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穎達
馬路盡處是一年到頭都香火鼎盛的百年老廟,頗負盛名的。一大清早,寺廟的檐廊下滿是前來參拜的香客,一個個低首闔眼、凝神祝禱的面容上鐫織著說不盡的人間滔滔,只有透過焚香的氤氳為他們一傾訴愿。
桂芳趕在早課開始的前夕,加入誦經(jīng)團的虔誠隊伍。她拄著拐杖從三川殿的矮階拾級而下,每往前一步,都得先將手中的杖像探測水深一般往前扎穩(wěn)了,才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不過三四級的臺階,卻著實令她折騰一番。好不容易來到穿著海青的師兄師姐身邊,揀了個靠近供桌角落的位子,一手扶著木杖,另一只手顫巍巍地伸向眼前的跪墊,仿佛身負千鈞那般沉緩遲重。
才剛把兩個膝蓋在墊子上降落妥當,大殿內便傳出一道清脆的擊缽聲,是早課開始的信號。桂芳雙掌合十,瞇著眼用她這把年歲僅存的一點眼力凝視神龕里的觀音尊像,廟埕上放肆來去的晨風,卻一把一把地將煙香吹襲在她身上,一瞬間恍如人在霧中,原本就已不太堪當負荷的雙眼一下子給逼出淚來。桂芳勉強半張著眼,從盈滿淚液和煙霧的眼縫望出去,身邊眾人無不口吐清煙腳踏云彩,恍若位列仙班似的?;蛟S廟殿里一尊尊神佛菩薩眼中的世界,也是這般云霧繚繞吧,她心里想。
然而神龕內被塑成觀音形貌的雕像兀自端坐在蓮臺上,垂斂的雙眼里沒有情緒,靜靜看著人世的死生哀樂,沉默無語。
供桌前的跪墊經(jīng)年累月承接了人們一次又一次的跪叩,也許是叩愿太重,布滿裂紋的暗紅色布面如今看起來顯得有些撐扶不住。桂芳跪在上面,隱約感到左腿膝頭傳來陣陣細微的酸疼。她已經(jīng)和膝痛的癥狀糾纏了好些日子,治療的過程中也飽嘗了各種酸麻腫痛,此刻微微的隱痛是手術除惡不盡留下的后遺癥,和之前最難以堪當?shù)臅r候相比,已經(jīng)算不上什么了。只不過那種瑣屑的疼痛,就像一層緊貼在肌膚上的膜衣一般,難以察覺地存在,但在動靜摩娑之間卻又讓人無法忽視,很是惱人。
其實她才剛經(jīng)歷過更椎心的疼。一兩個月前膝蓋骨突如其來的刺痛,被當作長期積勞扭傷的結果;沒想到隔沒多久,原本尚堪擔待的刺痛進化成宛如有尖錐把膝蓋鑿去似的,讓關節(jié)處的兩個骨頭結結實實地日夜削磨著彼此,一步走,一步痛。
直到后來真的熬不住了,她才拖著不堪的步伐,求見友人之間口耳相傳的骨科權威。她還記得在診間里,兩鬢花白的醫(yī)生一徑低眉凝視X光片上那兩塊羸弱得不得不緊緊相依的骨頭,任憑桂芳殷殷敘說著長期以來忍受的種種疼痛不適,但那醫(yī)生只是自顧看著照片不發(fā)一語。桂芳無力的絮語就這么飄蕩在空氣中,也不知道是否確實進到醫(yī)生耳里,仿佛是對著廟殿上的觀音說話似的。
等到病人也漸趨沉默,醫(yī)生才以接近呢喃的語調說:“怎么拖到現(xiàn)在才來看?你這種癥狀就是典型的退化性關節(jié)炎,除了開刀裝人工關節(jié),沒別的辦法?!睂⒔昼姷脑\療,就這一句話,便把桂芳發(fā)落上了手術臺。
簽筒內高下參差的簽枝隨著香客的撥擺,有如相互碰撞的浮木發(fā)出紊亂嘈雜的聲響,回蕩在屋檐下擴散成巨大的轟鳴,聽起來像是遠處奔襲而來的大浪,又像是夏日午后打在屋檐上的急驟暴雨。混亂之中帶著些許不安,一如桂芳術后隔天夜里的那場雨。
