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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yī)療的魔咒

    2017-01-21 21:12:31彭學(xué)軍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管子氣管醫(yī)生

    彭學(xué)軍

    去年元月,在外地工作的我接到父親的電話,說母親摔倒了,讓我回家一趟。接到電話心里一沉,不到萬不得已父親是不會叫我回家的,他怕影響我的工作。

    回到家已是晚上九點多了。母親躺在床上,看見我眼睛一亮,一臉的驚喜,父親沒告訴她我會回。我每次回家父親一般都不會告訴她,倒不是有意要制造一種驚喜,是省得她時時盼著,每隔十分鐘就會問一句:“怎么還不到?”

    我拿起書桌上的本子,翻到空白頁,寫道:“媽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母親說:“頭有點痛,不要緊的?!?/p>

    幾年前,母親已完全失聰,戴助聽器也不管用了,母親都是用這種方式與家人交流,她說給我們聽,我們寫給她看。

    我又寫:“怎么會摔倒?”

    母親說:“都怪你爸,我起來去廁所他不扶我,摔下去時他要扶我一把,就不會摔倒?!?/p>

    這是母親和父親幾十年的夫妻關(guān)系中的思維定勢,任何事都是“你爸”的錯,她自己永遠正確。父親在一旁聽了也不解釋,他不解釋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近兩年,母親的身體衰退很快,老是摔跤。母親又有潔癖,每次摔下去的時候她本能地拒絕抓住周邊的任何東西,在她看來,世上萬物都是不潔的??扇嗡ぴ诘厣喜皇歉K嗎?還有骨折的危險。這樣的道理和她講了無數(shù)次,無效。摔得最重的一次是半年前股骨頸骨折,住了二十多天的院,做了人工髖關(guān)節(jié)置換手術(shù)。

    以為母親會吸取教訓(xùn),進而能反省自己一直以來在飲食起居方面一些有損健康的習(xí)慣性做法,可出院后的母親沒有絲毫改變。有時,望著母親平和瘦削又隱隱地透著真理在握的固執(zhí)的臉,惶恐又沮喪地感覺到,母親的世界正日益變得幽深、隱秘、曲折,沒人能進去,更別說為她打開一扇能透進陽光的窗。

    第二天,我和父親還有在父母身邊的大妹帶母親去了醫(yī)院,做CT、B超、核磁共振等各種檢查,當天就住進了醫(yī)院。下午,母親在喝水和吃東西后開始頻繁地嗆咳,還伴有嘔吐,醫(yī)生說是食物反流,誤吸,然后插了鼻飼管。這時我才醒悟過來,難怪昨天晚上我喂母親喝水后她嗆咳了一個多小時。

    母親的病情是第三天晚上開始惡化的。那天晚上是大妹在醫(yī)院陪護,第二天一早我去接替她時,看見她蹲在病房門口,一臉悲蹙,眼睛熬得紅紅的,說母親一晚吐了好幾次,把水和食物直接從鼻飼管里打進去也吐,醫(yī)生說,這樣很危險,要趕緊送ICU,就是重癥監(jiān)護室。

    我進去一看,母親面容浮腫,呼吸急促又粗重,大聲叫她,只微微睜了睜眼,似沒有幾分意識了。我懵了,僅僅一個晚上,怎么成了這樣?

    我不了解ICU具體是一個怎樣的所在,只模糊覺得,那是一個進去了就很難出來的地方,我恐懼地排斥它、拒絕它!可是,不送,難道眼睜睜地看著母親……醫(yī)生在催我:快拿主意,血氧只有70多了,再拖隨時都有窒息的危險。這時,父親也來了,我們商量了一下,一咬牙:送!

    和醫(yī)生護士一起把母親送到了ICU的門口,我緊緊地握了握她溫熱的手,心里祈禱:但愿但愿,這不是最后一次!

