篪嗙嗙
思想如振翅遠翔的鳥兒,不管風里雨里,白晝黑夜,總能穿越時空的重重關(guān)山,棲歇在記憶大樹的任何一個枝丫上,往事便是記憶常來常往的親戚,有意無意中,我們的思緒就回到了童年。
兒時的鄉(xiāng)村空曠蒼茫,枯燥乏味,漫山遍野充溢著無端的寂寥,人們的精神世界恰如秋收后的田野一般空空蕩蕩。但偶爾來一個走鄉(xiāng)串寨的民間藝人,卻能浪起一層層漣漪,給人們帶來短暫的興奮和歡樂。其中,一種俗稱為打篪(chí)嗙嗙的說唱表演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所謂篪嗙嗙,是流行于川東民間的一種竹制樂器,三尺來長碗口粗細的楠竹筒,光滑褐黃,中通外直,一端蒙之以蛇皮,形似二胡琴筒,其雅名叫竹琴。藝人表演時,懷抱竹琴,以手拍之,它的主要功能就是伴奏,其功效猶如如今的架子鼓。在文化娛樂十分匱乏的年代,這種簡單的表演,也能令沉悶的鄉(xiāng)村生機勃發(fā)。
稻粒還倉的時節(jié),打篪嗙嗙的藝人就來了,一個盲人,肩上斜挎竹琴,拄著一根細長的竹竿,戳戳點點,碎步前行,由一位小姑娘引路。村人們見了,歡呼雀躍,像對待貴客一樣,尤其是我們一群小孩,呼前擁后,仿佛那行走的藝人就是一座神奇的寶藏。
晚飯后,人們扶老攜幼,從四面八方涌向生產(chǎn)隊的莊屋(大集體時期,生產(chǎn)隊存放集體財產(chǎn)的公屋,屋前常有一塊碩大平坦的地壩)。此時,暮色四合,月懸中天,淡淡的濕氣里氤氳著泥土的芬芳。地壩中央早已搭拼了方桌,幾盞油燈舔著火苗,在微風中裊裊娜娜。那藝人神態(tài)莊重地坐在桌子上,如一尊參透了人生世象的菩薩,令人莫名地生出許多敬畏。
估摸觀眾也差不多了,那藝人咳一聲嗽,啜一口茶,“嗙——嗙——嗙”三聲,表演便開始了,全場迅即鴉雀無聲。
幾聲客氣的開場白之后,進入正式演出階段。記憶中,有一則表演的是《林海雪原》中的片斷,以唱為主,糅以快板、對白等表演形式,輕重緩急,抑揚有致,錯落跌宕,拿捏得很是到位。于是,如潮的掌聲在空落落的田野回蕩,開懷的笑聲在明明滅滅的葉子煙中升騰。尤其是唱詞中的“大肚子羅漢走前頭,楊子榮偵察排長走中間”一句,讓我們一群小孩模仿了很久,也開心了很久。
最精彩的當數(shù)藝人表演的那則家庭喜劇。內(nèi)容大體講述的是一家三代人之間的感情與矛盾糾葛,小孩向爸爸要錢買糖,爸爸不給,奶奶又袒護孫子。藝人就此以口技的形式惟妙惟肖地展現(xiàn)了出來。只見他手舞足蹈,時而撮著嘴,尖著嗓子,是小孩的聲音;時而發(fā)音沙啞,渾厚濃重,是爸爸的聲音;時而舌頭卷起,豁著嘴,是奶奶的聲音。一會兒又蹦又跳,一會兒大步流星,一會兒顛腳邁碎步。更奇妙的是,中間還不時尖雜著雞鳴聲、鴨叫聲、狗吠聲……高潮處,小孩哭、爸爸罵、奶奶吵、提笤帚、掇板凳……一時齊發(fā),眾妙畢備,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全身心地進入了藝人所構(gòu)設(shè)的境界里,待表演完后很大一會兒,大家才回過神來,報以長久的掌聲。
在饑餓的年代,人們對藝人的回報大多是一碗大米、兩捧小麥,或者幾杯谷子。
盡管如此,那不菲的收入加上藝人那張巧嘴,常常讓村人們艷羨不已,有時還能贏得女人的芳心,那年,我遠房的三嬸就差點跟著那位盲藝人遠走高飛了。
時間如水而逝,我們用執(zhí)著的信念改變了生活,生活用詭譎的魔法改變了我們,每當濾掉社會表象的浮華,生命還原到最本真狀態(tài)的時候,那篪嗙嗙單調(diào)滯澀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但屈指一算,已有三十多年不曾聽到過打篪嗙嗙了。據(jù)說,竹琴這種民間技藝,現(xiàn)在依然紅火,三峽曲藝團還成功申報了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準備將之發(fā)揚光大,幸甚至哉!但作為特殊年代的文化現(xiàn)象和一個時代的縮影,卻早已刻錄在我們記憶的碟片上,成為了揮之不去的夢。
(重慶熊德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