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水晶*
——傳統(tǒng)烏托邦文本的敘事模式

曲 寧

吉林華橋外國語學院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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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水晶*
——傳統(tǒng)烏托邦文本的敘事模式

曲 寧*

吉林華橋外國語學院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117

西方有一個可觀的烏托邦書寫傳統(tǒng)，這些文本有著大體相當?shù)奈捏w特征。本文試圖引入敘事學視角對這些產(chǎn)生于特定歷史語境下的烏托邦文本的敘事結構做進一步的總結，解剖它們構筑社會理想的敘事過程中通用的機制。通過這些分析，本文也將重新審視烏托邦圖景之理想維度說，在烏托邦理想作為現(xiàn)實之否定性反面的既定身份之下，尋找它們的現(xiàn)實構建身份。

烏托邦；敘事；鏡像；有機整體

傳統(tǒng)意義上的烏托邦思潮是在托馬斯·莫爾爵士的《烏托邦》(1516)一書出版后漸漸形成的。一百年間，康帕內(nèi)拉的《太陽城》(1601)、約翰·凡·安德里亞的《基督城》(1623)、培根的《新大西島》(1626)、詹姆士·哈林頓的《大洋國》(1656)、傅立葉筆下的“法郎吉”紛紛出爐，更有烏托邦愛好者不僅僅滿足于烏托邦構想，甚至力圖將烏托邦文本中的種種社會構建方案化為現(xiàn)實，更是將烏托邦熱潮推到一個高度。

這些被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稱為空想社會主義的烏托邦實踐并未成功，其原因往往被歸結到社會方案的幼稚天真、缺乏對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把握與駕馭上面。但是如果后退一步對烏托邦傳統(tǒng)做遠距離審視，就會發(fā)現(xiàn)，烏托邦與現(xiàn)實間的關系無需在其內(nèi)容中尋找，只需在其寫作形式中即可找到表征。

一、烏托邦的鏡像敘事框架

自莫爾以來，烏托邦寫作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既定的文體，它的文體范式力量如此強大，以至于直到今天，在處理同類題材時，大多數(shù)作家也都沿用著其中的特定形式。如果對16-17世紀最經(jīng)典的烏托邦文體形式進行概括，一般來說它們都假設書中內(nèi)容出自某位從海外歸來的航海家同國內(nèi)人士間的對話，一面批判當?shù)氐纳鐣F(xiàn)實，一面講出在烏托邦國度的見聞。烏托邦文本事實上從一開始就包含了兩個層面——一個是弊病百出的現(xiàn)實，一個是有千般好處的理想。原始范本《烏托邦》本身的篇章比例恰到好處地說明了這一點。盡管第二部對烏托邦本身的書寫可以獨立成章，事實上這一部分在實際的寫作中也是先完成的，但是莫爾在出版該書之前還是增補了批判英國社會現(xiàn)狀的第一部分，并使二者篇幅相當。于是一二兩部就構成了一面鏡子的內(nèi)外兩個圖景：一面腐敗橫流，利欲熏天，充斥著各種不公混亂、乃至于羊吃人的怪狀；一面不受錢物所擾，淡泊祥和，井然有序，人人勤勉節(jié)制，彼此尊重。莫爾的烏托邦之所以透露出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形成了有效的精神感召力，就是因為在整個文本構成的語境中第二部分對第一部分的針對性。英國現(xiàn)狀是烏托邦的反面，只有在前者的映襯之下，后者才格外被凸顯為天堂。

這一重鏡像作用事實上成為每一個烏托邦文本的基本預設。盡管到后來的文本中再看不到像莫爾一樣將現(xiàn)實與理想兩部分并舉的篇幅設置，《太陽城》將莫爾式的對話與講述編織在了一起，并將對話部分的評述限制在點到即止，不至于過分打斷烏托邦講述的程度；《基督城》取消國內(nèi)人士和航海家兩個角色，由作者直接出面，向讀者講話，對現(xiàn)狀做了10頁左右的嘲諷；《新大西島》和《大洋國》則索性隱掉了對話，直接呈現(xiàn)烏托邦見聞。似乎后面這些文本在一點點弱化自己的烏托邦與現(xiàn)實之間的血脈聯(lián)系，但是由于這幾本書皆受《烏托邦》極大影響，因此不妨把它們在寫法上的變換看成是同一文體中晚近文本所采取的敘事省略。那些隱沒在背景中的社會現(xiàn)實共同構成了烏托邦鏡像的一極，為文本自身的內(nèi)容提供著合理化的支撐。