    一松手,母親就被推進去了,電動門無聲地合上。

    不知過了多久,醫(yī)生出來了,說上了呼吸機,做了氣管插管,吸出了很多痰和食物,肺部穿刺導(dǎo)出里面的積液,目前情況還算穩(wěn)定。然后,拿出幾張表讓我們簽字,都是做上述治療所需要的家屬簽字,最后一張是《病危通知單》。大妹一看淚就涌了出來:怎么……還要簽這個?醫(yī)生解釋說,進了ICU都要簽。于是,心里哄自己說,人家只是例行公事,不說明什么的。

    醫(yī)生進去后護士又出來了,交給我們母親換下的衣服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母親在ICU期間需要的東西。我們唯唯諾諾地接過去,仍懷滿期待地站在大門口,好像母親隨時都會被推出來讓我們接走似的。護士見了就走過來說:“你們回去吧,這里沒事了,每天上午11點探視,每次15分鐘?!?/p>

    回到家,把母親的衣服丟進洗衣機去洗,曬出來的時候,陽光正好。冬日的陽光煦暖、純凈、干爽,母親的幾件家常衣物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出了幾分生氣。特別是那件粉紅襯衫,在微風中輕輕地飄著,似有些許青春的妖嬈——那是我很多年前穿的。母親各種季節(jié)的新衣服有一衣櫥,都是我們過年過節(jié)時給她買的,可她很少穿,倒時常會看上我們淘汰了扔在家里的舊衣服,因為這,我們沒少嗔怪她。但這一刻,我只是憂悒又心懷僥幸地想:母親還能再穿上它!

    第二天才知道,每天15分鐘的探視是怎么回事。家屬站在窗前隔著厚厚的玻璃看,所有病人的床位都是頭頂朝著窗口的,護士會舉著一面鏡子放在病人面前,讓家屬從鏡子里看病人的面部。

    鏡子里的母親已是“面目全非”。鼻子里有鼻飼管。嘴里是氣管插管,管子大約比半段筷子長一些,高聳在嘴里,膠布和紗布條纏繞了管子幾圈后,膠布粘在臉頰上,紗布條繞過后腦勺在側(cè)面打了結(jié),可能結(jié)打松了,又在頭部兩側(cè)各塞了一塊紗棉。除去這些,還有各種導(dǎo)管從被子里伸出來,連著圍在母親床邊的造型古怪的醫(yī)療儀器。看著,心里暗暗地驚駭又有一種說不出悲傷,不知這些管子插進去時,母親忍受了多大的痛楚。

    醫(yī)生出來告知病情,沒有什么好消息,但這個時候,沒有壞消息就應(yīng)該是好消息吧?

    第四天,情況有所好轉(zhuǎn),母親的意識開始恢復(fù)。雖然,每次15分鐘的探視母親都雙目緊閉,但醫(yī)生說,她有清醒的時候,只是清醒的時間不是太長。既然這樣,就讓我們進去看看吧,她看見我們,知道我們就在她身邊,情緒會好一些,對治療也是有幫助的。我們向醫(yī)生請求說。

    年輕的醫(yī)生猶豫了一會兒說:“本來規(guī)定是不可以的,但吳老師是我們醫(yī)學(xué)院的退休老師,能照顧的我們盡量照顧吧。你們晚上八點來,今晚我值班?!蔽覀冓s緊千謝萬謝。

    晚上,我、大妹還有父親早早就來到ICU的大門口候著。八點多,醫(yī)生出來了,帶我們走過長長的甬道,推開一扇小門進去,是一間更衣室。醫(yī)生從掛鉤上取下橄欖色的手術(shù)袍讓我們穿上,還有帽子、口罩、鞋套,全副武裝。穿戴好后隨醫(yī)生走了進去。

    里面的空間很大,兩側(cè)是病床,中間是很寬的過道,每張病床周圍都有各式各樣的儀器,而病床上的人,我只敢虛虛地溜一眼,心里不禁萬分惶惑:這些,都是生命?我從不知道,生命還可以以這樣的狀態(tài)存在著,這樣的令人驚懼又無聲無息,偌大一個空間,除了嘀嘀嘀的心率監(jiān)測儀的聲音,還有呼吸機運作的吼吼吼沉悶的聲響,聽不到一點人聲,連呻吟都沒有。

    那么,母親……終于見到了她,不過幾天時間,竟像是隔了一世之久。我們圍過去,輕喚她,扶著她的額頭輕輕搖著。沒想到,母親居然睜開了眼睛??匆娢覀?,最初是迷茫的,一個一個看過去,突然眼睛猛地一睜,驟然亮了許多,她肯定是認出了我們!我趕緊拿出帶來的本子,寫道:媽,我們來看您了,您好棒,一定要堅持,加油!

