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熾越
玉佛寺內(nèi)香煙繚繞,我扶著表哥、表嫂,穿過長廊,急匆匆向白云苑走去。一晃表哥已年近八旬,自患白內(nèi)障后,雖仍紅光滿面,但視力急劇下降。行走中,我感覺到他對方向感的茫然。
找到父親牌位后,表哥看著牌位上父親的照片,沉默了許久,喃喃地說:“三年了,三年了!真快??!”說著,在狹窄的廊間,一下子跪了下去,擺動笨拙的身子,朝牌位靈巧地磕了三個響頭。我趕忙把表哥扶起,對他說只要躹躬就可以了,你這么大年紀了,自己要當心??!他一邊站起身,一邊扶著眼鏡對我說:“不要緊,不要緊!我跟大姑丈什么感情,這三個頭是必須要磕的!”望著表哥滿臉的悲情,我心里激起一陣陣漪漣。
我的父母親都是浙江寧波人,由于我爺爺從小就來上海學生意,再加上是獨子,家鄉(xiāng)已無什么親人了。我的外公在上海做海味生意,賺了錢后,在老家置了一些地產(chǎn),后舅舅又給表哥娶了媳婦,幫他成家立業(yè)。所以,從小時候起,我們就一直把母親的老家作為我們的故鄉(xiāng)。
我小學五年級時,正逢那場大的運動,父親忙著寫檢查,我陪母親去她老家養(yǎng)病,避開運動的風潮。那天,我們乘船清晨四點到達寧波輪船碼頭時,表哥已夾著根扁擔在等著我們了。他帶我們在甬江邊的小吃攤上吃了大餅油條豆?jié){后,用扁擔挑起了我們的行李,帶著我們排隊乘上當?shù)厝私泻酱男』疠啞?/p>
小火輪吐著黑煙,吭哧、吭哧地行進在故鄉(xiāng)的河道上,河岸兩邊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色,再加上表哥濃重鄉(xiāng)音的介紹,暫時緩解了母親心中的憂愁。行至三橋鎮(zhèn),船隊要分解了,到母親老家——鮑家村的船只要脫離船隊,用手工搖櫓作動力,駛?cè)膈U家的河埠頭。
舅舅這時就站在三橋鎮(zhèn)的古橋頭上等著我們,看到船隊緩緩駛近,一聲“阿蘇”!聲響情深,催人淚下。在母親淚眼婆娑的招手中,舅舅已奔下石橋,跳上船來,緊緊擁著幾十年未回故鄉(xiāng)的妹妹。這時,表哥嘿嘿笑著站在一旁對其父親說:“阿爸儂讓大阿姑先坐下來,她昨夜軋了一夜通鋪,人老吃力額!”
在鄉(xiāng)下養(yǎng)病期間,母親帶著我們完成了一件大事。就是把阿爺?shù)倪z骸,從原來已被盜挖的墳地移到阿娘的墓地合葬。記得那天一大早,表哥拿著把鋤頭隨我們岀發(fā)了,乘了一程汽車,要再乘腳劃船進山。在腳劃船匯集的河埠邊,我看到手拿鋤頭,褲腳卷到腿上,赤腳穿著草鞋的表哥,與船老板們討價還價的狡黠與機智。
當腳劃船在藍天白云下,在綠水中悄悄向前劃去的時候,表哥又坐在母親的旁邊,把遷移先輩遺骸的安排,跟母親一一道來,打消了母親心中的許多擔憂與顧慮?;貋淼穆飞?,母親對表哥這次操辦的阿爺遺骸再落葬活動十分滿意,輕松地坐在船上,邊欣賞兩岸的景色,邊與表哥聊起了外公當年的逸聞趣事,說到高興時,不時輕輕地笑岀了聲。表哥在旁靜靜地聽著,還不時向母親講了岸上一些村落景觀的由來。
