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俠”李天義

黎耘

李天義是榴河鎮(zhèn)出了名的“耍俠”。所謂“耍俠”，自然與別的俠客不同。這李天義雖也有俠義肝膽，嫉惡如仇，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從不滋事生非，無端地打打殺殺，仗著武功去爭當什么武林霸主，圖個什么江湖英名。他是個耍家子，最拿手的功夫是拋接鐵蛋球，且能將鐵蛋球含在口中，運功發(fā)力，噴射出去，打碎數(shù)十步開外的酒瓶；若與歹人相斗，打他的左眼，絕不會打著右眼，可謂百發(fā)百中。有道是“一招鮮，吃遍天”，李天義就是靠著走江湖玩雜耍的絕活養(yǎng)活老婆孩子。自從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了大半個中國之后，靠走江湖混飯吃很是艱難了，李天義就不再離開榴河鎮(zhèn)一一遠走不如近扒，能就地弄幾個小錢糊口就行。

這天，李天義在鎮(zhèn)上又耍起了鐵蛋球，引來百十號人圍觀。只見3個鐵蛋球相繼拋起，上下錯落，拋拋接接，令人眼花繚亂。突然，一陣騷動，十來個鬼子兵荷槍實彈，將人群圍住。鬼子小隊長龜田次郎捋著仁丹胡問李天義：“你的，敢跟我比試？”小鬼子也玩鐵蛋球？李天義哈哈一笑：“行??！不過，要玩就玩點刺激的?！饼斕锏芍醢诵⊙?，問道：“什么的刺激？”李天義說，要和龜田打賭，誰輸了，在地上爬著學狗叫。龜田意想不到，眼前這個瘦丁丁的漢子，竟敢在大日本皇軍面前如此放肆，卻又不甘示弱，一聲“喲西”，答應了。

龜田出身雜耍世家，也精通此道。只見他拋出的3個鐵蛋球，在手中穿梭般起起落落，隨后一直添加到5個，直到添上第6個，才告失手。能玩到這個地步，也算得上是行家里手了，人們不禁為李天義擔心起來。李天義拍拍龜田的肩頭，笑道：“你龜孫子不錯不錯！”龜田問翻譯：“他的，什么意思？”翻譯正看在癮頭上，怕將這罵人的話告訴龜田，惹他動怒，下邊就沒戲看了。正不知怎么翻譯才好，李天義說：“你告訴他：他的名字不是有個龜么？他祖宗是老龜，他就是龜孫子！”翻譯這才吞吞吐吐，拐了個彎，告訴龜田，說李天義夸獎他呢！龜田信以為真，手拄軍刀，不動聲色，靜觀李天義的笑話。

李天義抱拳拱手，朝眾人說了聲“獻丑獻丑”，扎穩(wěn)馬步，旋即拋起了5個鐵蛋球。那球一個個著了魔，隨著他的手上下起落，交叉更替，好似風車般連軸轉(zhuǎn)個不停。眨眼之間，鐵蛋球增加到了6個；再眨眼之間，增加到了9個！更奇的是，李天義好像兩腳釘牢在原地上，絲毫沒有移動。頓時，人群中掌聲、歡呼聲響成一片。龜田的臉掛不住了，額上沁出細密的汗水。李天義將鐵蛋球收拾完畢，袖著雙手，十分得意地露著笑臉。

小鬼子見龜田輸了，一個個將槍栓拉得嘩嘩作響，喝令圍觀的人“開路”！李天義對龜田說：“太君，中國有句古話：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潑出去的水收不回，說出去的話追不回，是君子是小人，你看著辦吧！”龜田的臉像抹了豬血，脹紅得發(fā)紫，喝住部下，一咬牙，趴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圈，發(fā)出“汪汪汪”3聲狗叫。在人們的哄笑聲中，他朝李天義摔下一句話：“你的，等著！”一揮手，領(lǐng)著鬼子“開路開路的有”。

雖說李天義為中國人爭了口氣，可一想起來，還是后怕，說不定龜田這龜孫子哪天要報復昵！這不，第3天，兩個小鬼子來到家里，把李天義帶走了。李天義做了最壞的打算：“奶奶的！大不了砍掉腦袋碗大個疤，老子20年又是一條好漢！”