那時明明已是接近入冬的節(jié)氣,和午后雷陣雨一般粗大的雨珠卻在入夜之后無預警地奔瀉而下,柏油路面噴濺起一道薄薄的雨霧,在暈黃的路燈映照下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寥。
住院大樓密閉的窗戶把一切都隔絕在外,因此盡管外頭暴雨如注,透過窗隙滲透進來也只剩一片嗡嗡作響的低吟。四人病房中彌漫著沉濁的呼吸,不時還夾雜著幾聲細細的微鼾。桂芳躺在病床上沒有絲毫睡意,墊在左腿下的電動復健器,是醫(yī)師為了避免病患術后膝部周圍的肌肉僵硬,以及促進血液循環(huán)所指定的每日功課。
那是一個不太友善的冰冷設計,厚重的機械滑軌上疊合著兩片金屬板,還未啟動時是一個由金屬構成的平面,開啟之后滑軌下的滾輪會隨著設定的角度大小,從上下兩端往中間移動,讓兩片金屬板如升降橋一樣弓起,強迫病患去練習膝蓋目前還無法達到的彎曲度。
每當機器收縮到極限,腿后傳來的強硬推力仿佛要把剛植入的人工物從腿膝上的縫線擠出來似的,桂芳忍著,沒把那疼痛喊出來,只有在痛極的時候才從眉心細微的皺褶里稍稍透露些許。一再反復的動作緩慢地倒轉整個受傷的過程,仿佛新的膝關節(jié)必須要靠痛覺的記憶才能在身體里重新生根。
旁邊看護床上背對桂芳側躺的身影傳來均勻沉厚的呼吸聲,顯然熟睡了。那是她的丈夫榮華,一個不諳辭令的沉默男子。
十三歲那年,她被迫放棄學業(yè),到紡織廠當女工為家里還債。那時她的體內還暗藏著一抹叛逆的靈魂,滿心只想逃離那個被債務壓得黯淡無光、父兄手足之間爭吵不休的家?;蛟S就因為這樣,一直到后來他們在一間不起眼的冰菓室初次見面的時候(是的,他們的相遇和那個年代其他許多的青春故事一樣,以媒妁之言和親友陪伴下的相親做為開端),她在老實憨厚的榮華身上看到一種平和與沉靜,那是在她父親及兄弟身上不曾見過的。
倆人交往的過程中沒有太多情深意濃的情節(jié)。榮華木訥,她機敏;他處事慢條斯理、考慮再三,而她卻總是急如風火,凡事容不得片刻耽擱。盡管桂芳明白兩人之間是如此的南轅北轍,但越是這樣,反而更加深了她脫離原生家庭的渴盼與憧憬。于是一年過后,她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用最決絕的態(tài)度,從一個家,奔向另一個家。
當年出閣時,桂芳在臥房里靜靜等待榮華迎親的車隊,窗外是個晴朗明媚的日子,光線從褪了色的窗簾散透進來反而讓房里略顯黯淡。隔著門板,她聽見許多親戚和家人的祝賀及笑語,就連平日惡言相向的父親與兄弟們,也難得露出笑容。笑聲散逸在空氣中相互碰撞,像是從半空中不知何處莫名傳出的竊笑,在桂芳腦葉深處回蕩不止。這樣的父兄讓她感到有些陌生。
之后的種種儀節(jié),她幾乎是在恍惚中進行,直到看著母親潑灑在地的粼粼水光,她才覺得真的要離開這個家了。出嫁的路途上,日光耀眼得過分,也不知道是否真是因為如此,車隊竟然迷失了方向,兜兜轉轉近兩個鐘頭才抵達榮華家門口。
