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展中國當代文學，海外華文作家不可缺席

丁黎

海外的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說源遠流長，所取得的成就也是有目共睹的，近幾十年來，隨著更多的中國人離開故土，走向世界，中華文化的傳播，包括華文文學的繁榮，已經(jīng)成為全球范圍內(nèi)令人矚目的文化盛宴。異域生活的感受和跨文化的體驗、世界的視野，使海外華文文學作家擁有更加豐厚的文化土壤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思維，基于這種土壤、資源的寫作實踐，也為中國本土寫作提供了很多的啟迪和激勵。

上海，歷來是中國最為重要的對外文化交流的窗口，上海的文學界，也一直以來高度關(guān)注著海外華文文學的發(fā)展。為加強上海與海外華文作家交流，最近，由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主辦，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華語文學網(wǎng)和復旦大學華人文化文學研究中心承辦的“2016海外華文文學上海論壇”在上海舉行。論壇主題為“海外華文文學的今天和明天”，共組織了九組作家與評論家對話。有趣的是，這次受邀參加論壇的海外作家?guī)缀醵寂c上海有著特殊的緣分，他們或是原籍上海，或曾在上海求學或工作。

海外作家因為“距離感”而更純粹

張翎（旅加作家）：我的創(chuàng)作道路相對來說起步非常晚，我1998年發(fā)表長篇小說《望月》處女作的時候已經(jīng)41歲了，很多國內(nèi)跟我差不多年紀的作家都已經(jīng)功成名就了。介紹我的時候，很多情況下大家都會說，這個作家是《唐山大地震》電影原著小說作家，我聽到這個介紹，心情很復雜，一來要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小眾文學必須由大眾媒體來推介到更多讀者群里，但是我常常竊以為《余震》并是我最好的作品，但是它使得我跟大眾讀者之間有了一個橋梁。

我1986年離開中國，整個錯過了這30年改革開放最熱鬧的中國，盡管我現(xiàn)在每年都會回來好幾次，但感覺上我是過客，我沒有根，所以我缺乏那種膽氣來碰觸當下的中國?？墒窃谖易罱鼉刹孔髌防锩?，一部叫《死著》，還有一篇短篇小說叫《心想事成》，這兩部作品里我真的是接觸了當下中國比較尖銳的問題。過去我總是覺得我是過客，我是外來人，我是局外人，我對中國現(xiàn)狀沒有很深入扎實的感覺。最近我突然想通了，我不可能改變局外人的現(xiàn)狀，可是局外人難道不配有觀點嗎？我覺得局外人的看法跟局內(nèi)人是平等的，所以我有這個勇氣敢于嘗試當下的題材，這是我邁出的勇敢一步，我不敢說成功。

陳瑞琳（旅美作家，海外文學評論家）：我關(guān)注張翎作品20多年。我覺得張翎最重要的成就，是她的距離感，距離美學。當我讀她的作品，我強烈感覺到這個作家非常寧靜，她在城外講城內(nèi)的故事。張翎的小說不批判、不傾訴，所以在她的作品當中，我們要注意她寫的是時空美學，她表達的人物是灰色地帶的人物，跟嚴歌苓作品有很大的不同，嚴歌苓的作品比較喜歡寫刀尖上的舞蹈，具有戲劇性，張翎的小說溫和，寫的是灰色地帶。她自己說，灰色地帶層次越多，越能表達人性的豐富。她建構(gòu)的美學敘述方式，是對人類疼痛悲憫的醫(yī)治，這是我認為張翎小說的靈魂。她用春秋曲筆，把悲傷的故事推遠，把人性剝離成碎片，她不控訴，她淡筆寫來，然后把時代的風云錄納在一個繡枕之上，讓我們看到里面是驚濤駭浪。