進了鬼子的炮樓，龜田滿臉堆笑，又是斟茶，又是遞煙，把李天義弄糊涂了：小鬼子咋啦？立地成佛，成了笑面菩薩？翻譯說：“龜田太君說啦，要跟你交個朋友。聽說你還會氣功噴鐵蛋球，想讓你傳授技藝?！崩钐炝x搖搖頭說：“雕蟲小技，防身而已。皇軍手中有槍有炮，學這勞什子干啥？”翻譯跟龜田一陣嘀嘀咕咕，然后說：“太君說了，中國功夫頂呱呱的好，等大日本國勝利了，他要回家給他老父親露上一手。戰(zhàn)后，他要到巴拿馬參加國際雜技大賽，為大日本帝國奪塊金牌！”李天義心里罵道：奶奶的！想要征服中國？還要把中國功夫當成你小日本的絕技？做夢去吧！嘴上卻說：“要學中國功夫，先得心術(shù)要正，沾不得血腥。我活了30多歲，連雞都沒殺過，別說殺人。凡心術(shù)不正者，必走火入魔，害了自身?！?/p>

翻譯又跟龜田一陣嘀咕，龜田的臉色由晴轉(zhuǎn)陰，抽出軍刀，大吼一聲：“八嘎！糊弄皇軍，死了死了的有！你的，教也得教，不教也得教！明白？”李天義仰天大笑：“如此拜師，這就是你們東洋人的尊師重教？”龜田一怔，忙把軍刀插回刀鞘，來了個中國式的作揖，連聲賠著不是。李天義要翻譯告訴龜田：要拜師，得按中國禮節(jié)，跪地磕3個響頭。要學氣功噴鐵蛋球，先得學會運氣，至少每天子時、卯時、午時，各練兩個小時，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再教他噴球。龜田聽了，一邊“喲西”，一邊倒地便拜，額頭把地皮磕得“咚咚”直響。李天義咧著大嘴，樂呵呵地暗想：你小鬼子總算給老子磕頭了。照這么個練法，睡不好覺，累死你個狗日的！

李天義當了小鬼子的師傅，在榴河鎮(zhèn)風傳開了。這哪是當初一身正氣的李天義啊？那俠義肝膽都掉胯下去了？百姓們指戳他的脊梁骨，罵他漢奸，走過長街，沒少遭人吐唾沫。李天義卻若無其事，只是在鎮(zhèn)上耍鐵蛋球時，沒多少人捧場了，連看熱鬧的孩子也被大人攆了回去。李天義的家人跟著受了孤立，孩子莫名其妙地被人打得鼻青臉腫，老婆上街買米買菜都橫遭白眼，罵她是“漢奸婆”。老婆埋怨他：“你不要臉我要臉啊，全家人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李天義除了嘆氣，就是喝悶酒，喝醉了又哭又鬧：“狗日的小鬼子！你讓老子不死不活地做人，不如干脆給我一槍！”

李天義發(fā)現(xiàn)，龜田這龜孫子因沒日沒夜地練功，原本壯實的身板一天比一天消瘦，兩眼也布滿了血絲。有一次，日軍司令官得到情報，命令龜田凌晨5點，帶著他的日軍小隊與大部隊會合，去“掃蕩”黑虎山的抗日游擊隊。龜田卻因半夜練功之后累得直打盹，一覺睡過了頭，誤了軍機，差點沒被送上軍事法庭。不過，他吃了司令官的幾個大耳光，腮幫子腫得像胖豬頭，李天義為此偷著樂了好幾天。眼下，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到了該教龜田噴鐵蛋球的時候了，李天義直后悔，當初為啥不說九九八十一天、六六三百六十天呢？他進退兩難，這祖?zhèn)鞯募妓嚹哪軅魇诮o小鬼子??！可是，不教又咋辦呢？小鬼子啥歹毒的事情做不出來？只怕不但自已遭殃，還要連累老婆孩子了……