    母親盯著我寫的字,沒有表情,也不知道她看懂沒有。大妹突然想起了醫(yī)生的交待,要我們鼓勵母親努力自主呼吸,這樣才能盡快脫離呼吸機。就翻過一頁把這個意思寫給她看,母親看了后依舊沒有表情。這時,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嘴唇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可嘴里插著管子,根本沒法說。被子下面的手在動,我掀開被子一看,眼淚洶涌而出,她的手被布帶束著,綁在床框上,又青又腫。再看腳,也綁住了。母親眼里滿是委曲,求救般地望著我,無助得像受人欺凌的孩子。

    “你們怎么能這樣?”我正想質(zhì)問護士,突然想到,這是防止病人拔管而采取的必要措施,之前,我是簽過字的。對不起哦媽,我簽到過字的……這一刻,只能懇求護士,讓我們把布帶解開一會兒,我們守著她,不會有事的。仁慈的護士同意了,我們解開布帶,捧著母親腫脹的手輕輕地揉。

    正揉著,母親猛烈地咳了起來,管子里面的痰嗬羅嗬羅響。護士說:“把手綁好,你們站邊點,要吸痰了?!?/p>

    吸痰時,母親全身大幅度地掙扎……

    醫(yī)生走了過來,我知道,我們該走了。

    回家的路上,一直沉默的父親說了一句話:“以后如果可以進去看,你們?nèi)?,我不去了?!蔽颐靼赘赣H的意思,我們又何嘗不是在想看又不忍看之間受虐掙扎?

    又過了一天,母親脫離了呼吸機。意識也更清醒了。

    再進ICU時,護士拿了母親寫的東西給我們看,她們看不懂,其實我們多半也看不懂。母親的字很漂亮,清秀又灑脫,但腫脹到連筆都很難握住的手和病魔挾持中的迷亂的心智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以往的清秀和灑脫了。紙上那些很難說是字的筆劃太亂、太散,任意撒落,端詳半天,不知該如何組合它們。但有一張看懂了:“我是全國優(yōu)秀教師?!?/p>

    1984年,母親罹患鼻咽癌,三個月的放療,使母親的身體變得極度虛弱。放療造成咽喉、口腔黏膜潰爛,即使喝水也痛如刀割。但一年以后,母親毅然重返講臺。因腺體細胞的大量損傷,唾液分泌極少,授課時需不停地喝水。每次,母親都是一手端杯子、一手拎開水瓶、胳膊下面夾著教案走進教室的。母親出身不好,又有一個從黃埔軍校出來的“反動”父親,她一生都在對自己實施著背叛出身的自虐般的改造。無論時事如何變化,她初心不改,工作、事業(yè)、理想在她心目中仍是至高無上的。幾十年來,母親獲獎無數(shù),“全國優(yōu)秀教師”是她患癌癥后的第三年獲得的,也是她所獲得的最高榮譽,據(jù)說,當年全國只評選出了十位老師。

    字看懂了,母親想申訴的意思也懂了。母親絕不是在生命垂危之際向醫(yī)護人員顯擺她的榮譽,她想表達的是:我是全國優(yōu)秀教師,你們不能這樣對我!不能把我綁在床上!在母親恢復(fù)的那點可憐的意識里,也許還不能明了她目前的生命狀況,只能感知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

    我把紙條折好放進衣袋,請示護士后解開母親手上的束縛,還它們片刻的自由。我能做的只有這個。無力改變,也無法替代,有的時候,聽之任之的無奈,是最讓人絕望的悲哀。

    接下來,醫(yī)生開始在我們面前反復(fù)提到一個醫(yī)學(xué)名詞——“氣管切開術(shù)”,即切開頸段氣管,放入人工氣管套管。這樣做的好處,一是吸痰更徹底,二是病人舒適度更好。因為,如果做了氣管切開術(shù),就可以把嘴里的插管拔掉,而且氣管插管也是有期限的,時間過長,容易引起喉頭水腫。

    醫(yī)生的解釋我們聽得半懂不懂,只覺得在頸段開一個口放進人工套管是一件非??植赖氖?,就四處電話咨詢。一位閨蜜的父親當年做過氣管切開術(shù),唯一的作用就是讓生命極其痛苦地延續(xù)了一個多月,她和她的母親現(xiàn)在說起這件事仍追悔莫及;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的專家理性地告訴我說,他本人從不贊成對垂危的老年人實施這種手術(shù),也許能延長壽命,但毫無生活質(zhì)量可言……最后,是他們二位的意見讓我們做出了選擇:堅決不做!