二、作為鏡面存在的敘事

烏托邦文本的敘事層面將鏡像兩面的現(xiàn)實與理想連接在一起。值得注意的是，烏托邦敘事無論從敘事者的設置還是敘事自身的展開方式上看都努力做到堅實、平滑，波瀾不興，正構成一個完美的鏡面。

可靠敘事者形象的塑造。在描摹烏托邦的情狀之時，傳統(tǒng)烏托邦的敘述人都被確立為一位可靠敘述者。這種可靠性是由烏托邦傳統(tǒng)手創(chuàng)者莫爾通過兩個步驟完成的。其一，是航海家的鄭重引入。文中先有已經(jīng)在社會上聲名確立的莫爾自己出面做航海家的聆聽者，并以附言的方式確保所記之事重要可靠，再由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引介，在航海家未出場之前替他做了一番盛贊，保證了其人品、見識、學養(yǎng)的可敬，最后，這位出眾人物拉斐爾·希斯拉德才姍姍出場，開始了他的講述。其二，是談及烏托邦之前，拉斐爾與莫爾等人侃侃論及英國現(xiàn)狀，他對社會各個領域概括力的透徹犀利，成為這個敘述人可信性的第二重保證。有了這些鋪墊，在第二部分進行烏托邦的描述之時，讀者就可以亦步亦趨地追隨拉斐爾的引導，欣賞他呈現(xiàn)出的那無懈可擊的完美國度。

架空的航海敘事套路。烏托邦引用和借鑒了一部分從新航路開辟起就方興未艾的航海小說敘事模式，但是又對該種文體的敘事要素有重要選擇性遺漏。如前文所述，為了向讀者保證烏托邦描述的可靠性，烏托邦的發(fā)現(xiàn)者往往是現(xiàn)實社會中頗具名望的精英，而不單純是魯濱孫式的冒險家。在后世更為成熟的漫游小說中，冒險者初到一個陌生世界中，莫不會被大量新奇的感官經(jīng)驗所淹沒，驚異、不解、好奇，乃至于恐懼都是應有之意。在對新世界的探索過程中，由于未知、誤解和沖突造成的種種危機情況會頻頻出現(xiàn)，阻礙、延遲對該世界全面了解的完成，這種阻礙和延遲恰恰是此類文體閱讀興趣的重要來源。與正式的漫游小說相比，烏托邦的發(fā)現(xiàn)者卻總是在來到烏托邦的第一時間就融入了這個全新的環(huán)境，很快對烏托邦的全部奧秘了然于胸。因為發(fā)現(xiàn)過程的順暢，就消解了對新世界的發(fā)現(xiàn)的戲劇性價值，從而將側重落實在對新世界構成機制的介紹上。

無情節(jié)的敘事。如果說航?；蚵涡≌f人物在發(fā)現(xiàn)新世界過程中解決危機的不間斷行動是推動情節(jié)前進的重要驅(qū)動力，那么對于烏托邦的發(fā)現(xiàn)者來說，行動已被弱化到極致。也許在所有烏托邦文本中，莫爾的拉斐爾要算是最有行動力的角色了，因為他來到烏托邦之后在了解烏托邦之余還將自己在技藝上的所通之處傳授給了烏托邦的住民。其他烏托邦發(fā)現(xiàn)者在烏托邦之內(nèi)僅僅作為學生與記者的身份存在，不曾參與或干涉過該地的任何活動。而烏托邦的居民也相應地僅僅作為沒有猜忌心的好客者迎接來訪或落難的外邦人，并且坦誠相待，熱情地有時甚至是炫耀地忙著把自己的社會肌理組織一層層剝給來客觀摩。此外成熟的漫游小說的冒險者在與陌生環(huán)境互動時動輒會遭遇生命威脅，所以時常對周圍的世界持有某種程度的警覺式的批判。而在烏托邦文本中敘事人被打造成個性極其淡化、毫無個體識別度的抽象符號，被塑造為烏托邦社會“現(xiàn)實”的忠實攝錄鏡頭，他們不必要對此地的人性與風俗持有任何的警戒或者批判，對方展示解說，敘事人忠實記錄，沒有理解上的疏漏或誤會，也沒有觀念或利益上的戲劇化沖突。于是敘事者這個外來者就成為了烏托邦的可靠再現(xiàn)者、熱心贊譽者和忠實傳播者。