李天義一宿都沒合眼。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來到了龜田的炮樓里。龜田想不到李天義如此守信，正要夸他幾句，李天義卻提出要求：老婆娘家人捎來話說，孩子他姥姥病得快要死了，要讓他們回去見最后一面。龜田一聽，轉(zhuǎn)動了王八小眼：“嗯？你的，想金蟬蛻殼，開溜開溜的干活？”李天義說：“哪里話來！生離死別，中國人要盡孝道。老婆孩子離了榴河鎮(zhèn)，不是還有我李天義做人質(zhì)嗎？你若是不答應這檔子事，要殺要剮隨你的便，那噴鐵蛋球的功夫我是不教的?！饼斕锱掳咽虑榕?，只好同意，派了幾個小鬼子，去監(jiān)視李天義給老婆孩子送行。

送走了老婆孩子，李天義被小鬼子押回炮樓。炮樓下的一片空地上，龜田早布置好了練功場。只見一溜長凳子上，擺放著一長溜啤酒瓶子，四周還有小鬼子押來的百十個百姓。龜田彬彬有禮，拱手說：“你的，給我上課?！碑斨姲傩盏拿娼坦碜庸Ψ?，這漢奸的惡名更是背定了，李天義真想一頭撞死在立柱下。不過，他想了一想：就是臨死也要過把癮呀！只見他，從錦袋里掏出1 O個鵪鶉蛋大小的鐵蛋球，站在離啤酒瓶10步開外，“呀呀”一陣大喊，運功發(fā)力，鐵蛋球一個個含在嘴里，又一個個疾如流星朝目標射去，“叭叭叭叭……”10個啤酒瓶應聲粉碎?？墒?，圍觀的百姓不像往日里那樣，對他報以掌聲，只有龜田和小鬼子看得目瞪口呆，許久才“嗚嗚哇哇”地喝彩起來。

示范過后，該教龜田要領(lǐng)了。李天義雙腳跪下，向天地、祖宗默默懺悔：“蒼天在上，厚土在下，列祖列宗，我李天義是不肖子孫，今日萬般無奈……”人群中響起一片噓聲，李天義涌出了兩行濁淚。

龜田跟父親學藝，原本就有些功底，按李天義教的方法，很快就學會了口噴鐵蛋球。只是，李天義留了一手，沒有全教。龜田在5步之內(nèi)，顯然功力不夠，一溜啤酒瓶被他噴出的鐵蛋球擊中十之三四，雖說沒有粉碎，但也四分五裂。龜田來了興趣，朝兩個小鬼子“咿哩哇啦”說了幾句，小鬼子就鉆進了炮樓。李天義眨巴著眼，不知龜田這龜孫子又要搞些什么名堂？

不一會，兩個小鬼子從炮樓里推搡出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來。天??！這人是黑虎山游擊隊的交通員，前幾天到榴河鎮(zhèn)搜集情報，被龜田抓住的。交通員被捆在立柱上，龜田一臉獰笑，他要用活人作靶子練功，要用中國功夫懲治中國人！龜田口含鐵蛋球，對著交通員頻頻噴射，鐵蛋球不時打在交通員的身上、臉上，也打在李天義和眾百姓的心上。不一會，交通員的口鼻流血，李天義的心也在流血！他閉上雙目，下唇咬出了咸澀的腥味，腦子里“嗡嗡”作響：“我李天義為虎作倀，造孽??！”

龜田似乎還不過癮，叫來七八個小鬼子，命令道：“你們，功夫的不行，也比試比試，誰的鐵蛋球擲中土八路，大大的有賞！”小鬼子們狂笑著尋樂子，排起一列橫隊，輪番向交通員投擲起來。交通員不時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龜田哈哈大笑，讓小鬼子們停下，他要用中國功夫，最后結(jié)束這個中國人的生命。

正當龜田口含鐵蛋球準備噴射，一排溜小鬼子突然一個個中風似地倒在地上！龜田回頭一看，啊呀呀，李天義口中噴射的鐵蛋球彈無虛發(fā)，小鬼子中了他的暗算！龜田拔出軍刀，“哇哇”瘋叫，向李天義撲來。李天義口中噴出最后一個鐵蛋球，正好擊中龜田的面門。與此同時，龜田的軍刀劈在李天義的肩胛上，鮮紅的血噴出老高。圍觀的百姓突然省悟過來，立刻沖了上來……

“耍俠”李天義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大喊一聲：“我……不是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