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羽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老戲骨”李立群是在去年7月,話劇《冬之旅》來上海巡演之際,在東方藝術中心旁邊的酒店里,我采訪了《冬之旅》主演藍天野、李立群老師。初見李立群,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張臉,身為80后,可謂從小看他的電視劇長大。金庸武俠劇《倚天屠龍記》中的朱元璋,武俠劇《新龍門客?!分械奈褐屹t,《神雕俠侶》中的西毒歐陽鋒,《田教授家的二十八個保姆》中的田教授,武俠劇《笑傲江湖》中的任我行,古裝神話喜劇《春光燦爛豬八戒》中的東海龍王,近代傳奇劇《老兵》中的楊士亮……也許是熒屏上的各個角色在腦海中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忽然出現在眼前的李立群讓我頗感陌生:他身著藍色的上衣、一條灰色圍巾與灰色的褲子很搭;談論演戲時,他一臉認真,甚至有些嚴肅,全然沒了熒屏上的喜氣勁,反倒像個學究,斑白的頭發(fā)、延展在額頭上的幾道皺紋,似乎都暗自述說著他三十余年演藝生涯的酸甜苦辣。與他聊天時,印象最深的是他寬邊眼鏡后面炯炯有神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你,專注地聽,專注地回答,當我采訪藍天野時,他也是靜坐一旁,一邊認真聽,一邊慢慢撥動著右手腕上的一串佛珠。
再次見到李立群,是在前不久舉行的第三屆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上。第一天開幕式,只見他戴了一頂紅色的絨線帽,穿著一條紅色馬甲,頗與眾不同又舉止低調。幾天后,在看完波蘭克拉科夫老劇院的話劇《人民公敵》后,我又見到了李立群。他穿著一件暗綠色的毛衣背心,從色澤看這件背心似乎穿了蠻久,帶著一種懷舊的氣息。走在路上,深秋的陽光下,李立群額頭上的皺褶微微向上彎成了舒緩的波紋。此次見到的他,沒有了演戲的任務,舉手投足間更多了份松弛與悠閑。他告訴我,之前他來過一次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由于時間和工作的安排較為緊張,只逗留了兩三天,但已感受到藝術的氛圍。今年,他受邀參與第三屆烏鎮(zhèn)戲劇節(jié)藝委會。此屆他特別騰出十多天時間呆在烏鎮(zhèn),還把女兒帶上,讓她跟著看戲學習?!拔揖褪莵砜磩e人做事,幫大家做點事而已。最主要就是來看戲,這等于是來度假和享受的?!睘槎嗫磶撞繎颍盍⑷黑s場趕得不亦樂乎。為了接受我的專訪,他特地把某日下午二點半至三點半——工作與一場戲的空隙時間留給了我。后來才知他因此沒顧得上吃午飯。
談起在烏鎮(zhèn)上演的戲,李立群不由地加快了語速,直言不諱。對于褒貶不一的德國柏林人民劇院的《賭徒》,李立群認為整體來說是一部好戲,至于為何很多觀眾反映看不懂,關鍵在于里面的文化隔閡太多。此外,李立群對日本的《櫻之園》中演員的功力,波蘭的《人民公敵》對于“人民公敵”的重新解讀也很贊賞。在得知一些戲我也看過時,李立群還主動問起了我的看法,沒有絲毫的架子,宛如鄰家大叔般親和、坦誠。稱贊之余,李立群還談起了不甚滿意的戲。譬如林兆華父子導演的《戈多醫(yī)生或者六個人尋找第十八只駱駝》,他就直言真看不懂。對于熱門劇目《大雞》,李立群直率表示,全程在看一個完全虛假的東西,假到他都告訴你是假的了,你們還不相信。批評一番后,李立群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地說:“我是不是說得太厲害了?”但瞬間他又坦蕩起來,并提醒中國觀眾不必“護短”。