總之，烏托邦敘事盡管有著與航海小說相近的框架，但是卻并無它吸引閱讀注意力的那些實質(zhì)性情節(jié)，這使得烏托邦在它的虛假航海小說的外殼之下，只剩下純粹的宣教功能——宣說的，就是鏡面那一端的理想國。

三、水晶狀的理想國

烏托邦的描畫者們往往在不同程度上是有機整體論者。這種情結當然與烏托邦理想的肇始者柏拉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中將自己筆下的理想城邦比喻成一個大寫的人，在這個城邦中，管理者、保衛(wèi)者與生產(chǎn)者像頭腦、四肢和軀干一般協(xié)調(diào)運作，共同支撐起城邦肌體的健康發(fā)展。有機體的比喻被后世的烏托邦寫作忠誠地繼承下來?？蹬羶?nèi)拉在《太陽城》中說這個城邦中所有人如此完美合作，以至于“就像人體的各部分一樣，是緊密相連的”。①莫爾在《烏托邦》中像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中一樣，勸誡那些無法再履行自己的社會義務的烏托邦成員自行了斷，②這當然也在暗示如此才能以保證國家的給養(yǎng)不至于無端消耗在這些已經(jīng)無用壞死了的組織上。

然而有趣的是，從烏托邦自身的敘事模式上看，在那些平整光滑的敘事鏡面里映現(xiàn)出來的，并不是一個個鮮活靈動的生命體，而像是一個靜止不動的無生命晶體。

這一點同樣在《烏托邦》上下兩部分的敘事對照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第一部以莫爾及其朋友和航海家拉斐爾之間的對話形式寫成，最開端見多識廣的拉斐爾就對莫爾提出這樣一個怪現(xiàn)象，即在英國一樁小小的罪行卻往往會招來殺身之禍，于是從這個小小的線頭，就牽出了對英國社會上下問題的一系列揭底。因此雖然并沒有人物行動意義上的情節(jié)可言，但是僅就對話本身而言，這部分的話題展開仍舊很有動感，構成了一條不斷延伸的線索，使社會矛盾盤根錯節(jié)地相互衍生為一團混沌。待到第二部文本則剔除了其他的對話成分，成為可靠敘事人拉斐爾的個人獨白。在這一部分中，拉斐爾在讀者眼前一一描畫出烏托邦的全島布局、首府亞馬烏羅提城的建筑模式、官員及其他職業(yè)在著名的公有制下如何各得其所、烏托邦的城際關系和邦交關系、烏托邦的價值觀與哲學觀等精神內(nèi)核、其合乎理性的法治手段與戰(zhàn)爭策略和信仰自由的宗教狀況，并得出以下結論：“我已經(jīng)力求準確地對你敘述了這個國家是怎樣組成的，認為這不但是最好的國家，而且是唯一名副其實的國家?！雹墼诘谝徊恐懈鞣N剪不斷理還亂的矛盾在這里都已解決，一切解決途徑的探索過程都已終結，這個國家仿佛一個徹底完成狀態(tài)的理想標本。

