下，又拉著兒子跪下，苦苦說道：“大人，上次是小兒不懂事，你大人大量，就請饒過這黃口小兒吧。大人要是不收下，小老兒即使跪死也不起來！”

守備見他這副模樣也不說話，臉上陰晴不定，只是埋頭喝茶，一任那爺兒倆跪著，半晌淡淡說道：“好吧，既然這樣，你的好意我就領了，糧食收下，不過，我可沒有銀子給你噢。”

再看老東家，一臉喜色，好像從天而降一個大元寶一樣，連聲說道：“不要銀子不要銀子，大人剿匪辛苦，肯收下糧食，就是對我等小民最大的恩惠。”

守備一擺手，說：“我累了，你們退吧一一以后我部需要供應糧食時，你可不要推辭哦?！?/p>

待得父子二人回轉(zhuǎn)家門后，少東家忍不住長嘆一聲，說：“爹，這下咱家算是完了，先是施粥3天，現(xiàn)在又白白送糧1000石，我估計這么一來，咱家是一粒糧食也沒有了……”

老東家幡然變色，喝道：“畜牲！要不是我來得快，咱家就險乎乎大禍臨頭了。你不信？等過幾天你再看！”

少東家聽了自是不信，誰知只過了兩天，忽然有大事傳來：宜城好幾家大糧號東家被守備大人抓了，罪名是罔顧災民生死，哄抬物價囤積居奇，實為大大的奸商，不抓不足以平民憤。而還有幾位的罪名更是嚇死人：私通匪人！

這后一條可是殺頭之罪，眨眼間這些大糧號被抄了個一干二凈一一單單饒過了周老東家父子的慈久大糧號。

少東家這下子驚得嘴巴半天合不攏，對父親佩服得五體投地，說：“爹，你是怎么料到這一著棋的？”

老東家抽著煙袋，淡淡說道：“你以為那幾天我去游山玩水了嗎？當我聽說為剿匪，朝庭新派了一位守備大人到來時就留了神，經(jīng)過多方打探，得知這位守備大人心狠手辣鐵腕無情，嚇得我匆忙趕回來?？删褪沁@樣還是遲了一步，他親自上咱家借糧竟然被你拒絕了。這下可壞了，亂世之中手握兵權(quán)者想要羅織罪名還不是小菜一碟？這才帶了你十萬火急地去求他借糧。老天保佑，他松了口，不怕他借，就怕他不借，只要他肯借糧就說明饒過了咱們。而那幾家被抓的東家都跟你一樣，沒有眼頭見識不肯借糧，從而導致家破人亡。唉，鼠目寸光之人終究難成大器呀！”

少東家聽得心驚膽顫后怕不已，可又想到一件事，不由得愁上眉頭，說：“雖說如此，可咱家現(xiàn)如今也只有空囊子了，以后生計咋辦？”

老東家恨得一咬牙，瞪眼罵道：“你白跟了為父這么多年！下一步正是大好棋局，你還看不出嗎？首先現(xiàn)在全城只剩下咱家一家大糧號了，以后還有誰能是咱家對手？其次，你忘了最后守備大人拋下的那句話了嗎？他說，以后軍隊糧食由咱家供應。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咱家生意將源源不絕！兒子，只要熬過這段苦日子，咱慈久大糧號東山再起并發(fā)展壯大，將是指日可待！”

誰知這事還沒完，又過了兩天，城里再次大嘩。原來全城剩下的一些中小糧號被人在夜里搶了，搶了個一干二凈，卻單單放過了慈久大糧號！

官兵抓住了一個搶糧的人，卻是一個小乞丐。一番嚴刑拷打過后，那小乞丐吃不住痛，全盤招了：搶糧的是城中丐幫，大伙餓得實在撐不住了，反正餓也是個死，不如搶糧，說不定還有口活命。

官府問道：“那為什么單單放過慈久大糧號？”

小乞丐答道：“因為帶頭大哥有命令，門口大槐樹身上有交叉刀砍痕跡的那家糧號，不搶一一因為他家的老東家是個善人！”

老東家聽了這話久久出神，然后對兒子嘆道：“兒子，你現(xiàn)在明白我那幾天為什么要喬裝成叫花子了吧？當我混在叫花子隊伍中時，時時刻刻聽到的全是狠話。俗話說等死不如闖禍，亂世之中窮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所以萬萬不可逼人于死地！想不到我一念之善救了咱家，難怪咱家祖上給糧號起名‘慈久大糧號，真是不錯。唯有慈悲才能長久，唯有善意才結(jié)善果，切記，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