薛海翔（旅美作家）：當我談海外華文文學，我想到的是什么呢？我們這一代都是從文革苦難中走過來的，我們當時寫小說不是有別的東西，我們對文學其實不是很理解，只不過有很多話要說，然后又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說，就用小說來說，其實我們內(nèi)心深處承載的是中國古代文人的“文以載道”。我們的作品不大像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一定會摻雜進對“道”的闡述，我們覺得社會上有什么是對的，什么是不對的，我們的理想應(yīng)該是什么，我們就通過小說來表達它。

有的人覺得，經(jīng)過這幾十年的文學思潮蕩滌，這種創(chuàng)作思路肯定早就過時了，所以可能在中國新一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沒有這一類文本，但我們一批在海外的寫作者，可能正像前面說的，因為“距離感”，因為是“局外人”，保留了這個特殊時期的特殊創(chuàng)作形態(tài)，我覺得也挺好。也許等我們這些人老了，不寫了，就沒有人這么寫了。

文學要關(guān)注全人類困境

華純（旅日作家）：1984年日本舉辦47屆國際筆會大會的時候，上海的巴金先生在大會上做了一個演講，我們?yōu)槭裁匆獙懽?？巴金說，多少年我一直在尋求一個答案，我已經(jīng)追求了一生，每個作家從不同的道路進入文學，通過創(chuàng)作實踐，追求真理、認識生活，每一本書、每一部作品都是一次新的答案。所以，我想我走上這個創(chuàng)作道路，其實也是像巴金先生說的，是通過一個生活的實驗，找出這樣的答案。上世紀90年代，很多留學生寫的一些作品，如《上海人在東京》《北京人在紐約》，我覺得他們里面的一些東西，基本上是從人生的失敗方面，想找一些出口來發(fā)泄情感。這些作品可能反映了時代的一些變化，但是你不能說留學生文學一直是這樣的面貌，它總是要走出來，總是要向一個新的方向前進。在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我一定要展現(xiàn)一個新的局面，我要寫一個比較新的題材，把我的感受寫出來。

《沙漠風云》是我的第一部長篇處女作，1998年出版，寫了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一個巨大的工程，這個工程里面寫到有日本人、中國人、俄羅斯人、美國人，在一個國際化的舞臺里面發(fā)生的一些事。在這個里面，描述的是“地球人”。在這個地球上面，我覺得人類開始關(guān)注“環(huán)境保護”問題。我覺得文學是不能夠拯救世界的，它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呼喚和拯救人的靈魂，用文學家的寫作對人類社會的演變留下一個驗證。華文文學本身并不是一個文學的新內(nèi)容，但是不管怎么樣，我覺得我們面對的是世界的問題，我們還是要通過作品來關(guān)注人類的困境，關(guān)注人性的問題。

王列耀（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會長）：剛才華純也談到了，上世紀80年代以來，留學生文學比較關(guān)注留學期間的各種悲傷情緒，或者更多是說自己的故事。但是華純出現(xiàn)的時候是90年代末期了，她身后的一群作家，他們的寫作面對的就是兩種，一種是敘說留學生在日本群體的悲傷，第二種是敘說20年前、30年前中國的故事。那么怎么去迎接這個挑戰(zhàn)？怎么走出這個困境？怎么表達當下的真善美？實際上對他們有很大的挑戰(zhàn)。很多作家是憋著一肚子的話說不出來，很多日本的華人是憋了一肚子的故事說不出來，我覺得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就是在歐美的很多華人作家，他們是找題材，尋找故事，可是在日本的華人作家，是一肚子故事。

陸士清（復旦大學教授）：華純父親是原來上海外國語大學校長和黨委書記，母親是復旦中學的校長，文化大革命當中母親被摧殘致死，她到日本想創(chuàng)作的時候，開始要寫傷痕文學，后來她說要超越傷痕文學，所以第一本小說《沙漠風云》寫中日友好人士中國治沙。撒哈拉沙漠那時候非?；氖彛F(xiàn)在的撒哈拉沙漠有5500萬畝綠地，她寫治沙過程，不像其他留學生寫的是中國人艱苦奮斗精神，也寫了日本環(huán)衛(wèi)人士要在世界治理沙漠的愿望和毅力等等。這個小說還寫了中日人民的友誼，當然也有仇恨，但是友誼是主要方面。她的創(chuàng)作作品當中，能夠深入到日本人精神生活中，批評日本民族的弱點。比如說對侵略戰(zhàn)爭，死都不愿意承認，或者從根本上的悔恨。這是我看到她作品的特點。

