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折疊

文丨郝景芳

北京折疊

文丨郝景芳

老刀生在北京城，父親就是垃圾工。據(jù)父親說，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剛好找到這份工作，為此慶賀了整整三天。父親本是建筑工，和數(shù)千萬其他建筑工一樣，從四方涌到北京尋工作，這座折疊城市就是父親和其他人一起親手建的。一個區(qū)、一個區(qū)改造舊城市，像白蟻漫過木屋一樣啃噬昔日的屋檐門檻，再把土地翻起，建筑全新的樓宇。他們埋頭斧鑿，用累累磚塊將自己包圍在中間，抬起頭來也看不見天空，沙塵遮擋視線，他們不知曉自己建起的是怎樣的恢宏。直到建成的日子高樓如活人一般站立而起，他們才像驚呆了一樣四處奔逃，仿佛自己生下了一個怪胎。奔逃之后，鎮(zhèn)靜下來，又意識到未來生存在這樣的城市會是怎樣一種殊榮，便繼續(xù)辛苦摩擦手腳，低眉順眼勤懇，尋找各種存留下來的機會。據(jù)說城市建成的時候，有八千萬想要尋找工作留下來的建筑工，最后能留下來的，不過兩千萬。

垃圾站的工作能找到也不容易，雖然只是垃圾分類處理，但還是層層篩選，要有力氣有技巧，能分辨能整理，不怕辛苦不怕惡臭，不對環(huán)境挑三揀四。老刀的父親靠強健的意志在洶涌的人流中抓住機會的細草，待人潮退去，留在干涸的沙灘上，抓住工作機會，低頭俯身，艱難浸在人海和垃圾混合的酸朽氣味中，一干就是二十年。他既是這座城市的建造者，也是城市的居住者和分解者。

老刀出生時，折疊城市才建好兩年，他從來沒去過其他地方，也沒想過要去其他地方。他上了小學(xué)、中學(xué)?？剂巳甏髮W(xué)，沒考上，最后還是做了垃圾工。他每天上五個小時班，從夜晚十一點到清晨四點，在垃圾站和數(shù)萬同事一起，快速而機械地用雙手處理廢物垃圾，將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傳來的生活碎屑轉(zhuǎn)化為可利用的分類的材質(zhì)，再丟入再處理的熔爐。他每天面對垃圾傳送帶上如溪水涌出的殘渣碎片，從塑料碗里摳去吃剩的菜葉，將破碎酒瓶拎出，把帶血的衛(wèi)生巾后面未受污染的一層薄膜撕下，丟入可回收的帶著綠色條紋的圓筒。他們就這么干著，以速度換生命，以數(shù)量換取薄如蟬翼的僅有的獎金。

第三空間有兩千萬垃圾工，他們是夜晚的主人。另三千萬人靠販賣衣服、食物、燃料和保險過活，但絕大多數(shù)人心知肚明，垃圾工才是第三空間繁榮的支柱。每每在繁花似錦的霓虹燈下漫步，老刀就覺得頭頂都是食物殘渣構(gòu)成的彩虹。這種感覺他沒法和人交流，年青一代不喜歡做垃圾工，他們千方百計在舞廳里表現(xiàn)自己，希望能找到一個打碟或伴舞的工作。在服裝店做一個店員也是好的選擇，手指只拂過輕巧衣物，不必在泛著酸味的腐爛物中尋找塑料和金屬。少年們已經(jīng)不那么恐懼生存，他們更在意外表。

老刀并不嫌棄自己的工作，但他去第二空間的時候，非常害怕被人嫌棄。

那是前一天清晨的事。他捏著小紙條，偷偷從垃圾道里爬出，按地址找到寫紙條的人。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的距離沒那么遠，它們都在大地的同一面，只是不同時間出沒。轉(zhuǎn)換時，一個空間高樓折起，收回地面，另一個空間高樓從地面中節(jié)節(jié)升高，踩著前一個空間的樓頂作為地面。唯一的差別是樓的密度。他在垃圾道里躲了一晝夜才等到空間敞開。他第一次到第二空間，并不緊張，唯一擔(dān)心的是身上腐壞的氣味。

