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文丨Vicky

意外

文丨Vicky

■好的文字如同恒星，穿越浩渺的空間與無垠的時間，仍能熠熠發(fā)光直至永恒。若你有足夠的感悟力、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熱愛中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這里將是你發(fā)光的舞臺——讓你的小說如銀河星系般鋪展，你會被證明是新生的未來之星。

86號公路的晚高峰總是長得讓人昏昏欲睡，猩紅的夕陽和覆滿塵土的荒山一直延伸到地平線，擠在車流中的也有佐伊，她走這條路回家已經(jīng)兩個多星期了。

事故發(fā)生的時候，佐伊發(fā)誓她只把視線移開了一秒，可能是想換首歌，或者是多瞄了一眼后視鏡，沒想到下一秒就已經(jīng)來不及踩死剎車，徑直撞上了前車。這一秒被無限拉長，她在驚慌和茫然中搖擺不定，怎么回事，來不及了，用力踩住，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怎么辦——“砰”。他們正堵在高速上，一點一點往前挪著，因此速度并不快，但撞擊的力道還是讓她猛地?fù)湎蚍较虮P，安全帶又把她一把拉回來。怎么真的撞上去了，要怎么辦，要停下來嗎？佐伊的手顫抖著給車子熄火，拉起手剎。啊，對了，她還在路中間，要打雙閃，那是哪一個鍵？在哪兒，在哪兒，啊，應(yīng)該是中間這個三角形的。好的，好的，要下車嗎？還是要停到輔道上去？還有保險，保險卡好像扔家里了沒有帶。佐伊搖下車窗，探出頭看了一眼，前面車?yán)锏娜嗽趺催€不下來，要自己先過去嗎？佐伊腦子里一片混亂，她開車才三個月，這是她第一次出事故，平常爛熟于心的那些流程此刻都攪成一團。

這時前車也熄火了，司機從駕駛座走出來，是個看起來五十多歲的墨西哥大叔，個子不高，身材敦實。他不急不慢地走過來仔細(xì)看了佐伊一眼，沖她打了個手勢，叫她下車。佐伊手忙腳亂地拿好車鑰匙，沒顧上兩旁的車流，就這樣下了車。踏出車門的一瞬間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膝蓋也在顫抖，雙腿毫無力氣。她一邊走，一邊在回憶保險卡上的信息，她還清楚地記得卡片上叮囑受保人不要首先認(rèn)錯。她反復(fù)在心里默念這句話，但走過去開口第一句就是“真的很抱歉”。墨西哥大叔看了她一眼，沒搭話，用力打開后備廂又關(guān)上。佐伊這才匆忙看了兩眼大叔的車，是臺有些年頭的現(xiàn)代車，后檔看起來好像問題不大，沒有很明顯的劃痕凹陷。是不是沒什么損失？佐伊心想，但不敢多問。大叔指了指輔道，用口音濃重的英文說去那邊。佐伊拼命點頭，跑回自己車上，盡量不去想在高速上的車流中間走路有多危險。

又是用顫抖的手發(fā)動車子，跟著大叔并了兩條道，終于停在輔道上。大叔下車后又開關(guān)后備廂幾次，并不顯得很生氣的樣子。大叔一直沒說話，看到佐伊過來了，也只是拿出自己的駕照給她看，佐伊慌慌張張地接過，駕照上密密麻麻全是字，她眨眨眼，什么也看不進去，把駕照還回去的時候連人家到底叫什么都不知道。佐伊又從錢包里掏出自己的駕照給對方看。對方倒是花了一兩分鐘認(rèn)真看她的信息，再抬頭的時候臉上甚至帶笑。

“我真的很抱歉?！弊粢劣种貜?fù)了一遍，音調(diào)高得有點異常。

“但是，沒問題。”大叔說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英文。

“要不要我把保險公司的電話給你？”佐伊隱約記得這是必經(jīng)流程之一。

大叔搖了搖頭，又指了指自己的后備廂，“可能，一點小問題，但沒事?！?/p>

“那要不要明天去修車廠看一下？”佐伊絕望地提議道，她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保險公司的電話是多少，也不知道他會要多少錢。還要兩個星期才能拿到這個月的工資，她根本出不起修車的費用。

大叔又看了她一眼，從口袋里拿出手機，用食指在屏幕上用力地戳了好幾下，翻出電話簿，添加新聯(lián)系人：“你的號碼？”

佐伊報出自己的號碼，看著大叔一字一頓地輸入到手機里，“名字？”

“佐伊?！?/p>

“索伊？”

“不，呃，是佐伊。”

大叔干脆把手機遞給她，佐伊飛快地打出自己的名字，把手機還給大叔。她試著讓大叔打給她，這樣她也能有他的號碼，但大叔似乎沒有聽懂，接過手機就直接揣進口袋里?！懊魈齑蚪o你。”大叔一邊說一邊走回車?yán)铩?/p>