在鄉(xiāng)下的半年中,我跟著表哥下地種土豆、種芝麻。他手把手地教我撒種、收獲,還帶我搖著船去集市里賣土豆。有一天,我?guī)捅砀缂易粤舻卣蛉湛^,不小心把好的拆斷了,表嫂看了很心痛,表哥笑道,城里人干農(nóng)活總要付學費的。在表哥的鼓勵下,我在鄉(xiāng)下學會了游泳,學會了釣魚,學會了養(yǎng)雞,還學會了打架。
在親戚中,表哥與父親很談得來。我知道,他倆的感情,是每年一次表哥陪父親上神鐘山給阿娘上墳中,逐漸培養(yǎng)起來的。
阿娘故世后,父親每年清明期間,要去給自己母親掃墓,從不脫班,哪怕是在受沖擊打掃廁所期間。每次掃墓,表哥都陪同前往。有一次掃完墓下山,誤了下午回程的汽車班次,兩人就啃著冷饅頭,邊聊邊走,花了幾個小時才走回城里。
父親退休后,表哥每年要從鄉(xiāng)下趕到上海,看望父親,與他聊天,向他傳遞鄉(xiāng)下的變化,帶一些寧波的土特產(chǎn)來。父親平時脾氣不好,與表哥交往卻從不發(fā)火,他總說表哥這個人正直、誠懇,對人熱情、表里如一。有一次,一親戚與表哥說起父親的脾氣不好。表哥嘿嘿笑道,大姑丈這個人啊,為人真誠!脾氣直的人好打交道!
直至后來父親患了失智癥,表哥仍每年來,與父親說著鄉(xiāng)下的奇聞趣事,讓父親感受鄉(xiāng)音的親切與溫馨。每到這天,父親總早早地坐在廳里的籐椅上,等待著來自故鄉(xiāng)的溫暖。
聊天中,父親總是溫和地看著表哥說話,雖答不上來,卻用笑容回應著表哥。表哥仍像父親生病前一樣,與他侃侃而談,但背后卻噙著淚水,向我們訴說著他心中的痛與不舍。
在老家,舅舅與表哥的宅子分住在河的兩邊,中間要穿過一座石橋,村里人稱之為老宅岸與新宅岸。
老宅岸房子的前面是一塊很大的曬谷場,曬谷場右邊靠河的一邊,就是村里最熱鬧的航船碼頭。每天有兩班航船從寧波城里開來,帶來了人氣、消息與物資。這兒,也成了村里消息傳播的集散地。表哥沒事,總愛站在河邊,看航船下客后,又向前駛?cè)?,最后消失在彎曲的河道中。碼頭的前面,是一條豎向的開闊河道,在綠色的護圍下,蜿蜒著向天邊延伸而去。從這兒搖船,可以去寧波,去上海,我常常乘著表哥搖的船進進出出,簡直寬比蘇州河。
我長大工作后,有一次去寧波公出,特意去鄉(xiāng)下看望舅舅。表哥陪著我穿過曬谷場時,我覺得它是那么的狹小,就像一個破敗的院落;向前望去,那河道也變成了一條臭臭的小水溝?;貋砗螅赣H問我鄉(xiāng)下現(xiàn)在怎樣,我只好說:“蠻好的,蠻好的!”
后來城市擴建,鄉(xiāng)下變成了城區(qū)。老房子拆了,河道也填了,造起了一排排兵營式的住宅。有一次母親想再去鄉(xiāng)下看看老家,表哥對她說,大阿姑你不要去了,鮑家沒了!已變成××新村了。母親聽后有些傷感。后來表哥托人帶來幾本鮑氏家譜,母親老眼昏花,已看不清了。
幾年前,我們?nèi)ド耒娚綊甙⒛锏哪?,順便去老家尋找當年的風景。故鄉(xiāng)已變得陌生而煥然一新了,在一座座高樓的包圍中,只看到三橋鎮(zhèn)河兩岸還殘存著一段破敗的廊橋與橋頭的一座尼姑庵。鄉(xiāng)人說,這是特意留下的,有關部門正準備予以修繕。
我拿起相機,把鏡頭對準了一座座現(xiàn)代化的、漂亮的大廈,但卻找不到留在心中夢一般的江南美景了。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