    可最終,在醫(yī)生的“耐心說服”下,我們還是妥協(xié)了,生死面前,病人家屬其實是很容易妥協(xié)的。有一個聲音會遲疑地說:如果沒救了,不是白白遭罪嗎?可另一個更為堅定的聲音高聲大氣地反駁說:萬一過得了這一關(guān)呢?萬一可以越來越好甚至痊愈呢?不做豈不是放棄唯一的生機?這個聲音幾乎義正辭嚴的,讓之前的遲疑立馬化灰遁形而去——說到底,還是不忍放手哦!這種求生的僥幸心理會讓所有的理性變得不堪一擊,如果說這也是一種賭,那么,用以下注的本錢是什么?高科技加精湛的醫(yī)術(shù)?病人綜合的抗病能力?還是上天的眷顧?

    含淚簽字。這字簽下去,不知母親又要遭受什么磨難,可是不簽……當時有一種無路可走的絕望,覺得怎么選擇都是錯的,心里竟涌起一絲對母親的責難:媽,您為什么要逼我對您做這樣的事呢?

    第二天去窗外探視,母親是清醒的,嘴里的插管沒了,嘴能自然地閉上,除去了頭部面部纏著的那些紗布條,人看上去清爽了一些,神情似乎也比較安然,看著心里稍許有了些慰藉??刹逶阪i骨之間的那根套管……離得太遠,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楚。

    可第二天再去看,駭然發(fā)現(xiàn)嘴里的管子又插上了,鎖骨之間蒙著紗布。醫(yī)生出來解釋說:氣管切開后,傷口凝血不好,不斷滲血,已經(jīng)做了電凝血處理,等完全不滲血了,再把套管放回去。

    我茫然地看著醫(yī)生,努力想理解他說的話;父親表情戚然,一聲不吭;妹妹失神地叨念著: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那不是白切了?可這僅僅只是開始。之后的幾天,今天說血止住了,拔了嘴里的插管,用氣管切開的套管;明天又說,還是在滲血,管子又插回去了。我不知道,這拔和插之間,母親要忍受怎樣的痛苦!這一天天的苦熬還有意義嗎?這是誰和誰在較量呢?

    “這樣,她會不會很痛?”我問護士。

    “會用麻藥的。”護士說。

    “多用點,不要讓她痛不要讓她痛……”我哭著請求,不要讓母親痛死,這已經(jīng)成了我唯一的祈望了。

    失血過多,母親的血色素已降到了最低。輸了幾次血之后,護士通知我們說,血庫里的血緊張,需要家屬去獻血,憑獻血證才能調(diào)配到血。那個時候,小妹妹已從外地回來了,她爭著去為母親獻了400CC的血。

    這天晚上,我們又爭取到了進ICU看母親的機會。母親躺在那里的樣子讓我強迫自己不要扭過頭去。這一刻是用的氣管套管,仍在滲血,套管周邊的紗布是紅的,枕頭上也有血。母親看見我們,精神微微一振,手努力想掙脫束縛。我給她解開紗布條,她用手比劃了一下,告訴我她要寫字。就趕緊把筆塞到母親手里,把本子舉到她面前。

    母親無力地在本子上劃拉著……然后,用征詢的眼光看著我,是在問我看懂了她寫的嗎?我強忍著淚水,點點頭。母親臉上現(xiàn)出釋然的樣子。

    突然,母親猛烈地咳了起來,痰混著一團血霧從管子里面噴出來……

    離開時,看著那些被各種儀器包圍著的昏迷不醒的病人,心里忍不住替他們感到寬慰,甚至還有一絲羨艷:這樣多好,無知無覺,便也沒了痛苦。

    回到家,我翻到剛才母親寫的那一頁,全是一些橫七豎八、重重疊疊的筆畫。那一刻,母親想對我們說些什么?那是我永遠也無法破解的屬于母親的“天書”。

    第二天,我們把商量了一個晚上的結(jié)果告訴了醫(yī)生:“轉(zhuǎn)普通病房?!?/p>

    醫(yī)生愕然:“這種情況轉(zhuǎn)出去隨時都有危險的?!?/p>

    我看定他,異常冷靜態(tài)度堅決地說:“一定要轉(zhuǎn)出去,死活我們認了!”

    第三天,換好了氣管插管,頸段切開的傷口也已處理好,醫(yī)生通知我們,可以把病人接出去了。

    母親終于被推出了ICU的電動門。我們迎上去的那一刻,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輪番看著我們每一個人,然后使勁地眨眨眼睛,似乎在提醒自己,這是不是一個夢境?