我又問他,對本屆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的戲有什么整體感受。他坦言:“這次外國戲上演了十多個,中國的戲也有十來個,外國的戲總體而言更好看一些,中國的劇團還在慢慢發(fā)展?!被卮鹨蝗缂韧闹甭剩拖袢ツ晡以鴨査?,為何從臺灣到大陸來參演影視劇?他脫口而出:“為了掙錢,養(yǎng)家糊口唄?!蔽冶凰奶孤鼠@到了,一時竟接不上話,甚至不禁替他著急起來,幾乎要提醒他:大叔,面對媒體不要那么直白吧。但很快我意識到自己的多慮,因為只要多了解他一點,就能感受到那沒有一丁點的套話背后的真誠,猶如他演戲時的較真,即便面對的是爛戲,他也絕不會敷衍。他坦然地面對著無比現實的生活,同時在奔流不息的現實中保留著一份純粹的緩慢,鉆研表演藝術的“緩”,閑逛般體驗生活的“慢”。
在西餐廳做表演秀的影帝
也許一些觀眾無法叫全李立群的名字,不過但凡不時看電視劇的人,只要看到李立群的臉,一定會記起他演過的一些熒幕上的角色。至今李立群已經演了3000多集電視劇,其中憑借電影《阿爸的情人》獲得加拿大魁北克國際影展最佳男演員獎,憑借勵志劇《溫州一家人》獲得中央電視臺2012中國電視劇年度十佳演員、華鼎獎全國觀眾最喜愛影視明星獎和第2屆亞洲彩虹獎最佳男主角獎。只是人們往往只知他是個影視演員,殊不知舞臺才是他表演的搖籃。
李立群,祖籍河南孟縣,1952年5月2日出生于臺灣新竹。1970年李立群考上了五年學制的海事商業(yè)??茖W校。那是海員的黃金時代,薪水豐厚。在海專的第二年,李立群得知剛成立的青年劇團對外招考。“一開始,我以為是京戲的票房,因為我喜歡京戲,剛好又是暑假,我就想著去報個名吧。進去一看,才發(fā)現原來不是京戲票房,是話劇社。但既來之則安之,我就以玩的心態(tài)參加。不料上了一兩個月課后,忽然間,老師要求全班同學自編自導自演。可是那時我們只學了‘編‘導,沒有學‘演啊。班里缺演員,同學就讓我來演,我很猶豫,考慮了一個下午,最后決定去演,否則這兩個月不就白來了嘛。當時我沒有一點拋頭露面的思想準備啊,只能硬著頭皮念出了第一句臺詞,跨出第一步臺步?!崩盍⑷夯貞浀溃又鴱娬{:“是非常幼稚、生硬地跨出來的?!?/p>
印象中都是演技嫻熟的李立群,忽然要想象一個初出茅廬、表演生澀的青蔥小伙李立群,我的思緒有些短路。也許是感受到了我的停頓,李立群一臉認真地向我說道:“就如同我現在跟你說,一個鐘頭以后,我們開始排一個戲。之前你不曾演過戲,你想象一下你的心情是怎樣的。你拿著劇本,念著臺詞,走出第一步時,表演的狀態(tài)會是怎樣的。我當時就是那樣的。”對于李立群而言,舞臺上的第一個臺步是鼓足了勇氣邁出的一小步,同時也是人生的一大步。青年劇團雖然是個校外學生劇團,但師資力量強大,好幾位老師都出自抗戰(zhàn)時期的重慶藝專。在名師的調教下,學生們的表導演能力突飛猛進。
服完兵役后,李立群告別了海員生涯,因為海員的生活太不正常,長年累月在海上漂著,一年只能跟家人見一次面。之后,他做過二手汽車店店員、蛋糕店送貨員、地毯公司職員等等,還曾在臺北遠郊的一座山上的農場打長工,種蘋果、蓋房子、喂豬,干了整整一年。任由青春揮灑穿梭在臺北大街小巷一段時間后,李立群終于發(fā)現自己最喜歡、最擅長的還是表演。一次偶然的機會,李立群在電視制作公司遇見了導演、配音演員陸廣浩。當時陸廣浩正在制作節(jié)目,與李立群簡單交流了幾句后,便扭頭跟制作人說,快,給他加點戲,先暖暖身。見面第二天,李立群出現在鏡頭前,第二個禮拜,新劇本到手,李立群扮演《今日戀》中的男一號。這部長達60集的電視劇,拍攝過程中李立群只NG了一次,這都得益于當年青年劇團所受的訓練,學生時代的一次盲打誤撞讓他在命運的囧途中找到了拐角。
