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來勤
上世紀70年代中期,農(nóng)村生活相當貧窮,公職人員每月食油僅僅4兩,農(nóng)民的食油就更少,每次炒菜時只在小鐵勺里滴幾滴棉花籽油,放在鍋籠子里的柴火上燒煎炒菜,有時甚至用醬油炒菜或者干脆用清水加鹽煮菜,美其名曰“熬菜”、“燴菜”、“燉菜”,一年很少見到油水更別說吃肉了。記得有次家里做了一頓稍見葷腥的所謂“肉面”,其實也沒有幾塊兒肉,全家人一人剛剛舀了一碗飯,好強的哥哥便爬上鍋頭,坐在鍋蓋上說:“誰都不準吃了,鍋里都是我的!”一下子令全家人忍俊不禁,也被全村人傳為笑談。
要說和現(xiàn)在相比,那時候物價的確不高,每碗素面七分錢二兩糧票,每碗肉面一毛錢二兩糧票,可是農(nóng)村人哪里有糧票呀?再說了,大部分家庭都是透支戶,“羊群村”(一個勞動日值九分錢一盒“羊群”牌香煙)、“寶成村”(一個勞動日值一毛九分錢一盒“寶成”牌香煙)比比皆是,根本不可能有余錢在外消費。當然也有好處,吃糧、吃菜都是生產(chǎn)隊分的,年底再決算是余錢戶還是透支戶,社會主義的大鍋飯就是平均主義,要保證人人有飯吃,不用擔心會把誰餓死。聽大人們說,新筑鎮(zhèn)上國營食堂的紅肉煮饃非常好吃,八九歲的我就是沒吃過,很想過一下嘴癮,就千方百計地想辦法籌集費用,發(fā)誓要請幾個小伙伴美美地吃一頓。
我籌集費用的辦法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撿“破爛”變廢為寶。什么舊鞋爛襪子啦、牙膏皮啦、爛鞋底兒啦,牛骨頭豬骨頭啦,統(tǒng)統(tǒng)歸集,好不容易搞了一小糞籠的成果,便叫上伯父叔父家的兩個比我大一半歲的小哥哥,準備到鎮(zhèn)上去“給嘴過生日”。那時候民間流行這樣的順口溜民謠:“羊肉膻,牛肉頑,豬肉倒好咱沒錢?!币馑际钦f豬肉好吃,但老百姓吃不起。那時候什么都憑票供應,農(nóng)民家家養(yǎng)豬,卻不能自行宰殺,必須交給供銷合作社,國家發(fā)給幾斤肉票,憑此才能買肉。紅肉煮饃就是豬肉湯煮饃,之所以稱為紅肉,就是指將大肉煮熟后涂抹上蜂蜜使之色澤鮮艷,也因瘦肉較多顏色暗紅,故稱之,也就是今天大街小巷里的老陜招牌美食“三鮮煮饃”。當時人們因肚子里油水少,都喜歡吃肥肉,以為肥肉香,但作為普通人,能夠吃到瘦肉也和過年一樣高興。紅肉煮饃當時的價格是兩毛五分錢一份湯,饃是食堂打的白吉餅,五分錢二兩糧票一個,一份飯最少需要兩個饃,也就是三毛五分錢四兩糧票。糧票我是沒有的,但我家里有的是饃,只是不是燒餅是蒸饃。沒有關(guān)系,咱要的是紅肉湯汁的味道,什么饃不是問題。
要將一糞籠的破爛送到七里路外的鎮(zhèn)上供銷合作社廢品收購站,也確實是為難了我,因為我個小力薄,提起籠子根本走不了幾步就累得氣喘吁吁。好在我伯母的內(nèi)侄、一個比我大好幾歲的表哥剛好要從伯母家回去,他家也離鎮(zhèn)上不遠,他見我提不動那籠破爛,就主動幫我提籠。到他村口后,他才把籠交于我們哥弟三個慢慢向鎮(zhèn)上抬挪。路上還遇到鄰村的一個高我兩級的校友,他聽了我的“吃飯”計劃后深感不錯,向我討好說讓我到時候借給他一個饃,好讓他也嘗一下紅肉煮饃的味道。我本來準備答應借給他一個饃,可另一個小堂兄告訴我,甭借給他,是劉備借荊州——只借不還的,我就對那校友說,我們幾個人呢,沒有多余的饃借給你。他聽后很不高興,只罵我是“小氣鬼”。
