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調解老人很受傷

無言

近年來，電視情感調解節(jié)目如雨后春筍紛紛冒出，把普通人的家長里短搬上熒屏。當事人現(xiàn)場講述，嘉賓、心理專家現(xiàn)場調解，矛盾在現(xiàn)場爆發(fā)，甚至當眾爭吵，痛哭。調解是好事，但有些過于隱私的事一旦赤裸裸地暴露在左鄰右舍的視線里，或者為了“好看”，故意把當事人的矛盾突出化、加大化，這也許不僅不能挽救一個家庭，反而會毀了一個家庭。

北京老太吳翠萍因婆媳不和，便參加了一檔情感調解節(jié)目。哪知，節(jié)目播出后，吳翠萍成了眾人眼中的惡婆婆。電視調解不僅沒有調解好婆媳矛盾，反而使得老人得了抑郁癥，以致生活不能自理。2016年5月20日，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判決節(jié)目制作方天地公司賠償原告精神撫慰金、殘疾賠償金合計20.1236萬元。

為調和婆媳矛盾，

老人求助電視臺

吳翠萍于1945年出生，家住北京市豐臺區(qū)，育有一兒一女。女兒張麗長期待在河北，兒子張雪峰一家三口跟他們同住。為了讓兒子早點買上新房，吳翠萍老兩口承擔了孫女的一切開銷，大大小小的事都不讓兒子兒媳操心，只叮囑他們好好工作，多攢些錢。老人的思想觀念和年輕人總是有所區(qū)別，有時見兒子媳婦外出聚餐，或者買回來一大堆零食，吳翠萍總是忍不住嘮叨幾句：“會掙錢也要會攢錢，多攢1分，買房子的錢就多1分?！崩先穗m是好意，但說多了媳婦不愛聽了。兩人開始為一些閑雜瑣事爭吵，婆媳矛盾日益嚴重。

2011年5月，居委會主任得知了吳翠萍家的情況，問她：“你愿不愿意參加電視臺的一檔調解節(jié)目？這一檔調解節(jié)目專門幫人調解家庭紛爭，你不總是說跟媳婦之間的心結沒人解開嘛，去了之后讓心理老師幫你們疏通疏通，可能就好了?！被氐郊遥瑓谴淦颊页鲋颁浿频墓?jié)目，看到幾乎每一對前來調解的當事人，到最后都是和平收場，無不相擁而泣，互相道歉，吳翠萍有些心動。她想自己和媳婦之間的矛盾，確實需要一個中間人從中調停。思來想去，吳翠萍撥打了節(jié)目組的電話。在電視臺工作人員的勸說下，兒子兒媳也同意去。

2011年5月13日，吳翠萍和兒子兒媳一起去錄制節(jié)目。錄制前，雙方簽訂了《講訴嘉賓/同意接受采訪者確認聲明》。節(jié)目一開始，主持人讓雙方把問題擺出來。吳翠萍便說了自己的困惑和委屈。老人原本話就多，難免啰嗦幾句，加上媳婦在一邊偷偷抹淚，觀眾的情緒不知不覺地向媳婦靠攏。節(jié)目錄制到一半，吳翠萍就感覺到有人故意引導她說一些過激的話。她對編導說：“我怎么感覺你們把我們家的矛盾放大了？你們讓我說真心話，我說了，可是我媳婦聽了會怎么想？我來只是想跟媳婦握手言和，不是把矛盾鬧大。”對方安慰她：“老人家，你放心，我們肯定會好好為你們調解。”哪知錄制到最后，吳翠萍和媳婦依然沒能握手言和，她反而落下了“惡婆婆”的罵名。

回到家，吳翠萍心里七上八下，事實根本不是這樣，她也不是惡婆婆，如果這期節(jié)目播出去，她和兒媳之間或許永遠都有一個打不開的心結。剛好女兒從外地回來，吳翠萍便跟她說了這事。張麗安慰母親：“媽，你別擔心，我跟電視臺溝通，讓他們不要播?！钡诙煸缟?點多，張麗就給電視臺打去電話，稱錄制完的節(jié)目和他們想象中有所出入，而且對他們家庭關系的改善也沒有多大作用，希望不要播出。工作人員回復他，會好好剪輯，盡量讓當事人滿意，之后就沒有任何消息，節(jié)目如期播出。