“一開始演戲時是糊里糊涂的,之后越演越用功。任何一件事你投入很久后就會有感情,演戲也是一樣,一開始覺得蠻好玩的,之后用功了以后,就會越來越有感情,然后慢慢變成職業(yè),不斷加強自己的技術后,就變成你的專業(yè)了?!崩盍⑷浩届o地敘述最初邁入演藝這個行業(yè)的經歷。雖然只是寥寥幾句,卻也道出了他的刻苦用功。他自我評價道,21歲到25歲時,演得挺投入,但并不見得高明或準確,直至26歲演話劇《一口箱子》時,碰到了一個很好的老師。當時一張紙的臺詞,表演指導老師汪其楣跟他磨了整整一個月,雖然最終舞臺上也就呈現了幾分鐘,但李立群表示,從那次以后,他才真正知道了什么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也正是那次演出,讓他顛覆了從前的表演方法。
1981年李立群憑借改編自卓別林電影《城市之光》的電視劇《卿須憐我我憐卿》獲得了很多電視演員夢寐以求的職業(yè)褒獎——金鐘獎最佳男演員,那時他才29歲,當時金鐘獎歷史上很少有如此年輕就成影帝的。不過青年得志的李立群并不因此“得意”,他放下身段、樂此不疲地在西餐廳和夜總會做表演秀。29歲到32歲這三年間的晚上,他經常抱著禮服、穿著風衣、坐著小弟的摩托車穿梭于臺北大小夜總會,不停地趕場。最多的時候,一天跑7場。很多同行都無法理解這位新科影帝的“另類”行為,但李立群自有他的道理:“我認為表演秀演員有舞臺上的演員不會的那種表演方式,那是本事,我很羨慕他們,這是我到西餐廳作秀的最大原因。看我節(jié)目的人,不是帶女朋友談戀愛就是帶伙伴談生意,你要讓人家放下刀叉,不談戀愛不談生意,看完你的節(jié)目還哈哈大笑,這是非常有挑戰(zhàn)性的?!崩盍⑷合蛭医忉尩馈M瑫r他也坦誠地表示,那時臺灣經濟剛開始起飛,表演秀演員的收入比拍電視劇還多很多,這對當時的他來說也很有誘惑力。
表演需要細火慢燉
1984年,李立群還在到處演西餐秀那年,他認識了從美國學戲劇歸來的賴聲川,感到非常投緣。那時李立群對舞臺劇界頗為失望,但賴聲川的出現讓他重燃希望,隨后他與賴聲川、李國修一起做起了表演工作坊。有感于當時相聲的衰弱,三人絞盡腦汁想用一個相聲劇的演出來為在臺灣消失的相聲寫一個“祭文”。師出無門的三個青年初生牛犢不怕虎,懷著滿腔的熱情邊自學邊摸索,“每天嘻嘻哈哈到深夜,有的時候愁眉深鎖地去設想一個包袱到天明。”半年多后,《那一夜說相聲》上演,一票難求,倒賣的“黃牛”甚至把150元一張的門票炒到了2000多元。首戰(zhàn)告捷,表演工作坊聲名鵲起,之后又推出了第二部作品《暗戀桃花源》。當年李立群飾演的老陶,時至今日仍然是他舞臺生涯中的經典角色之一。
那是一段完全沉浸在戲劇理想里的閃亮日子。在表演工作坊的11年里,除了偶爾客串外,李立群幾乎沒在此間接電視劇,甚至拒絕去大學當老師,因為要守著這個“店”,可惜最終他還是選擇了離開。當時賴聲川決定接下300集長壽劇《我們一家都是人》的創(chuàng)作,這種早上看報紙、中午馬上創(chuàng)作、晚上就進棚直播的創(chuàng)作方式,的確脫胎于賴氏“集體即興創(chuàng)作”,但是李立群堅決反對。1995年,李立群因與搭檔賴聲川的表演理念不同而離開表演工作坊,后轉至中國大陸發(fā)展。為何來大陸?李立群的解釋是,因為投資失誤,急需掙錢還貸養(yǎng)家,但臺灣電視劇業(yè)萎縮得厲害,內地影視劇的片酬則要高很多。
“從一個熟悉的環(huán)境躍入陌生的地方,從一個純粹的戲劇創(chuàng)作空間來到一個充滿了‘急就章氛圍的影視圈,你是如何適應的呢?”我有些疑惑地問李立群。
