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暫無“大”國

梁曉聲

迄今為止，這世上還無一個大國出現(xiàn)。這里所言之“大”，不唯指領(lǐng)土的廣闊，不唯指人口的眾多，也不唯指經(jīng)濟和軍事力量多么了得，而是指一個國家的品格怎樣。具有種種強的優(yōu)勢，卻從不以強稱霸，更不以強欺弱。反之，體貌大爾，德行低也、劣也。

我記得中央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曾采訪過一位美國的中國問題研究專家，女性。我們的節(jié)目主持人也是年輕的女性。

女主持人問：“您對中國目前的世界地位有什么評價？”

美國專家反問：“你的意思是問中國是不是已經(jīng)強大了嗎？”

女主持人點頭。

美國專家微微一笑，答曰：“你們早就是大國了。”

她的反問和她的回答耐人尋味，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尤其顯現(xiàn)在她嘴角的那一抹笑，使我的中國心被刺疼了一下。在那美國的中國問題研究專家看來——中國也只不過就是“大”而已。

我們從來便大，但卻從來也沒真的強大過。早年，八國聯(lián)軍和侵華日軍不斷地向我們中國人說明了“大”和“強大”的不同。

今日之中國，外匯儲備量雖已在世界上數(shù)一數(shù)二，但說到底，那是13億多同胞的大多數(shù)，以充當(dāng)世界上很低廉的勞動力的方式換來的。被13億多這龐大的分母一除，分數(shù)值其實還是少得可憐的。所以中國在國際舞臺上一向自謙地說：“我們?nèi)允且粋€發(fā)展中的國家?！?/p>

正因為我們還算不上是一個真正強大了的國家，某些別國才敢時不時地擠對我們，在國際關(guān)系中時不時地給我們某種臉色看，甚至給我們小鞋穿。

我是相信我們中國正在強大起來，那也一定會是一個國際形象溫良的通情達理的君子大國，因為那是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一直以來的理想，“和為貴”是我們這個民族的一種文化基因。

那么美國是否就配是世界上的第一大國了呢？

雖然美國的領(lǐng)土并不最大，雖然美國的人口并不最多，但美國的綜合國力尤其它的軍事實力確乎是世界上最強的。但遺憾的是，它也只不過是一個強國而已，動輒擺出全世界軍事大佬的威風(fēng)對別國進行武力壓迫，依然是它的慣伎。美國近年發(fā)動了一次又一次國際戰(zhàn)事，姑且不論那些戰(zhàn)事的對錯，對于死在美國狂轟濫炸之下的別國的平民百姓，卻很少聽到過代表美國的內(nèi)疚之聲，而美國也很少說過“美國道歉……”的話，它在國際譴責(zé)聲浪中經(jīng)常所說的話僅僅是——“遺憾”而已。

英國也曾對全世界號稱“大英帝國”，而且自詡“日不落帝國”。從前的英國極其霸道，以全世界的“總舵把子”自居。但是現(xiàn)在，也找不到大國的感覺了。

有劍橋大學(xué)、牛津大學(xué)和倫敦大學(xué)的英國，有莎士比亞的英國，有喬叟的英國，有華茲華斯和狄更斯的英國，有蕭伯納、勃朗特三姐妹和愛麗斯·默多克的英國，有大英博物館的英國。它本不該是現(xiàn)在這樣的……

德國必將會是一個令全世界忘其前史刮目相看的國家，因為它由于是“二戰(zhàn)”的罪魁國而向全世界道歉了。盡管世人對勃蘭特那一跪眾說紛紜，但能以敏感的眼光來看世界的人肯定都看到了，德國是從那一年起真正開始脫胎換骨的……

曾被視為“北極熊”的蘇聯(lián)四分五裂了，“俄國”卻死而復(fù)生，它再也不可能是“熊”。然北極除了白熊，還有另一種了不起的動物——北極犬。北極犬具有令人肅然起敬的耐力。依我看來，當(dāng)今之俄羅斯如同北極犬。俄羅斯國家肯定會走出低谷的。然一個在任總統(tǒng)號召青年為民族多生孩子的國家，證明它比從前是“蘇維埃聯(lián)盟共和國”主體的時候小多了……

19世紀(jì)以后的法國，似乎有幾分人類理想國的模樣的，不愧是人類近代思想文化“啟蒙運動”的搖籃之國。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盧梭、雨果們的靈魂，沒有白白影響這個人類近代史上最早的“共和國”。然而它畢竟不夠大亦不夠強，故“二戰(zhàn)”伊始，德軍幾乎易如反掌地就占領(lǐng)了巴黎。這證明一個國家思想和文化的驕人成果是擋不住法西斯的……

回望歷史，國家出現(xiàn)，業(yè)已悠悠五千余年。大國徒大，強國徒強，一個又大又強且在國內(nèi)國際兩方面都堪是楷模的國，確乎還沒出現(xiàn)。

倒是這世界上的某些小國，反而在國家品格方面更令我敬意由衷，比如比利時、丹麥、冰島、盧森堡、挪威、瑞典、瑞士，等等。雖然它們都很小，但近代以來，都越發(fā)接近是“君子國”。

世界和諧在“小”的一方。

倘讓我在當(dāng)代的世界上選一位最受人民愛戴的國家元首，那么我將會毫不猶豫地為丹麥女王瑪格麗特二世高舉我的雙手。

她曾是當(dāng)代最年輕漂亮的女王，也是世界上最普通的女王，還是最窮的。她的王宮是清水衙門，是丹麥節(jié)約水和電的模范“單位”。在王宮資金特別拮據(jù)的時期，女王翻譯文學(xué)作品，以稿費補貼日常費用，但她卻從沒要求政府增加過王宮的年薪。因為她從不拿自己的生活水平和別國的君王或元首們比，而總是拿自己的生活水平和本國的普通百姓相比。她雖身為女王，卻從沒將丹麥人叫作“子民”。談到丹麥人，她一向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我的公民們?！?/p>

她多才多藝，是名副其實的翻譯家、考古學(xué)家、刺繡家、服裝設(shè)計師，還是橋牌高手和芭蕾舞愛好者。她敬業(yè)樂業(yè)，認真從事“女王這一工作”——她自己的話。每周三，她準(zhǔn)時接見對國家有訴求的一切丹麥人，如同中國的一位有使命感的“人大代表”。

在1972年至1984年間，任何一名到丹麥去的外國旅人，如果預(yù)先見過女王的照片，那么都有可能在哥本哈根的某一條街上，認出從容不迫地騎著輛普通自行車的女王。

她以女王身份參政議政的能力，連最激進的左翼人士亦心悅誠服。在丹麥，幾乎沒有人利用政治講壇非議本國的君主立憲制度。沒有“立憲”，只有王權(quán)，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會產(chǎn)生那么“美好”的女王。女王的人格魅力成為丹麥和諧社會不可或缺的元素。

如果柏拉圖活到了這個年代，他一定會高興地說：“看，那就是一個理想國?！钡?zhǔn)前餐缴淖鎳?，瑪格麗特實在是太具有童話色彩的女王?/p>

也許，表面看來，這世界仍是由大國和強國來操控的，但在世界的深層規(guī)律中，小國們的狀態(tài)才更具有進步的啟示性！

（摘自《中國人的淡定從何處來》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圖/黃煜博）本欄編輯：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