    這個時候的母親,額角深陷,臉色灰白。臉上有兩處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痕,是撕開固定插管的膠布留下的。兩邊的嘴角都已潰爛。鎖骨之間,蒙著雪白的紗布,看上去觸目驚心……

    這天,是母親進ICU的第21天,整整三周!

    也是2015年除夕的前一天。我們?nèi)绱藞詻Q地要把母親接出來,就是要守在她身邊,讓她和我們在一起,度過也許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

    對我們?nèi)胰藖碚f,這是一個苦澀的春節(jié)。春節(jié)的祥和喜慶、年夜飯、春晚、拜年……這一切都與我們毫不相干,心心念念的只有躺在醫(yī)院里在陰陽兩界苦苦掙扎的母親。每天兩點一線,醫(yī)院——家里。路上,若是遇見節(jié)日里喜樂的面孔會莫名憤怒地瞪人家一眼,這種變態(tài)的嫉妒心理還會波及那些好心來探病的母親的同學(xué)和同事。他們的年齡多半和母親相仿,可他們是健康的,至少是可以自如地走到醫(yī)院里來問候病人??蔀槭裁矗夷赣H要躺在這里,你們卻可以健康地、自如地……這種隱秘扭曲的心理日后每每想起都會讓我羞愧難當。

    住院部的15樓是VIP病房,我們包了一個房間,輪班日夜守護在母親身邊。一天24小時,確保每時每刻都有一雙清醒的眼睛看著她,因為痰上來了如果不及時叫護士吸,隨時都有窒息的危險。

    除夕,全家人來到醫(yī)院和母親一起度過。父親帶來了平板電腦,把他這些日子翻拍的照片一張張劃拉給母親看。以時間為序:母親年輕時,他們結(jié)婚了,老大出生了,然后是老二老三,孩子們長大了,成家了,有了第三代,照片從黑白變了彩色的……一個家庭的成長史,父親讓母親重溫,重溫曾經(jīng)的幸福與愛意。重溫不是道別,而是鼓勵,祈盼母親能挺過來,讓這一切得以延續(xù)。

    也許母親僅僅只是為了體諒我們的苦心吧,春節(jié)過后,她真的一點點地好了起來——也幸虧是好了起來,不然,我們內(nèi)心的罪惡感要如何才能減輕一些呢?因我們“認可”了那些創(chuàng)傷治療的罪惡感。

    把土豆削成薄薄的一片,貼在腫脹的手上,土豆片熱了就換掉。幾天后,腫消了,手上有了正常的折皺;臉上的血痂掉了,印子慢慢褪去;潰爛的嘴角也讓我們用木油涂好了。臉上有了些光澤,皮膚一點點恢復(fù)到了之前的樣子,白潤無瑕,甚至沒有多少皺紋。母親的好皮膚是我們這些做女兒的都要忍不住嫉妒的,也每每會引起給她打針的年輕漂亮護士們的贊嘆。

    氣管切開的傷口漸漸愈合,僅用兩片創(chuàng)口貼就可以了。

    血壓正常,血壓泵不用了。

    心率監(jiān)測儀撤去了。

    導(dǎo)尿管拔了。

    身上的管子、導(dǎo)線一根根減少,母親整個人看上去輕捷了不少,給她擦澡的時候手勢也可以放松了一些。

    最后,氣管插管也拔去了。

    母親想表達什么的時候,盡量不讓她寫,逼著她發(fā)聲,用嘴說話……

    五月,春光正好、萬物競生的時候,母親出院回家。

    奇跡!醫(yī)生護士都這么說。

    但對母親來說還是有遺憾的,就是鼻子里的鼻飼管還不能拔,母親的吞咽功能很差,這是三十多年前鼻咽癌放療的后遺癥,如果從嘴里喝水進食,容易導(dǎo)致誤吸,一切又將回到原點。所以只能鼻飼,所有食物用攪拌機打成糊狀,用粗針管從鼻飼管打進去。

    這樣是安全了,可所有的食物對母親來說都沒有了形狀、色澤、香味、咀嚼的快感和味蕾的享受。吃飯了,菜擺上了桌,她有時會過來看一眼,然后默默地走開。看我們吃東西,嘴會不由自主地蠕動??粗奶?,就掰了一丁兒放進母親嘴里——別人吃的東西用手掰給她吃,要在以前有潔癖的母親是絕對不可能張嘴的,可這會兒,她用沒牙的嘴滿足地品味著……