“我差不多用了二三年時間去適應。離開了默契的、有安全感的團體,一個人到大陸,與來自大江南北不同地方的演員一起演戲,然后重新跟他們建立一種關系,這方面當然比較辛苦一點,但是也沒有那么艱難,只要思想慢慢轉變,多用功一些就好了。”
在大陸忙著拍戲、與家人聚少離多的漂泊歲月里,李立群與劇組人員越來越熱絡,一口純正的京片子說得越來越溜,但依然無法掃除內心的孤獨,在他心底最牽掛的永遠是家。每次離家,他都裝作很瀟灑地跟家人,跟每一個房間,跟小狗、花園說再見。拍戲住進酒店時,他會自己換一個明亮點的臺燈燈泡,擺上自己帶來的文具、茶壺、香爐,放上家人的照片,有時還買一兩盆花或常綠的植物,雖然只是稍裝飾了點自家的東西,但立馬讓模版化的酒店房間有了點別樣的“家”的氣息。
對家的思念讓李立群忍受著心靈的孤寂,與此同時,拍電視劇的過程也讓他感到異常疲憊?!芭碾娨晞r,幾乎每天要累10個小時,光背臺詞,一天就要背一千五到二千字,一到現場就拼命背臺詞,然后拼命演,還沒有準備好就演了,這種狀況肯定沒有電影、舞臺劇那么精致,一定比較粗糙?!崩盍⑷焊锌?。提及拍戲之“累”,他有些意猶未盡,又加重口氣補充說道:“不只是一般的累,會累到讓你覺得就快死掉,就像所謂的過勞死,哇塞,等一下就會發(fā)生。你會有這樣的感覺?!?/p>
李立群在表演方面的開竅,最早源于舞臺藝術。他很享受那段不斷打磨戲劇的時光。他始終認為,表演需要細火慢燉,如同所有好吃的,都必須花大量的心思和時間,“包餃子很費勁,搟皮兒,剁餡兒,包好,煮熟。做炸醬面也工序繁瑣,配料眾多”。也正因如此,他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對電視劇充滿了厭惡,他覺得“電視劇就是泡方便面,它在一個極短的時間里完成了眾多的事情”。
可是,老天爺就是跟他開了一個大玩笑。迫于生存的壓力,他走入了他所厭煩的電視領域。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說服自己:“現在就是讓你泡方便面,那就好好泡面嘛。泡面也可以很好吃,那5分鐘,你可以加點蔥花,加點青菜。”身心俱疲的時候如何演好戲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演每一個戲的時候,再累,都以當時的體力全力以赴。已經演得蔫了,我還想想辦法,剩這點油料了,我低空飛行,我慢慢演,用低能量演,同樣可以把戲演得不差?!?/p>
每天面對這些不愿做但不得不做的事情,李立群是如何轉變心態(tài)的呢?他表示,用的是佛學中“禪喜”的方法。“一天到晚在做相同的事情謂之為禪,做到最后你不厭倦謂之喜。”不止如此,他還要去“擁抱它們”,努力做好它們,他謂之“大禪喜”。
演員就像相撲選手
2015年,多年沒上戲劇舞臺的李立群首次登上內地戲劇舞臺主演話劇《冬之旅》,導演是19年沒有合作的老朋友賴聲川,編劇是劇作家萬方,另一位主演是老藝術家藍天野。“這次的合作真的是機緣巧合,主創(chuàng)四個人,每個人代表不同領域,一下子連上了,特別好,就像虛空之中聚集這樣的一種緣分,時候到了,‘啪得發(fā)聲了。這樣一種機緣,太難得了?!崩盍⑷号d奮地說道。
話劇《冬之旅》中,李立群和藍天野分別飾演了陳其驤和老金兩位老人。兩人年輕時是同學,是最好的朋友,后來在“文革”這場浩劫中,陳其驤迫于壓力出賣了老金,害得他坐牢、家破人亡。暮年時,多年未見的老陳找到老金想要求得他的原諒。這是一個關于寬恕、要不要寬恕、怎么寬恕的故事。
經歷了那個年代的藍天野很能理解所飾演的老金的心理狀態(tài),但李立群呢,他如何理解并演繹那個風雨飄搖時代人物的內心波折呢?