“北美華文”一枝獨秀

陳瑞琳：在整個世界華文文學版圖上，我們看到東南亞華文現(xiàn)在有了新的變化，澳華正在崛起，歐華也在崛起，日華也在崛起，但是我還要說北美華文文學目前作品量最大、作家最多，尤其是女作家。在我看來，北美新移民女作家的特別貢獻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正面書寫異域生活的文化沖突，二是站在海外的新角度進行獨特的中國書寫。前者為“離散”的經(jīng)驗，后者為“回歸”的反思。而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北美華文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更成為中國與世界溝通交流的文化橋梁，今天的海外漢語女作家已經(jīng)擺脫了早期創(chuàng)作的“無根”之痛，也逐漸消解了游子思鄉(xiāng)以及生存壓力和文化沖突的窠臼，開始更多地把關(guān)注點放在超越地域、超越國家、超越種族的人性與人類關(guān)懷，努力實現(xiàn)“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

施瑋（旅美作家）：我覺得北美文學從一開始的直述北美生活，到今天北美的生活不再具有獵奇性，特別是年輕一代出去學習的越來越多，他們可以從哲學上、文化上進行中西方比較，會從故事表面的敘述再進行深層挖掘。我相信未來文學很難用地域來劃分，而是用你的視角、你的心靈、你的審美深度關(guān)注面來劃分文學。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地球村了，所以我想北美華文文學一直發(fā)展下去肯定要突破地域和表面的描述。

曹惠民（江蘇省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會長）：海外華文寫作者，旅美的一直是絕大多數(shù)，并且一般都是新移民。所謂的“新移民文學”相對于老移民文學，“新”和“舊”是相對的概念，正因為新移民和舊移民是相對的概念，所以新移民這個“新”能用多長時間，到22世紀的時候，還能再稱各位是“新移民”嗎？特別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有不少移民作家得諾貝爾獎，這就使我思考一個問題，實際上世界移民文學總的來說也是個文學門類，當中最重要的是華文移民文學。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我們一直沿用“新移民文學”這個概念呢，還是應(yīng)該思考一下，它是中國文學的一部分，還是整個世界移民文學當中的一部分。

陳瑞琳：我們實際上都屬于華人移民文學，我們所有的努力其實都是在華人移民文學旗幟之下，移民是全世界人類文化史上最大的現(xiàn)象，是移民造就了今天世界的格局，是移民促進了民族的發(fā)展，是移民導致了文化的交流，所以我覺得移民文學是特別有希望、有內(nèi)涵、有未來的一種文學。我們看很多作者，今天生活在非洲，明天又成長在歐洲，他們的足跡遍布世界，這樣的作家我想會成為未來一種趨勢。移民文學里面分了很多部分，比如我們把臺灣留學生的文學，叫做臺灣留學生文學。這一代從大陸出來，就叫新移民文學，為了跟臺灣留學生文學有區(qū)別。下一步移民文學怎么發(fā)展，我覺得文學永遠走在理論的前面。

葉周（洛杉磯華文學會會長）：北美的華文文學為什么這么繁榮？以我們所在的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為例，我們有個常設(shè)平臺就是海外華文文學論壇。許多國內(nèi)的專家學者都到我們那兒去進行交流，尤其去年5月我們有一個盛況空前的活動，國內(nèi)各個高校將近40位華文文學的教授學者在我們那里舉行活動。我記得瑞琳從外地趕過來參加了那個活動。這種活動在海外華文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當中是非常重要的。相比起來，我覺得比較遺憾的是，上海的作家來的太少?，F(xiàn)在我們協(xié)會所做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怎么樣使我們海外華文文學作家隊伍年輕化。洛杉磯是移民重鎮(zhèn)，有很多中青年移民當中有杰出人才，所以我們把重心放在他們身上，只有這樣，我們的海外華文文學才會永遠枝繁葉茂，一直走下去。