第二部中對烏托邦狀況描述的靜態(tài)化的處理模式被完美地復制到了此后《太陽城》《新大西島》《基督城》等文本內(nèi)部，在這些作品中，烏托邦理想無一不結構整飭，邏輯通透，就像一塊塊完美的水晶一樣被敘事者托在掌心，供讀者膜拜。從這一事實中可以看出，烏托邦的敘事者并沒有真正在一個活著生命體意義上去對待自己構想出來的理想國度。生命原本就是在一個復雜的環(huán)境中應對層出不窮的生存危機而不斷成長的產(chǎn)物，混亂、復雜、錯誤與掙扎都是成長不可能回避的。而烏托邦作家們卻希望創(chuàng)造出不再需要任何變化的“完美生物”，這就注定了他們的造物不可能穿越鏡面，真正存活在現(xiàn)實之中。

四、鏡中世界的距離

每一個烏托邦都是作家的理想結晶。在烏托邦文本中，這種晶體似乎就在鏡子另一側，與現(xiàn)實世界比鄰而居，但是實則此類晶體的建構需要一個超驗的立場和空間作為支撐，終究要隔絕于令人不滿的現(xiàn)實世界。即使是在作者們虛構的筆下，它們也被安置在遙不可及的遠方，需要航海家們只身冒死去往世界的盡頭才能尋見。

富有反諷意味的是，烏托邦寫作假托的航海敘事模式，是這個世界日益走向一個真正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之歷程的開端形成的，而這些理想國之所以能夠維持其完美結構，也多多少少要倚重于國際化的分工與交流：莫爾的烏托邦積累的大量財富并不來自島上自給自足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而應拜國際貿(mào)易所賜；太陽城牢不可摧的城市防御工事也是靠著經(jīng)常派學者團體到世界各國學習先進的技術知識而建成的；同樣當傅立葉在現(xiàn)實中著手籌建自己的法郎吉的時候，依賴的恰恰是作為工業(yè)生產(chǎn)內(nèi)在邏輯的社會協(xié)作體系。

因此烏托邦的最大悖論在于，每一個烏托邦建構者都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與現(xiàn)實世界迥然不同的理想境界，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脫逃出自己所在的社會現(xiàn)狀。正如弗雷德里?！ふ材愤d在《論島嶼與壕溝：中立化與烏托邦話語的生產(chǎn)》一文中所說的那樣，烏托邦書寫只是把對當下的意識形態(tài)的抽象和個體自己的社會幻想整合在一起。④故而烏托邦事實上只是把某種程度上的現(xiàn)實提純?yōu)槔硐搿Ｅc此同時，由于他們的鏡像敘事模式卓有成效為其理想渲染上了水晶般的完美效果，在這種理想的傳播和現(xiàn)實化過程中，又間接將原本處于萌芽狀態(tài)的現(xiàn)實因素加以壯大和實現(xiàn)，完成了理想成就現(xiàn)實的作用。

在努力避免外界混沌侵害、力保自身獨立性的烏托邦實踐中，由于失去了與剛剛勃興的整個工業(yè)文明的有機互動，被孤立在玻璃罩中的法郎吉幼苗很快自我耗盡，無以為繼。但是在法郎吉中實驗過的有機化社會協(xié)作機制如今已經(jīng)衍生為全球性生產(chǎn)與消費鏈條。這樣一來，說烏托邦文學是只能落空的幻想是過分貶低了它的作用。我們也許不能參照它提供的鏡中圖景建構一個全新世界，但是，現(xiàn)實世界仍舊在烏托邦之鏡的映照下逐漸發(fā)生著形變。這本身大概就是對書寫的力量最好的贊譽。

[ 注 釋 ]

①[意]康帕內(nèi)拉，陳大維，等.太陽城[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42.

②[英]托馬斯·莫爾，戴鎦齡.烏托邦[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87.

③[英]托馬斯·莫爾，戴鎦齡.烏托邦[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115.

④[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王逢振.詹姆遜文集·批評理論和敘事闡釋[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40.

*吉林省教育廳“十二五”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西方文論史中的有機整體論研究》(吉教科文合字[2014]第639號)階段性研究成果。

曲寧(1981-)，女，吉林長春人，吉林華橋外國語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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