榮華家門前的巷道搭置了辦喜宴的帆布棚。他們到達時,紅藍白三色相間的布棚下賓客稀稀落落,甚至有人已經(jīng)開始收拾桌上的殘羹剩菜。幾個酒酣已極的走向他倆囫圇說著話,也不知是祝福還是訕笑他們的遲到,只見榮華一貫地靦腆憨笑。那日燦朗的天光,透過布棚在桂芳臉上混雜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漸層色。
桂芳在病床上想起這段往事,不禁莞爾,覺得當年自己未免對婚姻懷抱太多期待。細數(shù)過去的日子,似乎也就是在柴米油鹽里反復堆棧,吵吵鬧鬧,無榮無哀,不知不覺便過了三十多年。從人子、人婦再到人母,三十年的歲月里,孩子、丈夫、家庭瑣事,仿佛大大小小的螺絲釘每日鉆擰著她的生活,而她像是一塊默默撐持的枕木,即使卸下了釘子,卻仍掛念著那些將她穿鑿得坑坑疤疤的種種。就像傍晚時女兒和她說的事。
傍晚女兒來和丈夫換班,讓他回家洗澡吃飯,入夜后再回來看顧她。女兒有張和她爸爸一樣的長臉,圓而挺的鼻子,與父親同樣細長的雙眼,卻透射著截然不同的神采。榮華的溫緩、憨直似乎沒有遺傳到女兒身上,反倒是對于認定的事總是堅持得近乎固執(zhí)的脾氣,還有拗起來那不顧一切的眼神,簡直和自己年輕時一樣,桂芳有時不免為此感到憂心。
雖然已是手術后隔天,但桂芳仍感覺麻藥在腦中持續(xù)作用,一整天都昏昏欲睡。傍晚幽幽轉醒時,女兒坐在看護床上正捧讀一本英文書。她微微側轉身子想拿桌上的水喝,女兒伸手止住她的動作說:“你剛開完刀,別亂動,我來就好?!苯又銎鸸鸱嫉募珙i,輕輕倚靠在自己臂膀上,另一手端起水杯柔緩地送到母親嘴邊,聽見桂芳喉間傳出吞涌的咕嘟聲,還不忘叮嚀:“喝慢點,小心別嗆到了?!蹦荷珜⒅恋牟》坷锫燥@昏暗,床頭上方的壁燈照明不足,讓室內的一切仿佛都鋪上一層薄薄的陰影。桂芳躺回病床,看著墻上女兒的影子因照料自己而不斷晃動,忽然覺得女兒的身影變得無比巨大。
“阿遠沒陪你一起來?”等女兒稍微收拾妥當坐回床沿時,桂芳問。
阿遠是女兒的男朋友,倆人在一起七八年,眼看女兒都快過三十了,卻遲遲沒給個交代,前陣子還聽說計劃繼續(xù)攻讀博士,這讓桂芳很不是滋味。不過顧慮到女兒的脾氣,她也不好說什么。
“他這陣子有些事情要忙……”女兒邊說,一邊若有所思地望向剛剛擱在看護床上的書。
“忙什么?忙來忙去還不都忙他自己的事?他有在替你想嗎?”桂芳忍不住叨念。
“媽……”女兒截住了母親的話,伸手替她理了理蓋在胸前的被單,“你現(xiàn)在好好休養(yǎng)比較要緊?!惫鸱级嗽斨畠旱哪槪l(fā)現(xiàn)她臉上滿滿的欲言又止,盡管她說話的時候沒有太多表情。
“你是不是有事情要跟我講?”桂芳試探地問。
“阿遠申請美國的獎學金,上個月通過了,他最近在準備出國的事,預計下個月就過去。”
“他要出國念書,那你怎么辦?他這趟出國又不是十天半個月而已,還會不會回來都……”
“我會跟他一起去。”沒等桂芳說完,女兒立刻搶白。
桂芳沒料到女兒會這樣回答,一時接不上話,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尋思要拿什么話對應似的,才又接著念經(jīng)道:“你要跟他去?你一個女孩子,不清不楚的就要跟人家去美國?”
“媽,你在說什么??!什么不清不楚……”
“我是怕你吃虧!”