中國當代文學的空間正在擴大

陳瑞琳：漢語是全世界使用人口最多的語言，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文壇，但是我要說漢語文學并不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學，也就是說我們現(xiàn)在的漢語文學從語言到它的語言成就和它的精神思想成就都沒有辦法站在世界文壇的高峰。我認為目前當代文學需要兩個途徑：一個是國內(nèi)作家的努力，一個是國外作家的努力，雙向的作用互相為鑒，才能打造當代中國的漢語文學。漢語文學進行全球化寫作之后，我們的當代文學只有在中國和世界之間才有它的現(xiàn)代意義，我們的漢語文學要想登上世界文壇，僅僅靠海內(nèi)作家我認為不夠，還是需要海內(nèi)海外共同聯(lián)手才能夠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文學時代。

陳思和（上海作協(xié)副主席、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世界華文文學在我看來就是中國當代文學一部分。因為我覺得世界華文文學大致上有三類，一類是華僑文學，馬來西亞有很多在地的華僑，或者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的，這樣的華文文學，雖然用華文寫作，但我認為他是馬來西亞文學。東南亞、新加坡、馬來西亞等等很多國家確實是多元文化國家，他們有主流文化比如馬來文學，也有民族文化，我覺得華文文學就是一個組成部分。第二個觀念，來自于臺灣，包括在回歸前的香港，包括澳門，這大塊地區(qū)本來是中國的，但是因為1949年分成兩個地區(qū)，有很多作家從臺灣到國外去，有的在地出生，或者是臺灣的第二代、第三代，包括有些人就是臺灣人，本來就是臺灣原住民，那些原住民文化等等，這是非常特殊的形成。我們從大的政治背景下，海峽兩岸都是中國一部分，其實里面有很多具體的問題，包括語言、制度等等，這是一塊，如果我們要研究中國文學，這塊一定要研究，不能說不研究港臺文學。更有一些輿論說中國不屬于華文文學，中國的概念和臺灣的概念完全變成兩個領(lǐng)域，現(xiàn)在很多學科就發(fā)生了這些問題。在我看來這就是中國文學，我講文學史，是從1895年開始講起，從甲午戰(zhàn)爭以后，中國分成兩類地區(qū)，一個是半殖民半封建，還有一個殖民地文學，包括香港、臺灣，包括偽滿洲國等等，中國的文化一直在殖民半殖民雙重文化下形成的，臺港文學當然是中國的。第三個觀念，我認為新移民文學就是中國文學的一部分，中國一部分作家由于各種原因出國了，現(xiàn)在全球化了，更重要的是文化，更重要的是語言，從這個意義上，我覺得他們就是當代文學，所以我在做研究的時候，故意沒有設(shè)這個概念。徐學清也是我的同班同學，不久跟我做過一次爭論，他的觀點是，張翎屬于加拿大作家，她在加拿大大學開課，將來加拿大會慢慢接受像張翎這樣的華裔文學，我一點不反對。如果加拿大文學史上把張翎寫進去，這是好事，但問題是今天的加拿大文學不會寫張翎，即使會，也不會像中國大陸對她有那么深的理解。所以我是這樣看的——張翎當然是中國作家，嚴歌苓當然是中國作家，所以我在文學史上照樣寫嚴歌苓。我們不關(guān)心他們，誰來關(guān)心他們？所以在今天我不是在研究世界華文文學這樣一個概念，我就是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在這個前提下我們來看這批海外的作家，他們給中國當代文學提供了什么，增加了什么，我覺得這個是對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覺得這樣的研討非常有意義——正因為有這樣一些作家和作品的存在，我們中國文學的空間被擴大了，在全球都產(chǎn)生了影響，這是我們今天重視海外作家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