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余西
王澍的張狂與樸素
——評王澍《造房子》
文_余西
如果建筑學是對人的生存空間的一種虛構(gòu),這種虛構(gòu)就是和山石枯木一起虛構(gòu)的。
——王澍
1997年,王澍參加東南大學八十周年校慶。
一位老師見到他時說:“你這個人變化很大,你一點也不酷啦!”
王澍問:“我原來怎么樣?”
老師回答:“原來啊,你在東南的時候,每次當你從走廊走過來,我們都感覺不是一個人走過來,而是一把刀走過來,那把刀帶著寒風的,大家都會不自覺地避開?!?/p>
上個世紀80年代末,王澍在東南大學讀書。
大一時,他作為建筑系的學生代表,去聽校長訓話。當時的校長是錢鐘書的堂弟錢鐘韓。他在訓話時,說:“你們不要迷信你們的老師;你們的老師可能前一天根本沒備課,你要認真準備的話,用三個問題一定會問到他臺上下不來的。”錢校長認為,好學生就應具備這樣的心態(tài),而不是那種聽話、只拿高分的學生。
也許是受了這樣的指點,王澍在大二就公開向老師宣布:“沒人可以教我了?!比缓蟊氵M入了自學狀態(tài)。
大三時,他向老師提出為什么要畫商業(yè)效果圖的問題。他認為,它基本上是騙人的、純商業(yè)的,是博取甲方的喜好。當時老師聽了很憤怒。后來事情鬧大了,他帶了四個學生去談判,結(jié)果老師同意了他的要求,學生可以用任何形式來表達,而不再限制必須畫這樣的效果圖。
畢業(yè)那會兒就更張狂了,他寫了篇論文,叫“死屋手記”,影射整個學校的建筑系和整個中國的建筑學狀況。
用一位老師的話說,就是,“這學生也太狂了”。
結(jié)果論文答辯雖然全票通過,但學校卻沒給學位。
后來,王澍回顧這段時期解釋說:“人生一世是很短暫的。我年輕時會站在街邊看,指著街頭行走的人,說這些人已經(jīng)全部死了??赡芎芏嗳擞X得我非常極端,算是一種孤獨英雄主義吧,但我覺得年輕的時候一定要有這種狀態(tài),對存在、對真理、對人性要有一種追求,這樣才會有力量支持你在年輕時走過人生很重要的一段旅程,也是自我實現(xiàn)和錘煉的旅程?!?/p>
1992年春,新一輪改革開放開始,仿佛遍地是錢。對建筑師來說,他們的好日子到了。但就在這時,王澍選擇了退隱。他還沒有想清楚做什么,就不敢做了?!拔也幌胱龊芏鄸|西來禍害這個世界?!?/p>
王澍在自序中對這段時間有過非常詩意的描述:“我曬太陽,看遠山,好像想點什么,好像沒想什么。我能這樣過整整一天。你能看到,春天,草變成很嫩的綠色,心里一癢。當我用一種緩慢的、松弛的、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來看它的時候,就不一樣了。無所事事是很難學的一門學問。但我逐漸學會了。無所事事時,突然間腦子里有東西閃過,站起來,一提手,把該畫的東西畫出來,再不需要像以前那樣憋著想,這樣還是那樣。”
他將之稱為“忘卻”的階段。王澍和妻子逛逛西湖,喝喝茶。他看書,但不看任何與建筑有關的書。他向工匠學習,學著動手做事情,那是學校里沒有教的東西。后來,他在講2006年威尼斯雙年展布展的時候,再次提到了作為一個建筑師,勞作的重要性:“我們經(jīng)常談論藝術(shù)、美學、自然,自然的東西你要接觸,你要對它勞作,勞作之后才能產(chǎn)生一種樸素的情感。樸素是一種特殊的力量。……我所說的自然其實就是樸素的東西?!?/p>
王澍自覺心性被滋養(yǎng)。看待人、看待自然的眼光,開始發(fā)生細膩的變化。這段間隔之年,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最適合自己的東西是哪一種:中國園林。
在《造園和造人》這篇文章中,王澍用三句話概括了自己的建筑美學或者說對建筑的態(tài)度:在作為一個建筑師之前,我首先是一個文人;不要先想什么是重要的事情,而是先想什么是有情趣的事情,并身體力行去做;造房子,就是造一個小世界。
以我粗淺的理解,這三句話說的其實就是一件事:造園。這不僅是一種身份認同,即園林向來都是文人建造的,還因為園林講究的是情趣,而不是建造技術(shù);講究的是手作或勞作,而不僅僅是設計圖紙——這類建筑師,更像我們所說的“匠人”。同樣的,園林也體現(xiàn)古人的一種態(tài)度:人在這個世界的位置微不足道。
那么典型的園林格局是怎么樣的呢?元代畫家倪瓚的《容膝齋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上段遠山,一片寒林;中段池水……近處幾顆老樹,樹下有亭,極簡的四根柱子,很細,幾乎沒什么重量,頂為茅草?!?/p>
這幅典型的山水畫,體現(xiàn)的是古人造園的一種態(tài)度。園林,不是造個房子,然后再配以景觀,而是一個世界。房子或人,在這個世界里所占的空間很小很小。正如在講北宋郭熙的《早春圖》給他的啟發(fā)時,他說:“我突然看見一個世界,在那里,山石與人物等價……如果建筑學是對人的生存空間的一種虛構(gòu),這種虛構(gòu)就是和山石枯木一起虛構(gòu)的?!?/p>
這里談的是建筑的態(tài)度。但令我更感興趣的是,王澍這個人的變化。當年那個走路都像是一把刀帶著寒氣的人,開始變得內(nèi)斂了,不再只是看到“我”,而是將我看成是“萬物”的一分子,開始追求一種樸素、純真的藝術(shù)與生活。盡管,我覺得他骨子里的孤傲仍然在,但相比年輕氣盛時,整個氣象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