聽見母親話里武斷得沒有絲毫傾聽的意思,女兒的臉泛起一層薄霜,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平緩、冷調地說:“我們下禮拜會去辦登記結婚?!?/p>
桂芳瞠目無語,女兒接著說下去:“原本前幾天就打算跟你和爸講,但是你要開刀。其實我們已經(jīng)計劃一陣子了?!逼椒€(wěn)的話音里,聽不出多余的慍意,但桂芳知道這其實意味著她心意已決,即便是身為母親的自己也無法讓她改變決定。
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
于是,過了許久,才幽幽吐出一句:“你爸爸知道嗎?”女兒默默搖了搖頭。
那天夜里,桂芳沒怎么睡,也不知道該怎么跟榮華提這件事,靜靜聽著外頭車輪輾壓在水濕路面上的沙沙聲,如惱人的鼠嚙般提醒著她的心事。
裊裊的煙還沒飄進神龕,就在內庭的埕上被風吹散,龕里的觀音眼簾依舊半掩,看似有意無意地回避著人們殷切祈愿的眼神。早課的經(jīng)持續(xù)唱誦,桂芳口中無意識地跟著師兄師姐們誦念,雙眼和殿上的觀音無言對視。
你怎么不替我收收她的心性?
桂芳心中忍不住埋怨起神明,畢竟女兒當年是她揣抱著在廟里三擲筊、又磕了頭,向菩薩拜契收認的義女。如今女兒生得一副硬脾氣,而且還不顧家人感受執(zhí)意遠嫁美國,她這做干媽的怎么說總該有點責任。
一想到女兒和觀音菩薩的因緣,桂芳不免有些感慨。彼時才剛誕世的女兒,不過兩個巴掌大,連啼號都還不太會拿捏,就被各種大大小小的病痛襲擾;剛開始只是新生兒常見的黃疸、皮膚過敏,或是普通的感冒,到后來轉變成肺炎,甚至原因不明的反復高燒,讓初為人母的桂芳顧不得產(chǎn)后尚未恢復元氣,整日在醫(yī)院的診間和育嬰室往返奔忙。
原以為母女一同出院回到家中,情況會漸漸好轉,但兩個月后的某一天,桂芳發(fā)現(xiàn)女兒躺在床上一張小臉漲得紫青,氣息微弱得哭不出聲來,當下抱起女兒急急奔往醫(yī)院。小小的娃兒經(jīng)過一番住院、檢查、治療的折騰,再次穩(wěn)定下來又是幾天之后的事了。二度出院那天,桂芳抱著女兒恍恍惚惚地往家的方向去,滿想著懷中的嬰孩究竟能否活下來。
她邊走邊想邊哭,雙腳無主地把母女倆帶到一間觀音寺前,桂芳倏地想起自己早逝的母親曾說過,觀音娘娘倒駕慈航、普度眾生,是天地間最最慈悲的菩薩。便從三進之外的廟門口往寺里沖,一口氣來到圓通寶殿外,兩個膝蓋往地上咕咚一落,也不管手里還抱著女兒,就朝殿內的觀音神像猛磕頭,額頭叩在地上一聲響過一聲。
那時天光沿著正殿的房檐斜斜灑入神龕,讓觀音菩薩的金臉煥發(fā)出慈藹靜祥的光輝。
觀音娘娘,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桂芳在心中不下千遍地呼求,但是一開口卻抑不住如瀑布崩泄的淚水和無法自已的抽泣,最后甚至像是要和母親哭訴委屈似的嚎啕起來。
桂芳的舉動終于引來寺方人員的關切,經(jīng)過一番寬慰和開導,才在法工的指引下,拜請觀音菩薩將女兒收作義女,說是如此便能護持孩兒平安成長?;蛟S冥冥中真有神靈庇佑,從那之后,一直多病的女兒掛病號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身體氣色也一天比一天強健紅潤。
盡管如此,死亡的蔭翳仿佛在桂芳心中留下陰影,她關切女兒每個成長階段,設法給她最周密妥善的照顧,生怕女兒會因為自己一個不注意再次遭受磨難,無論是身體上的,或是心理的。
而今,那個病娃兒健壯得直要飛離父母身邊了。