所幸秦天是寬容大度的人。也許他早已想到自己將招來什么樣的人，當(dāng)小紙條放入瓶中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將面對的是誰。

秦天很和氣，一眼就明白老刀前來的目的，將他拉入房中，給他熱水洗澡，還給他一件浴袍換上?！拔抑挥幸揽磕懔恕！鼻靥煺f。

秦天是研究生，住學(xué)生公寓。一個公寓四個房間，四個人一人一間，一個廚房兩個廁所。老刀從來沒在這么大的廁所洗過澡。他很想多洗一會兒，將身上氣味好好沖一沖，但又擔(dān)心將澡盆弄臟，不敢用力搓動。墻上噴出泡沫的時候他嚇了一跳，熱蒸汽烘干也讓他不適應(yīng)。洗完澡，他拿起秦天遞過來的浴袍，猶豫了很久才穿上。他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又洗了廁所盆里隨意扔著的幾件衣服。生意是生意，他不想欠人情。

秦天要送禮物給他相好的女孩子。他們在工作中認識，當(dāng)時秦天有機會去第一空間實習(xí)，聯(lián)合國經(jīng)濟司，她也在那邊實習(xí)。只可惜只有一個月，回來就沒法再去了。他說她生在第一空間，家教嚴格，父親不讓她交往第二空間的男孩，所以不敢用官方通道寄給她。他對未來充滿樂觀，等他畢業(yè)就去申請聯(lián)合國新青年項目，如果能入選，就也能去第一空間工作。他現(xiàn)在研一，還有一年畢業(yè)。他心急如焚，想她想得發(fā)瘋。他給她做了一個項鏈墜，能發(fā)光的材質(zhì)，透明的，玫瑰花造型，作為他的求婚信物。

“我當(dāng)時是在一個專題研討會，就是上回討論聯(lián)合國國債那個會，你應(yīng)該聽說過吧？就是那個……Anyway，我當(dāng)時一看，啊……立刻跑過去跟她說話，她給嘉賓引導(dǎo)座位，我也不知道應(yīng)該說點什么，就在她身后走過來又走過去。最后我假裝要找同傳，讓她帶我去找。她特溫柔，說話細聲細氣的。我壓根就沒追過姑娘，特別緊張……后來我們倆好了之后有一次說起這件事……你笑什么？……對，我們是好了……還沒到那種關(guān)系，就是……不過我親過她了?！鼻靥煲残α?，有點不好意思，“是真的。你不信嗎？是。連我自己也不信。你說她會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啊?！崩系墩f，“我又沒見過她?！?/p>

這時，秦天同屋的一個男生湊過來，笑道：“大叔，您這么認真干嗎？這家伙哪是問你，他就是想聽人說‘你這么帥，她當(dāng)然會喜歡你’。”

“她很漂亮吧？”

“我跟你說也不怕你笑話?！鼻靥煸谖堇镒邅碜呷?，“你見到她就知道什么叫清雅絕倫。”

秦天突然頓住了，不說了，陷入回憶。他想起依言的嘴，他最喜歡的就是她的嘴，那么小小的，瑩潤的，下嘴唇飽滿，帶著天然的粉紅色，讓人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想咬一口。她的脖子也讓他動心，雖然有時瘦得露出筋，但線條是纖直而好看的，皮膚又白又細致，從脖子一直延伸到襯衫里，讓人的視線忍不住停在襯衫的第二顆扣子那里。他第一次輕吻她一下，她躲開，他又吻，最后她退無可退，就把眼睛閉上了，像任人宰割的囚犯，引他一陣憐惜。她的唇很軟，他用手反復(fù)感受她腰和臀部的曲線。從那天開始，他就居住在思念中。她是他夜晚的夢境，是他抖動自己時看到的光芒。

