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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絲綢
——娜夜詩歌淺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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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我們不停地和一些人相遇。
遇見娜夜,是在2012年上海的冬天。
和蘭州不一樣,上海的冬天也冷,但有點潮。風(fēng)吹到臉上,就能感覺到那種獨有的陌生。
遇見風(fēng),遇見娜夜,本身就是一首詩。
于是想起她的詩:“起風(fēng)了,我愛你 / 蘆葦/ 野茫茫的一片/ 順著風(fēng)。”
我們從飯店回來的路上,娜夜說,不行,我得帶上帽子,風(fēng)一吹就頭疼。
——“風(fēng)吹著有也吹著無
風(fēng)吹著大道也吹著歧途”。
她說的話,仿佛都是每首詩的延續(xù)。我感覺自己以前借著詩歌設(shè)想的娜夜就是這樣的,穿黑色的長款風(fēng)衣。似乎也不是這樣的,但說不出來究竟是哪里不一樣。
感覺我認(rèn)識娜夜近十年,但都是詩歌里的娜夜,還有她的妹妹草人兒,也只是詩歌里的草人兒。
她們的美,都是詩歌給我的模糊的影子而已。
2014年春天的蘭州,天氣似乎還是冷的,風(fēng)吹來了春天,也吹落了一絲絲的寒意。我再次見到娜夜。她依然一襲黑衣。那一刻,我想起她的另外一首詩《她說》:“這把年齡 / 已經(jīng)不會捧著一本書 / 到林子里去讀了 / 而且是水邊 / 是雨后……?!蔽蚁氲剿z落在詩歌里的默落和清透。也許她的心里偶爾還涌動著浪漫的情愫,但都是一晃而過。作為詩人的娜夜,也是如此。雨后、水邊、林子里,都是給人遐想的地方,卻被她決然推開了。還有一首《悲傷的人》:“中年人/ 女人 / 在書房里她是個詩人 / 在情場上她是件易碎品 // 現(xiàn)在 / 她是一堆碎玻璃?!庇袝r候讀一首詩,是順著詩人的傷口慢慢進(jìn)行剝離,看見她最深處的傷了,詩才能是好詩,才能說感人動人給人震撼。有時候讀著就讀到一種血肉撕裂的孤獨感,便有些不忍。《她說》《悲傷的人》都在寫詩人自己的內(nèi)心,種種的隱忍和不舍,孤獨、憐愛和疼惜。她在《孤獨的絲綢》里這樣寫:“它看見一束淋著雨的目光 / 小心地繞過其他 / 來到她的近旁 // 仿佛一個假如 / 從絲綢上經(jīng)過。”孤獨的絲綢?孤獨者究竟是何人?
似乎我們內(nèi)心里總有無限的孤獨,一個人站在黃昏里,我的孤獨就是整個黃昏,黑夜來臨,我既喜歡又害怕那些黑,似乎一陷進(jìn)去,我再也找不到自己了。快樂總是一瓣一瓣的,孤獨總是一大片。
那時候我一直都在想,我能把詩寫得像娜夜那么好就好了。
幾天后,和娜夜一起去北京,早上八點相約從蘭州飯店,她朋友的車來接我。第一次和娜夜坐那么近,聽她說話,和朋友聊天,似乎都是平常的事,事件的主角還是朋友、親戚和以前的同事。她說到他們的好,他們的不易。去機場的路上,我有些暈車,緊閉著眼,不敢說話,只是靜靜地聽。想起她的那首名叫《幸?!返脑姼瑁骸按笱┫轮?/ 土地幸福 / 相愛的人走著 / 道路幸福 / 一個老人 / 用谷粒和網(wǎng) / 得到一只鳥 / 小鳥也幸福?!焙芏喽际瞧匠5木爸拢潭痰膸仔?,給我們設(shè)置了兩個熟悉的場面。第一:大雪,土地,相愛的人,道路……道路的幸福,是相愛的人的贈予和反射,兩個相愛的人內(nèi)心的幸福通過道路的延伸繼續(xù)下去。第二個場面:一個老人,谷粒和網(wǎng),一只鳥……這是一場相對矛盾的幸福。小時候,生活在農(nóng)村的老人和孩子大多都這么捕過鳥,得了鳥的人一定是幸福的,可小鳥不一定。但是她的一句“小鳥也幸福”讓人在閱讀的喜悅中突然措手不及。這是個很大的意外,而這個意外也讓這首詩歌有了意外的效果,是一種反差成就的美。
到北京時,天那么藍(lán)。聽說前一天還是霧霾,晚上下過一場雨,迎接我們的便是藍(lán)藍(lán)的天。
我依然暈車,打開的車窗有風(fēng)吹進(jìn)來,帶著早春的氣息。但是路邊的白楊樹還沒有綠。