    大約半年以后,終于拔掉了鼻飼管,但幾乎隔一兩個月就要因誤吸住院,直到今年6月。

    6月3日,母親又因誤吸導(dǎo)致昏迷,直接進了ICU,10天后病情穩(wěn)定轉(zhuǎn)到普通病房。

    我回家照顧母親,但這回,她已經(jīng)不能和我有任何交流了。嘴里插了管子不能說話,把筆塞到她手里幫她托起肘子,可她的手癱軟得不能有任何作為。母親的意識已經(jīng)有點模糊,寫了什么給她看,她也只是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不知有沒有看懂。只在問她“知道我是誰?認識我嗎?”時點點頭。

    想起不久前端午回家,臨走時母親要起身送我,而其實,她已經(jīng)不可能下樓了。父親把她扶起,她坐在門口換鞋子的椅子上對我說:“我坐在這里看你走。”

    我克制著自己敏感的預(yù)見,自欺欺人地把它當成是一次普通的離別,大大咧咧潦草地揮了揮手,朝樓下沖去。不敢回頭,一次也沒有。不回頭我也知道,母親慈愛牽掛的目光定會破門而出,一路將我追出去好遠……

    那以后,母親再也沒有能力對我說些什么。“我坐在這里看你走”成了母親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一天午后,吸完痰后喉管里短暫的舒適讓母親的神情看上去特別安詳,她靜靜地躺著,看著頂上的日光燈,不知在想什么。除了觀察母親的眼神,我們無法有任何交流。我就盯著母親的眼睛看,她的雙眸清澈又明亮,眼角有一滴晶瑩的淚珠,是剛才吸痰母親掙扎時溢出來的。都說“人老珠黃”,老人的淚也多半是渾濁的,可母親卻有一雙如星辰一般閃亮的明眸,潔凈又單純,從不曾黯淡過。這大約是她心湖的映照吧。

    我掏出手機,避開嘴里的插管,拍了一張母親雙眸的特寫。替她擦干眼淚后又拍了一張。再自拍,與之比較。然后心悅誠服地對母親說:“媽,你是真正的女神,這個時候我還輸給了你?!?/p>

    幾年前曾陪父母回湘西探親訪友,那是他們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父母在那里相識、相愛、結(jié)婚、生子,養(yǎng)育我們成人。走進他們工作過的學(xué)校時,很多老同事還有當年教過的學(xué)生都涌過來相見。有一位老先生走到我面前說:“三姐妹你最漂亮,但比起你媽當年還是差遠了?!蔽覛饨Y(jié),但又無話可說,只對他佝僂的背影白了一眼,料定他是母親當年眾多的暗戀者之一。

    那個時候的母親定是青春逼人,端麗嫻雅又充滿活力。母親中學(xué)大學(xué)都是班里的學(xué)霸,還是校十項全能紀錄的保持者和籃球隊的主力。我自然無緣目睹母親年輕時的風采,但她當年的照片符合任何時代對美挑剔的注釋。

    母親看了我一眼,我愿意理解為她聽見了我的話,那眼神似有幾分得意和快慰。

    以為母親這次也會像前幾次一樣,住十幾二十天的院后,慢慢地好起來,然后出院回家??蓭滋煲院?,病情惡化,出現(xiàn)了淺昏迷,母親又進了ICU。

    我進去看母親,輕輕地搖她,她沒有睜開眼睛。

    掀開被子去握她的手,手腫脹,溫熱,并且握住了我,有些微的力道。

    過了兩天再去,手更加腫脹,涼涼的,握住時,再沒了回應(yīng)。

    醫(yī)生又開始提那個讓我們憎惡的術(shù)語:氣管切開術(shù)。

    這回我們明確地告訴他:不切!

    還告訴他,之前切過,出現(xiàn)了怎樣的狀況。醫(yī)生說,我知道,我查了病人之前的病歷。

    我瞪著他,怒吼道:“你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提出這么不人道的建議?你們?yōu)槭裁催@么喜歡切人家氣管?人都昏迷了,這樣做有意義嗎?你要實在想切人家的氣管在我這兒來一刀好了!”