秦天的同學(xué)叫張顯，和老刀開始聊天，聊得很歡。

張顯問老刀第三空間的生活如何，又說他自己也想去第三空間住一段。他聽人說，如果將來想往上爬，有過第三空間的管理經(jīng)驗是很有用的。現(xiàn)在幾個當(dāng)紅的人物，當(dāng)初都是先到第三空間做管理者，然后才升到第一空間，若是停留在第二空間，就什么前途都沒有，就算當(dāng)個行政干部，一輩子級別也高不了。他將來想要進政府，已經(jīng)想好了路。不過他說他現(xiàn)在想先掙兩年錢再說，去銀行來錢快。他見老刀的反應(yīng)很遲鈍，幾乎不置可否，以為老刀厭惡這條路，就忙不迭地又加了幾句解釋。

“現(xiàn)在政府太混沌了，做事太慢，僵化，體系也改不動?！彼f，“等我將來有了機會，我就推快速工作作風(fēng)改革。干得不行就滾蛋?！彼蠢系哆€是沒說話，又說，“選拔也要放開。也向第三空間放開。”

老刀沒回答。他其實不是厭惡，只是不大相信。

張顯一邊跟老刀聊天，一邊對著鏡子打領(lǐng)帶，噴發(fā)膠。他已經(jīng)穿好了襯衫，淺藍色條紋，亮藍色領(lǐng)帶。噴發(fā)膠的時候一邊閉著眼睛皺著眉毛避開噴霧，一邊吹口哨。

張顯夾著包走了，去銀行實習(xí)上班。秦天說著話也要走。他還有課，要上到下午四點。臨走前，他當(dāng)著老刀的面把五萬塊定金從網(wǎng)上轉(zhuǎn)到老刀卡里，說好了剩下的錢等他送到再付。老刀問他這筆錢是不是攢了很久，看他是學(xué)生，如果拮據(jù)，少要一點也可以。秦天說沒事，他現(xiàn)在實習(xí)，給金融咨詢公司打工，一個月十萬塊差不多。這也就是兩個月工資，還出得起。老刀一個月一萬塊標準工資，他看到差距，但他沒有說。秦天要老刀務(wù)必帶回信回來，老刀說試試。秦天給老刀指了吃喝的所在，叫他安心在房間里等轉(zhuǎn)換。

鑒賞：

中國科幻作家郝景芳的《北京折疊》，最初于2012年發(fā)表在清華大學(xué)的學(xué)生論壇水木社區(qū)科幻版，2016年榮獲第74屆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一方面反映了中文科幻小說翻譯成英文的潮流方興未艾，一方面也證明了本文的精妙之處。

與許多“硬科幻”不同，《北京折疊》的想法雖然頗有新意，但描述中的技術(shù)型科幻內(nèi)容并不多，不會為讀者的理解帶來太多難題。顧名思義，《北京折疊》描繪了未來的北京，通過復(fù)雜的空間壓縮和折疊被分成三個空間。通過作者對三個空間細致入微的描述，可以感受到這個未來世界雖然看似技術(shù)高度發(fā)達，但并非遙不可及。作者構(gòu)建起的北京城，從某種意義上，與一般人心中所想也相差無幾，不過其所有特點都得到加強、固化。

本文的未來感更多來自其中描繪的場景與現(xiàn)實極其貼近。與阿西莫夫那篇不同，前者放眼遙遠的未來，但郝景芳的這篇深深扎根于當(dāng)今社會。越貼近現(xiàn)實，越讓人感到驚慌，這樣的社會制度，恐怕離我們并不遙遠，這樣的情節(jié)，恐怕正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上演。

《北京折疊》令人驚訝之處除了折疊城市的概念之外，大概在于作者對細節(jié)的把握。人物角色塑造得十分典型，具有喜劇效果，也注意到了三個空間的居民言行舉止之間的細微區(qū)別，甚至加入了經(jīng)濟學(xué)概念來解釋三個空間之間物價的差別，這般對細節(jié)的堅持讓人不得不感動。

但看完全文，最讓人后背發(fā)涼的一點大概是對居民生活時間的剝奪。原來時間也是一種資源，甚至是一種特權(quán)，原來時間都可以被剝奪。想清楚這個概念就仿佛被人一巴掌拍醒，前一秒還想著這太夸張了，后一秒就猛地意識到瘋狂與現(xiàn)實僅一線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