那時的新筑鎮(zhèn)街道很窄,僅能容兩輛大卡車會車。西坡東關(guān)、南街北街的住戶多是門面房,但沒有當?shù)赇伿褂?,一般只有幾扇門板卸下來供人出入,其他的都未打開。臨街門面上那高高的護封樓的格子窗欞,顯示著古鎮(zhèn)的滄桑底蘊,有幾家賣茶水的在門前的小方桌上放幾只玻璃杯,在杯里先滴幾滴茶誘子,再朝里面倒些開水,貳分錢一杯的供路人解渴;還有的在開水里放些糖精、加上紅紅綠綠的食色素,每個甜甜水的杯子都蓋一小方塊玻璃罩,遮風擋塵,四分錢一杯地兜售,勾引得我們直咽唾沫。供銷合作社的廢品收購站在鎮(zhèn)上街道的南頭,門朝西開,里面分門別類堆放了如山般的“破爛”品,陳腐氣息撲面而來。負責過磅計量的是我們鄰村的小伙子,長得白白凈凈的,穿得周周正正,從行為舉止上看很敬業(yè)。他一板一眼地指撥我將籠放好、把東西分揀開,估計絕對不會因為我是鄰村的小鄉(xiāng)親而放棄原則多給我計幾斤幾兩多給開幾分錢,因為沉甸甸累得我氣喘吁吁的一糞籠各種“破爛”,僅僅只換來了四毛五分錢。我嘴里嘟囔著“咋才這么點錢”?心里卻興奮不已,這比我過年時掙的壓歲錢多多了,我一下子有了富人的感覺,與兩個小堂兄連蹦帶跳地向鎮(zhèn)中間什字西北角門朝東開的那個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國營食堂踅去,盡管當時是陰天,不見一絲陽光,我們還是高興地唱著“春風吹、陽光照,紅小兵、起得早”的歡快歌曲,中途還遇見了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另一小伙伴,他是我大姐夫的大侄兒。
我們一起在食堂的一張桌子前坐定后,我根本無心觀賞食堂墻上的“最高指示”,什么工業(yè)學大慶啦、農(nóng)業(yè)學大寨啦、商業(yè)學十九糧店啦,統(tǒng)統(tǒng)與我無關(guān),解決“腹內(nèi)空虛”才是重中之重,從早起到十一二點還沒吃飯呢。我便急匆匆去前臺買票,隨后拿了一個大老碗,讓他們?nèi)挛宄杆賹⑽覐募依飵淼乃膫€蒸饃掰成碎塊兒,我再小心翼翼地將碗遞進和我差不多一樣高的柜臺,便與他們一起靜靜地等待美味佳肴的到來,以便大快朵頤。時間過得真慢,我們的唾液在嘴里分泌了不少都咽到肚子里去了,還不見服務員將我們的煮饃端出來,我們都聞到紅肉煮饃的香茶氣息了,并且聽到爐頭大師傅響響的刮舀一煮饃的炒勺聲,就是不見服務員把飯朝出端,肚子里的饞蟲呀一個勁地爬呀爬的,直向嘴巴努力奮進。
終于,頭戴白帽身穿白衣的服務員姍姍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她笑嘻嘻地端著盤子,里面竟放了兩只大老碗,起初我還以為她弄錯了,把別人的端給我們了,她說沒錯,全是我們的紅肉煮饃。原來,由于我們的饃多,大師傅給我們多加了湯汁,搞出了一個“拖掛”!