佐伊又說了次“對不起”，這才想起應(yīng)該看看自己的車有沒有事。她彎下身子粗略看了兩眼，發(fā)現(xiàn)連漆都沒掉，舒了口氣。就這會兒工夫，大叔已經(jīng)走了，沒入下班高峰中，再也看不見。佐伊一個人站在輔道上，腦子里還是一片空白。總之，現(xiàn)在應(yīng)該沒事了，只要明天等他電話就好。明天要見的客戶挺多，預(yù)約一個接著一個，記得不要掛掉陌生來電。佐伊拖著發(fā)軟的雙腿回到車上，又歇了口氣才有力氣踩住剎車發(fā)動車子。她的心臟還是跳得飛快，頭皮也有一點發(fā)麻，她打了轉(zhuǎn)向燈想回到車流里，并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后方盲點里有輛車，而且對方也不想減速。佐伊只好猛轉(zhuǎn)方向盤回到輔道，等人家超過自己再并道。她死死盯著路面，開出好一陣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關(guān)雙閃，難怪并道的時候沒有人讓她。

好在事故發(fā)生的地點離她借住的親戚家不過十分鐘，沒過多久她就下了高速，再轉(zhuǎn)幾個彎便到了家門口。如果說這段路她多花了一倍的時間才走完，鑒于她現(xiàn)在還手軟腿軟，也不足為奇。

到了家發(fā)現(xiàn)伯父伯母還沒回來，佐伊脫了鞋子徑直走進臥室撲上床。但就算躺著也覺得全身虛弱無力。她掏出手機反復(fù)翻看自己的通訊錄，想找個人聊聊，又不知道找誰才好。肯定不能跟家人說，她最不愿意看到父母責(zé)備她不小心，也不好意思跟朋友說，他們估計會問她怎么沒注意看路，怎么沒打保險公司電話。這時手機突然震了一下，是德文發(fā)來的信息，問她這天過得怎么樣。她翻了個身本來想回“挺好”，信息都打好了又刪掉，猶豫了一會兒，轉(zhuǎn)而簡單地說了下剛出的事故。她跟德文交往才四個月，但他比她大好幾歲，此刻看起來就是個合適的傾訴對象。照慣例發(fā)給德文的信息要過好一會兒才會有回復(fù)，于是佐伊關(guān)了手機屏幕，躺在床上隔著半透明的窗簾看外面的陽光，看陽光一點點暗淡下去。

佐伊默默地躺著，身體躺在堅實的床上，感到隨著陽光逐漸散去，氣溫也在慢慢下降。她躺在毯子上，把自己蜷成嬰兒般的姿勢，絲質(zhì)襯衣在身下皺成一團，鉛筆褲緊緊裹在腿上，并不舒服，但她無力動彈。八點左右的時候伯父伯母回來了，她繼續(xù)躺著，不出聲，覺得自己還做不到起床跟他們說話。

空氣仿佛凝固了，時間在她跳動的血管里緩慢流過，突然間手機的震動劃破了厚重的沉默。德文問她有沒有事，還給她發(fā)了視頻鏈接，叫她去看?！叭藳]事，車也沒事，就是很難過?！彼M量輕描淡寫地回了信息，再點開視頻。他居然給她發(fā)了辛普森家族里的一段，開亞裔女司機的玩笑?？粗鴦赢嬂稂S皮膚黑頭發(fā)的女司機一路撞翻了無數(shù)輛車，她忍不住笑出聲，但很快又收起了笑意。

“我現(xiàn)在就是大家嘲笑的那種亞裔女司機了?！?/p>

這次德文的回復(fù)來得很快，“嗷，對不起，你這么難過？我不該開玩笑的?！?/p>

佐伊握著手機還沒想好回什么，下一條信息又來了：“事情嚴(yán)重嗎？”

“一點也不，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難過?！卑聪掳l(fā)送鍵，她一鼓作氣爬起床，換上運動服和跑鞋，跟伯父伯母打了個招呼就拿著手機跑出了門。

伯父伯母家附近有座小山，并不高卻很陡。平常她都是跟著伯父一起來爬，但今天她只想自己一個人。佐伊調(diào)出自己平常聽的廣播節(jié)目，這期講的是恐懼的力量，很安全的話題，絕不會讓她想到兩個小時前發(fā)生了什么。佐伊一邊低頭看路，一邊專心聽節(jié)目，讓女主播溫柔的嗓音淌過自己耳邊，喘不過氣的時候就停下來吹吹山風(fēng)，美國西岸的風(fēng)有著塵土的氣息。她一路走走停停，到半山的時候已經(jīng)快9點了。站在半山腰，她無聲地凝視夕陽下的荒草、孤樹、山的輪廓。西岸許久不下雨，沙土色的山和雜草被猩紅的余暉溫柔包裹，一直綿延到視線的遠(yuǎn)方。

她隨手拍了一張夕陽，又拿著手機換了幾個角度拍。很快，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到了地平線下，佐伊猛然醒悟，山上沒有路燈，若是這時候再不下山，估計等下就看不清路了。她轉(zhuǎn)身一路小跑，山路崎嶇陡峭，天色又昏暗，她在大塊石頭上跳來跳去，有好幾次差點崴腳跌倒。佐伊瞪大眼睛想看清路，無奈光線不夠根本做不到，偏偏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跑得越來越快，心臟也跳得飛快，根本停不住?？赡芤さ沽耍粢列南?，但摔倒又怎樣呢？