“雖然我沒有經歷過,但是我也有所了解。那個時候,臺灣的報紙?zhí)焯斓沁@方面的消息。況且《冬之旅》這個戲不是就寫文革題材的,文革只是一個背景,主要反映的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糾結、和諧、矛盾或怨恨,寬恕、要不要寬恕、怎么寬恕,自古以來有人的地方就有這樣的問題?!崩盍⑷航忉尩?。
“立群問我,文革時期,如果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會怎樣?我就把我曾經經歷過的,我見過的都告訴他。他聽了后說,哦,原來是這樣。后來我發(fā)現我說的那些事,那些語言,他很多都用在戲上,用在創(chuàng)作上了。”藍天野曾告訴我。
事實上,李立群絕對是個生活中的有心人。他很關注生活中的所見所聞,會把其它演員的精彩表演段落和精準情緒記下來,建立自己的演員“庫存記憶”?!拔业那榫w記憶,多半來自于本身經驗以外的注意和留心。人的一生能遇到幾次完全不同的事件?聽來的,看來的,還是居多,主要是看演員個人的體會和用心與否,這是一個演員的基本功。見到人哭了,你去關心關心,哦!就順便知道為什么了;聽到那家出了什么事,你就去照顧照顧,親自理解一下,就又知道了一點。你若不太能去關心人,起碼要把習慣性的主觀揣測,先關上一下,也好把另外一種客觀情感的表現,學習一下。如果你接得準,對人,對你都好,接別人的心談何容易,而且要真接,時間接長了,你就成了某一種‘他心通了?!?/p>
李立群的表演讓人感覺很松弛,游刃有余,問他這方面的表演經驗。他淡淡地笑答道:“我也不覺得自己有多‘松,只是有專心在里面,專注可以幫助你放松。你越專注,那種‘松就越容易表達出來,這跟平常生活一樣,就像現在你訪問我,你一直在專心地聽,你才知道你要問什么,我專心地聽你問,我才知道怎么回答,這就是專心。一個夠‘松的演員,就是在表演上懂得放松,他的耳朵一定很‘開,能夠清楚地聽到對方的各種心情,當下加以判斷和拿捏以后,第一時間內,又可以決定自己用什么情緒以及什么節(jié)奏來應對回去,完成一次所謂‘嚴絲合縫的接球傳球的演出?!?/p>
在李立群看來,演員有點像相撲選手,專注無比,為求勝利,所有的辛苦不能掛齒,有“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的風度和行動,還帶著“揖讓而升,下而飲”的胸懷?!捌鋵嵦斓紫掠性S多專業(yè)項目的內在訓練,都跟演員類似,都要講究體魄的鍛煉,精神上、思想上的鍛煉,繼而反映自己的生活品質等等?!?/p>
隨時隨地讓自己能夠完全投入、心無旁騖、全力以赴,這是李立群所喜歡的境界,不論環(huán)境有多差,不論參演的電視劇有多爛,他都能讓自己的“好戲”上演。從男一號到男八號的角色,李立群都飾演過。不等戲、不挑戲是他拍電視劇的原則。李立群覺得演員出名并不是靠挑了一部好戲,真正的好演員是會顛覆自己的,而不只是一個模式的表演,只有這樣才能進步?!把輵蛞彩欠譃榻渎善?、緊湊期、開展期和悠游期,是一個過程。表演也是一種禪,但禪不能當借口,一開始隨隨便便不好好干,不是禪。只有一心一意,以它為樂,專心才有禪味?!崩盍⑷赫f道。
演了三十多年戲,李立群還在思考如何泰然自若地表演,做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他從不會把熟練得來的技術不經思考地運用?!坝^眾未必知道演員的全部過去,不一定能分辨出這個角色是重新創(chuàng)造的,還是駕輕就熟的,甚至于,是自我抄襲多次的一次演出。他可能只是看到一個演員,內外連接的蠻流暢的一次表演而已。演員到底用了多少功,還有多大能耐,觀眾未必了解。但時間長一點,一切真相就會浮現出來?!蔽覇柪盍⑷?,是否會去關注觀眾的反饋。“之前問的多,現在不太問了。演完戲的一剎那,差不多知道怎樣,所以我也沒太問觀眾。”李立群答道,停頓了片刻后,他又若有所思地追加了一句,“其實應該去問一些觀眾,老中青觀眾都應該問一問?!?/p>
李立群希望觀眾到老的時候,會指著電視說:“哎喲,你看這老頭,30年前我就看他演了,現在他還在演?!比缓笏麅鹤诱f:“我也喜歡他演的東西?!?這樣他就滿足了。我想他的這個希望已經實現了。在“大師”“明星”泛濫的時代,用“老戲骨”來稱之李立群,再合適不過,不論參演的影視劇有多糟,無論他在其中演多少戲份,他總是能讓人記住他所演的角色。
對話李立群
記者:演戲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李立群:我覺得是付出吧,用功地去誕生一個角色,之后能進入這個角色,駕馭這個角色,之后交給這個角色,讓這個角色來駕馭你,互相駕馭。然后把這個角色演好之后,讓別人認為好,認為你的角色和故事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人,看了以后,被感動、被提醒或精神振奮,或者對大家的精神生活有一定影響,我就覺得在做一件好事。
記者:對于舞臺劇那么挑剔的你,換到電視劇為何就什么都不挑了?