桂芳跪立在墊上,鬢發(fā)如霜的她早已不是那個手足無措的新手媽媽,但此刻心中的不安比起當年卻有增無減。你若有靈應,就要保佑咱女兒這趟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她望著少女般圓潤祥和的觀音尊像,內心無聲喃喃。蓮臺上的觀音發(fā)絲墨黑依然,始終凝望著眼前的虛空蒼茫,三十年的歲月于她仿佛不過是驚鴻一瞥,既無所謂也無意義。
這張臉桂芳再熟悉不過了。十五年前她和榮華一同經(jīng)營的小生意黯然熄燈,她幾次在觀音的面前拜求未來的指引,后來果真在友人的介紹下覓得一個替神像上色彩繪的工作,桂芳的心里滿是感恩,認為這是菩薩的慈悲看顧。從那時候開始,她每晚都在工作桌前一筆一筆妝點她空靈無相的容顏。
這十五年來,從學徒畫到在自家開業(yè),她畫過無數(shù)的觀音像。眉線該畫什么角度、要畫多長,唇紅應有的濃淡、大小,瞳仁怎么點才有神,還有哪里得用上彎、直、勾、挑等等筆法,所有觀音臉上的細節(jié),她都了然于心。
那就像借著手指從她體內轉映出來的另一張臉。
她經(jīng)常一邊畫,一邊對著桌上的觀音吐露心事,說丈夫的溫吞如何惱人,說日漸長大的兒女為什么變得不喜歡和她說話,說每日生活里可大可小的種種瑣事。桂芳有時候覺得,比起身邊的家人,總是微笑不語的觀音分擔了更多無處排解的憂愁。她就像是個洋娃娃,陪伴她度過平凡庸碌的寂寥中年。
大殿里再度傳來缽音,表示今日的早課已完結。桂芳揉揉有些發(fā)僵的腿膝,勉力地支起上身,一面和幾個相熟的師兄師姐頷首致意,隨后踅到廟埕中央的香爐前,絮絮了好一會兒,又把手伸進香爐里繞了幾圈,才拄著手杖一步一步緩緩踱回家。
她到家的時候,女兒正好回來整理行李,一個人房里房外忙得不可開交,看見母親回來也沒停下手邊的工作。桂芳有些驚喜,走到女兒房門口,只見地上躺著一只敞開的大型旅行箱,里頭疊放了不少書和資料,還有幾件單薄衣物?!敖裉煸趺从锌栈貋恚砍赃^早餐了嗎?”桂芳說著便要往廚房走。
“不用啦,我就回來拿幾件衣服和幾本書?!迸畠狠p描淡寫地說。
“你跟阿遠……哪時出發(fā)?”
“我們搭明天一早的飛機?!?/p>
女兒說到“明天”的時候,桂芳的表情明顯黯淡了下來。她走進房間里試著幫女兒一起整理,把散放在床沿、還沒收入行李的幾本書攏齊遞過去,女兒覆手接過道:“沒關系,我自己來就行了?!鼻对谥缚p間閃爍不已的戒指令人無法忽視。桂芳的視線不自主地隨著那閃閃銀光,停在女兒臉龐,看她微微滲汗的頸頰,帶著幾分潮紅,透散出健壯成熟的婦人氣息,不禁有點恍惚。
“哎呀,你們也真是……登記的日期怎么沒通知大家?好歹要知會兩邊的家長到場呀!”
“當初就是不想麻煩到大家才決定……”
“你怎么知道人家會麻煩?這樣沒消沒息地結婚,傳出去人家以為有什么呢!”
女兒沒有接話,桂芳兀自接下去道:
“婚禮呢?打算什么時候辦?等你們從美國回來再補辦?”
女兒忽然停下手邊的動作,靜靜地直瞪著她:“到那時候也不會有婚禮的,你不明白嗎?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是硬要別人接受你的做法?我是成年人,自己會做選擇和判斷,你有發(fā)現(xiàn)嗎?你什么時候才學得會尊重別人的想法呢?”
面對女兒突如其來的爆發(fā),桂芳有些不知所措,像是孩童撒嬌般喃喃低語道:“好啦,好啦,有話就好好講,干嘛……”
女兒沒等她說完,接續(xù)道:“一場婚禮能保證什么?不辦婚禮我跟阿遠照樣過日子呀!你跟爸又如何?辦了婚禮,結果呢?生活有因為這樣就比較平坦順遂嗎?”