    事實上,我只是瞪著他,努力把這些怒吼摁進了嘴里。我知道,得罪了醫(yī)生對母親的治療沒有半點好處。

    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知道,該把母親接出去了。這回,老天也許不會再給我們機會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得守在她身邊。

    母親轉(zhuǎn)到VIP病房的第二天早上,給她洗臉的時候,竟虛虛地睜開了眼睛。我心中一喜,忙搖她喚她,手在她面前揮來揮去,可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只有一瞬,眼珠稍稍動了一下。一會兒,又閉上了。我祈求那一瞬她認出了我,知道我守在她身邊。

    每次吸痰都很痛苦,母親已無多少生氣的身體會大幅度地扭曲、掙扎;再有就是清洗口腔、更換嘴里的壓舌。護士一個人沒法操作,需要家屬協(xié)作,穩(wěn)住嘴里的管子。每次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管子的位置稍進或稍出,都會讓母親嗆咳到幾乎回不過氣來,憋得滿臉黑紫??蓛商熘?,這些反應(yīng)漸漸弱去,直到無知無覺。

    7月3日的下午,父親在去醫(yī)院的路上突然說:“不治了。”

    到了醫(yī)院,父親為母親按摩。每次來父親都要為她按摩,胳膊、腿、肩頸。父親邊按摩邊說:“都腫成什么樣了,再治下去,還有個人樣嗎?”又去拉扯母親的腳趾頭,說:“原來拉扯的時候,別的腳趾頭還有反應(yīng),現(xiàn)在你看!去找醫(yī)生說,不治了……”父親哽咽了,眼里有淚。

    我知道,父親終于接受了眼前的事實,從心理上開始放下了。

    之前,父親還一直給母親熬中藥吃。我的理解,中藥對慢性病和大病之后的調(diào)理有效,母親目前的病狀吃中藥,完全就是一種安慰,可沒人忍心說破。我們都知道父親對母親的情感,幾十年來不曾有一絲減損。父親說“不治了”,是不愿母親走的時候被治得沒有“人樣”,想要維護母親最后的尊嚴與美麗。

    告訴了醫(yī)生父親的想法,醫(yī)生說:“家屬簽字后,我們可以停掉治療性的藥物,但痰還是要吸,氧氣不能拔,這是底線,否則我就違反醫(yī)院的規(guī)定了?!蔽覀儽硎纠斫?。

    7月4日,導(dǎo)尿管里幾乎沒有尿液流出。打進去的所有藥物都屯積到了體內(nèi),身體越發(fā)腫脹,腹部隆起,手背上的皮膚繃得白亮,薄薄的一層,似能看見里面的積水。眼周發(fā)白,感覺眼睛像泡在了水里。

    醫(yī)生說,母親的腎已經(jīng)停止了工作。

    7月5日,早上起來后,看見母親狀況還穩(wěn)定,血氧一直有98以上,醫(yī)院又有兩個妹妹守著,就回家洗澡吃早點。家離附屬醫(yī)院很近,步行只要十幾分鐘?;貋韯傋叩结t(yī)院門口,就接到妹妹的電話,叫我馬上回醫(yī)院。

    一路狂奔,心里祈求:“媽,慢點,等我!”

    跑到電梯口,六部電梯都剛離開,一秒鐘的等待都太過漫長,就轉(zhuǎn)身朝樓梯口沖去。

    15樓,一氣不歇沖到了。

    病房里,母親的床前圍了五六個醫(yī)生護士。

    醫(yī)生說:“現(xiàn)在沒事了,剛才用了氧氣球,注射了多巴胺,興奮心臟的。你們還有親人今天晚上到是嗎?怕是等不到了,今天上午……”

    我們明白醫(yī)生的意思。

    還有兩個晚輩今天晚上到,他們叫母親外婆。小時候,母親給他們喂過飯,背過抱過,講過故事,接送過幼兒園。母親應(yīng)該會等著他們的。

    5日上午過去了,下午也過去了,心率監(jiān)測器上的各種指標都是穩(wěn)定的。母親等到了她在復(fù)旦讀博士的外孫女和在中國傳媒大學(xué)念大三的外孫。

    6日,整個上午的狀態(tài)都比較平穩(wěn),腫脹也消減了一些,因為前一天已經(jīng)停掉了所有的治療藥物。但血壓開始走低。

    午后,心率監(jiān)測儀不停地報警,嘀嘀嘀響個不停,心跳在40-70之間來回波動。

    17:30,血壓55/25。

    17:50血壓49/31。心跳40多。

    跑去叫醫(yī)生,醫(yī)生說:“趕緊,把家里所有的人都叫來。”