2011年6月3日，吳翠萍和往常一樣來到離家不遠的公園散步。走在路上，她總感覺有人對她指指點點。這時，鄰居趙大媽把她拉到一邊，悄聲說：“妹子，你上電視怎么能說那些話，現(xiàn)在別人都以為你是壞婆婆，以后可怎么辦？”從別人的描述中，吳翠萍得知自己那天錄制的節(jié)目還是播出了，不僅如此，剪輯師的“神剪輯”越發(fā)凸顯了她這個婆婆的惡和媳婦的委屈。

吳翠萍掩面跑回家，大哭了一場。為了洗清冤屈，吳翠萍寫了個大大的“冤”字掛在胸前，在小區(qū)里到處跟人解釋，自己不是惡婆婆。媳婦不樂意了，覺得婆婆這樣一來，是打自己的臉，讓家丑外揚。家里戰(zhàn)爭不停，外面風言風語，雙面夾擊之下，吳翠萍精神狀態(tài)大不如前，頭發(fā)一把一把地往下掉，嚴重失眠，電視也不敢看，嘴里只重復一句話：“我不是壞人?！贬t(yī)生檢查后說：“這是抑郁癥的典型征兆，繼續(xù)下去，后果很嚴重?！?/p>

“惡婆婆”罵名不脛而走，

老人身患抑郁癥

聽醫(yī)生這么說，女兒張麗嚇壞了，趕忙安慰母親：“媽，你放心，我去跟電視臺溝通，讓他們還你一個公道?！睆堺悡芡斯?jié)目編導的電話。對方承諾她，會好好處理這件事，不再讓老人繼續(xù)受到傷害。

2011年6月8日，張麗帶著母親來到電視臺，希望他們能重新做一期節(jié)目，呈現(xiàn)他們家的真實情況。節(jié)目組同意了。吳翠萍感激地跪倒在地：“謝謝你們，謝謝！”張麗原本以為這樣，母親能放松一些，哪知更嚴重的事情發(fā)生了。

2011年6月9日，張麗正陪母親吃早飯。吳翠萍嘆口氣，叨咕道：“不知道他們承諾的事能不能辦到。如果再做一期節(jié)目，和上期一樣，不僅沒效果，反而更嚴重怎么辦？到時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眳谴淦颊f著說著，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大哭不止。哭著哭著，吳翠萍嚷著頭暈頭疼。張麗忙把母親扶起來，哪知，還沒到床邊，吳翠萍一下子癱倒在地。經(jīng)過急救，老人被診斷為突發(fā)性腦梗塞。幸好搶救及時，病情得到控制，醫(yī)生說這是因為病人情緒長期受到刺激，加上睡眠不好造成的，如果再不注意，隨時都有偏癱的可能。為了避免加重病情，家人只能騙老人，節(jié)目組打來電話，會盡快錄制節(jié)目。可是等了半個月，電視臺那邊一點消息也沒有。

無奈之下，張麗給電視臺寫了一封信，說了家庭現(xiàn)狀。之后，節(jié)目制片人帶著心理專家、編導來看望吳翠萍，進行第一次交涉。吳翠萍一見到電視臺的人，情緒激動，嘴里直流口水，嚷著要去上廁所，到了廁所之后，卻不知道要脫褲子。見老人情況如此嚴重，對方一再表示會想辦法解決他們的困難。商量來商量去，節(jié)目組的意思是給予一定的經(jīng)濟補償，這事就算了了。張麗不同意，錢是小事，母親的清白是大事，電視臺必須站出來，把誤會澄清。母親心結解開，才有可能康復。對這一要求，電視臺始終沒有讓步，事情陷入了僵局。

此時，吳翠萍已經(jīng)康復出院。怕別人照顧不好母親，張麗丟下工作，在家照顧母親的飲食起居。天氣好的時候，她會推著母親出去曬曬太陽?？衫先艘姷侥吧司秃ε?，使勁往女兒懷里鉆，有時別人說話，她都以為人家是在議論她，情緒很不穩(wěn)定。