聽見女兒這番話,桂芳一時語塞,低頭望著墻角纏結的蜘蛛網(wǎng),上面粘黏的塵埃,如同這些年家里隨著兒女成長不斷增殖的什物家私,一層蓋過一層,都是生活顛撲行過的痕跡。
是啊,生活不也就是如此而已?一直以來,桂芳認為自己清楚人生追求的是什么,溫順的丈夫、乖巧聽話的兒女、一個完整的家、一幅屬于她的和諧家庭圖景。但曾經(jīng)一意追尋的解答,卻無形中將女兒驅向遠方。
女兒察覺到自己的話讓桂芳黯然,轉過身試圖緩和自己的情緒,朝著窗外那一片逐漸炙暖的陽光深呼一口氣,對身后的母親說:“媽,我知道你關心我,但我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我有我的人生,我希望離開前對這個家還能保有一點回憶?!?/p>
母女倆一時相對無語,桂芳默默摘下繞在頸上的紅絲線,線繩的終端系著一枚暗紅色的香符袋,上頭灰黑的污痕是她經(jīng)年累月參加早課后過爐熏染的痕跡。桂芳將紅繩頭細細地纏繞整齊,趁著女兒還未回過身,悄悄把香符袋塞入箱中衣物和書本之間的縫隙,然后幽幽長吁一口氣,說:“好啦,那我也不說了,有機會的話就回來看看大家?!闭f完徑自踱出房間,留下低頭不語的女兒繼續(xù)收拾行李。
女兒就這么出門了。
隔天上午,桂芳例常的早課結束后,站在略顯空蕩的房間里,想著昨日女兒離去前的容顏。她站在家門前的地墊上,一旁大得不成比例的行李箱讓她看起來仿佛是個小學生。女兒臉上刻意掛著淡淡的笑,像是希望能藉此免除父母憂慮似的,接著不急不緩地說了一句“我出門啰”就推門而去,奔向她所謂自己的未來,輕松得仿佛只是趕赴一趟不遠的約會。
這是桂芳在女兒成年后,難得有機會好好環(huán)顧這個房間。也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女兒回家之后便往房里躲,桂芳只能對著門板叫喚她,說些不一定會得到回復的話,更別說什么母女談心了。此刻,被女兒遺留下來的房間,像是一個等待被揭露的秘密。
這些年你不跟人分享的小世界里究竟藏了些什么?桂芳凝視房里的每個對象,感覺每個角落似乎都暗暗透露著女兒留下的訊息與心思。桌上印有女兒名字的文學獎座;一張女兒穿著比基尼泳裝在海邊拍的照片,看起來不過高中時的模樣,對著鏡頭伸出手,臉上流露無比燦爛的笑容(掌鏡的是誰?是男生嗎?);另一張照片里,女兒留著和現(xiàn)在差不多的發(fā)型,一頂草帽斜斜地戴在頭上,正低頭專注地彈著吉他……許多過去不曾注意到的細節(jié)瞬間涌入眼簾,每樣東西都訴說著一個不同版本的女兒,仿佛觀音菩薩的三十二重化身,將桂芳團團圍繞,但桂芳卻從中明顯感到一種難以渡越的疏離,不知道該如何解讀那些被自己“錯過”的女兒。
也許,真正被遺留下來的是自己吧,女兒早已不知在何時走到她無法觸及的所在。桂芳心中如此喟嘆,默默退出房間。簡單梳洗過后,她再次坐到熟悉的工作桌前,扭亮臺燈,俯身傾向桌上的觀音神像,拿起筆為她還未點眼上色的素面開臉,安靜地向她傾訴:“觀音娘,我們女兒今天出發(fā)去美國了,你可要保佑她一路平安……”斗室里兀自明亮的孤燈,讓晝間的工作室顯得有些昏暗,暖黃的光暈在桂芳臉上留下判然分明的光影,看起來就像是被光雕鑿出來似的,一如筆下的觀音,既慈藹,又莊嚴。
作者自述:
臺北人,現(xiàn)為出版社編輯。一直想知道文學的意義是什么,所以閱讀、努力投身文字工作,但最終意識到文學是一種訴諸個人對世界的解讀和實踐,于是開始嘗試文字創(chuàng)作,建構屬于自己的世界。《觀音娘》說的是一個母親如何用她自認最佳的方式去愛自己的孩子,做女兒的又如何響應這樣的關愛。而這也正好是我母親和姊姊的故事。慶幸的是,她們在人生的中途找到了和解的途徑。這篇小說并不完美,但對我來說這是一篇重要紀事,它連綴了我的家人和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