她分神想象了一下自己摔倒的場景，在這種滿是石子的山路上跌倒下場應(yīng)該不會太好：破皮，出血，塵土?xí)冢謇砥饋硎致闊?。估計要用許多雙氧水或者酒精沖洗，再用棉簽小心擦拭傷口，清除灰塵。棉花的纖維會黏住血肉。太過栩栩如生的想象讓佐伊嚇了一跳。我可能，是想讓自己摔一跤。為什么呢，為什么想要感到疼痛？就像十年前，還在讀高中時一樣，氣急了會不經(jīng)意用指甲抓破手臂，為什么呢？

這時面前出現(xiàn)了一條岔路，佐伊毫不猶豫地選了平緩的那條，如果再不換條好走的路，她都不確定自己明天還能不能走路。走了一段，心跳漸漸恢復(fù)平緩，廣播正好放到主播對一名高中生的采訪。“你跟父親的關(guān)系究竟為什么不好？”溫柔的女聲娓娓發(fā)問。

“我怕他，”男生的聲音有些發(fā)抖，可能是在流淚，“他一直是個硬漢，我想像他一樣，但不管怎么做，都達不到他的要求?！?/p>

聽到這兒，佐伊呼吸一窒，停下腳步，倒回去又聽了一遍男孩的回答，然后關(guān)了廣播轉(zhuǎn)而開始聽音樂。跳過所有流行樂和搖滾，不要任何有力的鼓點或激烈的節(jié)奏，只想聽一首溫柔的大提琴。

口袋里手機又震了兩下，還是德文，來問她現(xiàn)在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她把在山頂上拍的照片調(diào)成黑白，發(fā)給他：“我一個人在爬山，聽難過的音樂，拍難過的照片?！?/p>

“我真的很好奇你為什么這么沮喪。”

我也是。佐伊在心里回復(fù)。我為什么想讓自己摔倒？我為什么不想聽廣播？我為什么難過？她聽著馬友友演奏的《G大調(diào)第一奏鳴曲》，眼眶有些濕潤，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又變成了那個女高中生。那個女生的父母對她期望很高，要求很嚴(yán)格，哪怕她成績不錯，參加許多社團活動，她還是不滿足。想要做一切正確的事情，想要得到父母老師的贊賞，不想犯錯，不能容忍自己犯錯。

這就是原因嗎？出了事故就像是犯了錯誤，哪怕沒造成任何損失也覺得很不應(yīng)該、很抱歉。而在她內(nèi)心的那個高中生看來，犯了錯誤就要接受懲罰。如果墨西哥大叔不想懲罰她，那她只好自己懲罰自己。

山風(fēng)越來越?jīng)?，佐伊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路邊的灌木叢里突然傳來一陣沙沙的響聲，一只小鹿輕巧地跳了幾步，探出頭來，謹(jǐn)慎地盯著她。佐伊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沒有停下腳步，只是一步三回頭地欣賞小鹿矯健的身影。

她十幾歲離家，一個人在國外生活，過了這么多年也算經(jīng)歷了不少，以為自己早已刀槍不入，沒想到一個小小的事故就把她打回了原形。

回到山下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她全速跑回家，進客廳跟伯父伯母寒暄了一會兒，強打精神跟他們聊工作上的趣事，不敢讓他們看出端倪。之后還要準(zhǔn)備第二天見客戶的資料，又是一陣忙碌，等到終于可以睡覺的時候，兩三個小時過去了。她躺在一片黑暗中，終于給德文回了信息：“我就像個小孩一樣，覺得自己做了錯事?！?/p>

第二天早上醒來，德文的信息靜靜地躺在收件箱里：“我懂。”

這天早上她開車開得小心翼翼，不超速也不霸道，處處讓人，跟平常判若兩人。每一次踩剎車都讓她的心臟漏跳一拍。她翻出昨天夜里沒有聽完的廣播節(jié)目，從上次暫停的地方開始接著往下聽。男高中生的父親后來也接受了采訪，語氣充滿感激，說自己以前也不懂如何面對兒子，這才顯得太冷漠嚴(yán)厲。節(jié)目繼續(xù)進行，之后又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地接受采訪，說自己如何學(xué)會表達感情、與人溝通。不知怎地，聽著聽著，佐伊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明明不是什么感人至深的內(nèi)容，也沒有煽情的語句，但她的淚水怎么也止不住，模糊了視線。她知道旁邊的儲物箱里有紙巾，但她的視線牢牢鎖在路面上，不敢伸手去拿。又擔(dān)心太用力會揩去臉上的妝容，只好拎起衣袖一點一點拭去淚水。就像個孩子，明明沒有人責(zé)備他，但自己心里難過委屈得不行。反復(fù)抹了幾次眼睛之后，她終于哭出聲來。沒事的佐伊，她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

堵在硅谷的早高峰里，一個中國姑娘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