看著光禿禿的樹,還是想著她的那首《幸福》:“光禿禿的樹 / 光禿禿的 / 樹葉飛成了蝴蝶 / 花朵變成了果實 / 光禿禿地幸福?!鄙钤诒狈降娜硕际煜ぃ?jīng)歷了一個漫長冬天的樹很多都是光禿禿的,季節(jié)提前帶走一些葉子和青草,風(fēng)帶走一些,我們心里的葉子也在一點一點消失,最后慢慢就空了,即使不看樹,心里的樹全都是光禿禿的。娜夜寥寥幾句,就把很多人的內(nèi)心寫得干干凈凈,但又有所祈望:“樹葉飛成了蝴蝶,花朵變成了果實……光禿禿地幸福?!蹦切┕舛d禿幸福的樹,伴著我們進(jìn)入北京。
有一次早餐結(jié)束,我們坐在大廳里等車,娜夜問我不化妝嗎?我說從來沒有,不怎么喜歡,感覺化妝后就不是我自己了。她說應(yīng)該化點妝,一點點就好。想起她的一首《獨白》:“被稱之為女人 / 在這世上 / 除了寫詩和擔(dān)憂紅顏易老 / 其他 / 草木一樣 / 順從?!焙芏鄷r候,女人也都是這么過的,除了順從。但也在反叛,只是反叛中有很多的無奈。娜夜是其中之一。她說:“我的內(nèi)心始終住著一個叛徒?!焙芏鄷r候,詩歌給我們傳遞出很多詩人內(nèi)心的無奈。古代圍棋有一個別號,叫“手談”,輕手落子,談心中之機微。詩歌有時候也是,像圍棋。記得在醫(yī)院里見到一個女人,她說我臉上已經(jīng)有十三道皺紋了。說真的,我從沒數(shù)過自己臉上有多少道皺紋,聽到她把自己臉上的皺紋如數(shù)說出,仿佛是在細(xì)數(shù)自己隱隱的傷痕。那只是另外一種對內(nèi)心的表達(dá),通過“數(shù)數(shù)”的方式,更加簡潔、直觀。在一位畫家的工作室里看他的油畫,農(nóng)村的院落,門前的舊馬路,屋后的桃花,被漆成黑色但有點褪色的電線的桿子。我說太像我小時候的家了。他說,那么,應(yīng)該是你喜歡的了。我點頭。有些東西,是我無法用語言表達(dá)清晰的,低頭一看,都在那里了。有人說過,每一個女人都是一位詩人。我想也是,只是表達(dá)方式不同而已。作為女人,化妝的和不化妝的,只是隱秘的和坦誠的。只是反叛和順從,是對這個世界,也是對自己。
我在詩歌里寫父親多一些,但更多的都是他離去后留給我的悲傷。我似乎愛父親比母親多一些。在詩歌里也是一樣。在娜夜的詩里,我似乎讀到母親更多一些,比如,在列車上閱讀的母親,在沈陽女子師范扮演唐婉的美麗的母親,帶著老花鏡的母親,在小攤小販的叫賣聲中和“我”相遇的母親,這樣的母親,“在白發(fā)更白的暮色里 / 母親站下來 / 目送我 / 像大路目送著她的小路……”。以及去過孤兒院之后,盡管孤兒院的歌聲如此嘹亮,而“我”的心卻無比荒涼,“回到家,我認(rèn)真地叫了一聲:媽”。以前總聽別人談到娜夜的詩,說很精致。精致就意味著打磨過,推敲過,那是一定的。出自娜夜之手的詩歌,不可能是凌亂的,就因為她和別人的不一樣??吹剿谒锛訖幟?,她把頭發(fā)優(yōu)雅地盤起,她穿一身純白的睡衣款款而笑。她本身就是一首絕美的詩,無論在白天還是夜晚。而那位像大路目送著她的小路的母親,在時光的另一端已慢慢老去。很多詩人都把母親比喻成別的,讀過洛夫的詩歌:“舉目時,她是皓皓明月,垂首時,她是莽莽大地。”一舉目一垂首,母親就如明月如大地。比喻不同而已,都是兒女心中最美最慈祥的母親。
“大白菜有什么不好 / 抱著一棵大白菜 / 走在飛雪的大街上 / 有什么不好 / 我把它作為節(jié)日的禮物 / 送給一個家 / 有什么不好?!被氐竭@樣蘿卜白菜平常生活的娜夜似乎很少見。但某一次她把自己稱為《開累的花》:“結(jié)婚以后 / 我是圍裙上那朵/ 開累的花 // 油漬抹過 / 煤煙熏過 / 脾氣驚落了花瓣 / 花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她一直給了詩歌絲綢一樣的華容富貴,我很難再想她的棉麻生活會是什么樣子的。她像很多具體的又不確定的,在很多詩里,都是她的影子,偶爾的一次,我想她在她的詩歌像聊齋一樣?!拔野涯樎裨谑掷?,像野花把自己凋零在郊外” 。她說,“讓我像一團(tuán)霧,或一團(tuán)麻,那樣,想想。”她從東北,到西北,再從西安,到重慶,她一路飄逸而至,她在不停地離開,帶著她的詩歌,她又在一次次地歸來。她說:“我寫下鳥 /就開始等待 / 我相信鳥看見了 / 就會落下來 / 站一站”。
有時候看見什么了,想起什么了,那些美的、最動人的,就會停下來,和我們的目光思維一起,站一站。
那天回來的路上,在路牌上看到知春里和靜安里兩個名字,都感到一種別致不俗的美,像詩一樣美,像女人一樣美。
此時,娜夜就坐在我的身旁。她的美毫無掩飾,像孤獨的絲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