回家后，張麗打電話給朋友。朋友建議她通過法律渠道為老人討公道。張麗于是找到河北方信律師事務所的黃國緒律師，由他全權代理母親的案子。經(jīng)過調查，該節(jié)目雖然是由某電視臺播出，但卻是由北京天地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簡稱天地公司）承包下來的，所有的制作和后期剪輯，都由該公司負責。2011年9月6日，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受理了該案。

是調解還是“挑事”？

健康老人精神受傷

2012年9月11日，吳翠萍與被上訴人北京天地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因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一案，在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第一次開庭。

天地公司稱，原告所患反應性精神病癥，跟當事人性格任性倔強有直接關系。播出的節(jié)目，對當事人的精神狀況造成多大影響，沒有定性標準，也無從考證。而且，在節(jié)目錄制之前，天地公司便和當事人簽訂了《講訴嘉賓/同意接受采訪者確認聲明》。該協(xié)議第七條規(guī)定：“本人在參加錄制后，節(jié)目播出前或節(jié)目播出后，不同意播出已經(jīng)制作完的的節(jié)目或因本人原因導致節(jié)目不能播出，本人愿全額承擔節(jié)目組因此已經(jīng)支出的制作費用；如對已經(jīng)制作完成的節(jié)目有其他特殊要求，本人亦愿意承擔因此所增加的節(jié)目制作成本。如果本人未能在節(jié)目播出前（或重播日）前支付前述款項，節(jié)目組有權按原計劃安排播出，且無須為此向本人承擔任何責任?！?/p>

之后，此案一直沒有結果。3年的時間，吳翠萍從一個健康的老人，變得精神受傷、生活無法自理。看著母親一天天崩潰，一天天糊涂，張麗心里難過極了。

2015年11月16日，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作出判決。法院認為，天地公司與吳翠萍簽署的節(jié)目錄播協(xié)議，系雙方真實意思表示，是在平等自愿基礎上簽訂的，且未違反國家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故該協(xié)議真實、合法、有效。該節(jié)目錄制不是有償?shù)钠跫s關系，錄制節(jié)目沒有支付被錄制者相應報酬，在這種情形下，節(jié)目的錄制公司在被采訪者提出不同意播放節(jié)目的請求時，應該終止節(jié)目播出。因節(jié)目不能如期播出的損失可以另行依約定主張。故天地公司和吳翠萍都應承擔相應過錯責任。

同時，法院認為，吳翠萍的精神疾病跟自身原因有一定關系，節(jié)目的播出只對她之后的身體狀況產(chǎn)生影響，這種影響占吳翠萍發(fā)病50%的原因。最終，法院判決由吳翠萍和天地文化公司各承擔25%責任，天地公司賠償原告精神撫慰金、殘疾賠償金合計201236元。

張麗不服判決，向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2016年5月20日，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維持原判。

看著終審判決書，再看看一直住院的母親，張麗欲哭無淚。一場電視調解，不僅改變了活潑、開朗的母親，也毀了這個家，未來的路她真不知道該怎么走。

近幾年來，各大情感調解節(jié)目如雨后春筍紛紛冒出。為了讓當事人情緒更真實地表現(xiàn)在觀眾面前，主持人或節(jié)目制作者會進行相關的有意引導，深度剖析雙方矛盾，心理專家也會進行更深層次的解讀。當事人的心理想法，會更加真實地展露在觀眾面前?？擅鎸ι铍s事，誰都很難辯駁出一個錯與對，面對“神剪輯”，受傷的只會是當事人。對制作方來說，當事人托付的是一份信任；對調節(jié)者來說，抱著的是一份希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們希望每一個制作方，或者每一位當事人，錄制節(jié)目前都能謹慎再謹慎，以免受到不必要的傷害。

（文中當事人均為化名，所涉公司也是化名。未經(jīng)作者同意，本文禁止轉載和網(wǎng)摘）

（責編/鄧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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