說實話,我們的紅肉煮饃很不正宗,主要是饃不是半發(fā)面的燒餅經(jīng)煮泡口感筋道,我拿的是玉米面與麥面粉混合的蒸饃,且玉米面比例很大,一入鍋見湯汁就一塌糊涂了,饃塊根本不成形,上不了筷頭。盡管如此,看著兩大碗香噴噴的紅燒肉煮饃,我們還是興奮到了極點,根本無心欣賞什么色香味美,直接圍著碗沿兒你一口我一口地開吃了,年齡大一點的小堂兄還不忘維持秩序,有意讓我多吃一口饃糊糊兒、多夾一片肉。吃完第一碗再吃第二碗,那煮饃可真香呵,里面有象皮、有丸子,有粉條、有豆腐,有黃花兒菜、有黑木耳,有蔥姜元綏,更有令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那色味俱全的大肉片片子……尤其那油油的湯水,我們一人一口地輪著喝,簡直美滋滋樂悠悠地,如同神仙醉了酒。
兩大老碗煮饃在我們的瓜分蠶食下很快就底朝天了,我們卻覺得很不過癮,假如再來兩碗紅肉煮饃有人命令我們吃光喝凈,我們都會覺得毫無困難,都會異口同聲地說“請首長放心,我們保證堅決完成任務”!可惜沒有一個人給我們下達這樣的任務。我簡直有點想舔碗底兒那湯汁殘饃渣兒的感覺,這時我才想起吃煮饃時忘了調(diào)油潑辣子,小堂兄也直后悔自己當初沒有從家里偷倆饃出來。估計我們的吃相一定相當難看,食堂的服務員和其他顧客都對我們這一桌座穿得比叫花子略微強一點兒的幾個小不點兒指指點點,笑得前俯后仰。
過后,一個小堂兄將此事告訴了堂姐們,她們羨慕得直流口水,直夸我們幾個會享受,夸我大方,“吃個跳蚤都忘不了給幾個哥們兩條腿”,真夠哥們!這事不知怎么就讓我們的班主任白老師知道了,我上小學三年級時,他有一天添鹽加醋、繪聲繪色地給同學們敘述了這件“花邊新聞”以調(diào)節(jié)課堂氣氛,惹得大家在哈哈大笑的同時又口水長流,在笑話我吃相不雅的同時又羨慕我的小堂兄能得到我的“盛情邀請吃大餐”,作為班長的我卻羞赧地臉一下子由雙頰紅到了耳根。由此我又多了個綽號叫“湯湯泡饃”。
二十多年后的上世紀90年代末,我回到家鄉(xiāng)的信用社當主任,此時的新筑鎮(zhèn)已非昔比,高樓林立,街道寬闊,商賈云集,飯館酒肆旗幌迎風招展,招牌閃閃發(fā)光。鄰村的那個當年在廢品收購站開票過磅的老兄也榮任鄉(xiāng)上供銷合作社主任多年了,為了聯(lián)絡單位間的感情,他請我在當年國營食堂舊地、當下他家屬承包的金沙洲酒店吃飯為我接風,寒暄過后,憶及往來,大哂不已。他說,自己當年在秤上是絕對公平不會克扣鄉(xiāng)黨的,很多時候都是給大家讓斤舍兩,他后來也聽說過我們幾人圍吃一碗煮饃的事,所以,今天特意請我再來品嘗他家飯館的紅肉煮饃。要說這時的紅肉煮饃無論是食材、配料、色澤,甚至衛(wèi)生環(huán)境都比當年好多了,看著都比以前的豐富多彩,聞著也是香醇荃鮮濃郁,就連服務員也比當年的靚麗養(yǎng)眼富有青春的活力,也許是多喝了幾杯酒,也許是好東西吃多了,總覺得這時的紅肉煮饃入口雖然也還算“綿醇勁爽,色香宜人”,但總感到缺了種什么東西提味醒神,絕對吃不出當年那種令人銷魂的味道。
幾十年了,我也算是吃遍了南北大餐、中西名點,但總覺得童年的那碗紅肉煮饃才是真正的美味佳肴,憶起它,口水就流了出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