李立群:我演舞臺劇是要挑本子、挑導演的。演電視劇一直在消耗我從舞臺表演中儲存的養(yǎng)分,而演舞臺劇,可以把從電視劇消耗的表演能力重新回爐。所以我演舞臺劇就要演一些對自己有幫助的。但是我演電視劇是不挑戲不等戲的,原因是,在我看來,電視劇挑來挑去都一樣,電視劇很難出精品,因為時間太少,雖然有的電視劇相對而言拍的時間會久一點,但比起舞臺劇跟電影,時間方面永遠是急促的。所以我覺得挑了也沒有用,好像在保護自己,又好像在保護觀眾,但其實誰也沒有保護到。為什么要挑呢?不同的角色演法不同,重要的是怎么演。我不但要把角色演出來,還把編劇為什么要寫這個角色都演出來,甚至把編劇所缺失的地方演出來。演戲的目的,就是要演得比劇本還要好。就算有爛電視劇也不放棄,在爛劇本里面走過一趟,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幫一些忙,同時體會到自己的能力到什么地步,所以沒有必要去等和挑。
記者:你曾說過,喜劇的表演,經常只是一種形式,悲劇才是它的內容,就像人生一樣,既然如此,我們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喜劇應該盡量去靠近“禪喜”。如何理解喜劇中的悲劇?你覺得現在舞臺上、熒屏上的喜劇表演中存在的問題是什么?
李立群:任何一個生活中的悲劇,你要去表達它的時候,你想讓觀眾看得比較深,比較放松,不要被嚇到,不要因為看悲劇而疲倦了,自然而然會用喜劇方式去表達。這樣會好看一點,不要從頭到尾讓大家哭。演悲劇的時候帶一點喜,演喜劇的時候帶一點悲。但需要注意的是,現在電視上一些小品,讓大家笑了一陣后,開始演一件好像很悲傷的事情,讓大家必須要掉眼淚的樣子,我一看到這就覺得完蛋了,大家都互相抄習慣了,好像小品里面不加點人性的東西,我們的小品就不夠高級了,卻根本不管是否銜接自然。為了讓喜劇不胡鬧,為了想提升一點深度,故意加一點人性的東西,這就是為了加而加,沒有意思,大家都這么做的時候,這件事情就變俗了,變得沒有意義。
記者:如今顏值劇大行其道,似乎一夜之間,“小鮮肉”們攻占了熒屏。然而不少“小鮮肉”有顏值沒演技,受到觀眾的詬病,對此你怎么看?
李立群:“小鮮肉”自古以來就有的,只不過現在流行用“小鮮肉”三個字。我認為,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主要問題不在“小鮮肉”,是自己制作時間不夠,不怪“小鮮肉”,人家長得漂亮怎么怪人家呢?還是電視制作的過程,時間上的壓縮,才造成了電視劇的粗糙。如果拍電視劇像拍電影一樣細致,不會演戲的“小鮮肉”也變得會演戲了。
記者:2016年你財務終于自由了,是否有一些新的規(guī)劃?
李立群:盡量不接電視劇,多演電影,收入少一點沒關系,生活已經夠了。電影拍得比較慢、精致,不像拍電視劇那么累。舞臺劇呢,隨緣,要挑適合的本子、導演,如果沒有那么容易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