    “你再好好看看,血氧還有90呢?!?/p>

    一直都有心理準備,但當這一刻真的到來時,還是本能地背過臉去,拒絕接受。而且,這個醫(yī)生很年輕,也不是母親的主治醫(yī)生。我不信任他。

    “快點,要來不及了?!彼徽f了這一句,轉(zhuǎn)身走了。

    趕緊打電話,手指不聽使喚……

    心率監(jiān)測儀響得刺耳,血壓再也測不到了。

    …………

    18時13分,母親走了。

    沒有“來不及”,母親等到了所有的親人。

    母親身份證上的出生年份是1937年,可有親戚說,錯了,應(yīng)該是1936年。我愿意相信母親是1936年的,今年,正好80歲。

    護士來撤走了母親身上所有的管線。當把嘴里管子抽出來時,母親的嘴大張著,嘴唇嚴重萎縮,再也無法閉上。管子在嘴里插了一個多月……母親大張的嘴像一個黑洞,讓生者多少捶胸頓足的懊悔與愧疚陷落其中。那一刻,心里的悲愴遠遠超過了母親已經(jīng)逝去這個事實帶來的悲愴。

    唯一慶幸的是,父親沒有看見。

    我們沒有告訴他。之前就商量好了,等到了那天,把母親打扮整潔了再接他來道別。讓父親極其痛苦地親眼看著母親離去,或是讓母親端莊寧靜、了無病痛的形象成為父親最后的記憶,我們選擇了后者。

    請來的喪葬理事來了,看到這樣的情形說:“插了管吧?為什么不早點拔掉?不過放心,我有辦法。”

    就這句話,再一次讓我們這些做女兒的內(nèi)心的罪惡感陡然無以復(fù)加!

    最后兩天,已經(jīng)吸不出痰了,為什么不把管子拔掉?還有鼻子里的鼻飼管,導(dǎo)尿管,之前都應(yīng)該撤了。早一天,早一個小時都好,讓母親清爽一些走,而不是帶著一身的管線……

    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種存在,是生命歷程的最后一環(huán),不該把它當做敵人非要戰(zhàn)勝不可,如果把這看作是一場戰(zhàn)爭,那么,人人都將是死神的手下敗將。正如美國具有三十多年臨床經(jīng)驗的外科醫(yī)生、《死亡的臉》一書的作者舍溫努蘭說的那樣:“死亡不是真正的敵人,真正的敵人是疾病,疾病可怕的力量才是需要我們?nèi)ッ鎸Φ?;死亡只是一場精疲力竭的敗仗的產(chǎn)物而已?!蔽覀円庾R到了這一點,沒想著要抗掙到底,我們俯首認輸了,也試著這樣做了,可是,也許做得太晚了,或者說,做得不夠徹底。

    在ICU的大門外,不止一次看見病人家屬抱頭痛哭,也見過裝在黃顏色尸袋里的尸體從里面抬出來。我不知道那里面裝的是誰,男人還是女人?死于何種病患?只知道他(她)孤獨地死在了一群陌生人中間,周圍是各種高科技的儀器,靈魂放棄肉身遁去的那一刻聽見的不是至親哀傷的哭聲,而是顯示器嗶嗶嗶的告警聲和氧氣活塞發(fā)出的咝咝聲。努蘭是這樣描述ICU的:“重癥監(jiān)護中心正是一個挾高科技希望的遁世寶庫。在這個大本營里,我們把病人從人群中分離出來。以為這樣可以讓他們接受更好的照顧。這個‘包裝起來的密室,象征著我們社會對死亡的自然性及必要性的否認。對許多臨終病人而言,重癥監(jiān)護醫(yī)療意味著在一群陌生人當中離開……”

    悲傷的日子里唯一可以感到安慰的是,母親最后的日子不孤獨,她是在愛她、敬她、牽掛她的親人們的簇擁下離世的。

    一座古老的宅院,正廂房的木質(zhì)雕花大床上躺著一位即將離世的老人,空中彌滿著苦澀的中藥味。兒女們擁簇在四周,小字輩們臉上帶著懵懂的緊張和懼色跪了一地。老人的胸脯不規(guī)則地起伏著,最后呼出長長的一口氣,告別了人世??瓷先?,老人平靜、安詳,如同進入了深邃的睡眠——這樣古典的“善終”在科技和醫(yī)學(xué)都高度發(fā)達的今天,只能作為舊時代具有美學(xué)意義的象征之一去懷想了。

    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把靈魂的潔凈與高貴保留到了最后亦可謂之“善終”,那么,母親,您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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