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璐 王瑋婧 蔡軍艷 晉小涵
摘 要:懸念是推理小說的靈魂,推理小說的作者們往往絞盡腦汁設計層層詭計,使小說懸念迭出,然而推理小說在本質上和其他類型小說相同,必須依托于敘述。無論多么精彩的詭計都要通過敘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因此不同敘述結構和敘述技巧的使用對于懸念效果的呈現(xiàn)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本文精選“推理小說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三篇名著,從敘述的時序、時距、頻率、語式和語態(tài)五個方面,解析“女王”推理小說中的敘述技巧和敘述結構及其所編織的懸念效果。
關鍵詞:阿加莎·克里斯蒂 推理小說 敘述
從愛倫·坡在1841年發(fā)表《莫格街兇殺案》至今,推理小說已歷經(jīng)一百七十多年的發(fā)展。然而直到20世紀80年代,推理小說才逐漸為文學界接受,成為廣受歡迎的文學形式之一。這其中的原因在于,相比于其他類型的小說,推理小說更多側重于核心詭計的設計和呈現(xiàn)出懸念的效果,使得對于小說而言至關重要的語言和敘事的重要性反而成為其次。但是,這并不是說對于推理小說而言敘述完全不重要。在本質上,推理小說和其他類型小說相同,無論是多么精彩復雜的詭計都要通過敘述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因此,不同的敘述結構和敘述技巧的使用也是成就一篇經(jīng)典推理小說的重要的一環(huán)。在推理小說的漫漫歷史上,如果說曾有哪個作者跳脫了推理小說的限制,讓自己的作品同樣作為文學經(jīng)典留名歷史,那么答案一定是阿加莎·克里斯蒂。
阿加莎·克里斯蒂一生共創(chuàng)作長篇推理小說八十余部,短篇小說一百余部,另有戲劇十九部,作品暢銷全世界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因在推理小說領域的獨特貢獻,她被英國女王冊封為爵士。克里斯蒂筆下的故事情節(jié)驚險刺激,詭計撲朔迷離,敘述技巧和敘述結構獨具個人風格魅力。本文精選了阿加莎作品中最廣為人知的三部經(jīng)典作品《尼羅河上的慘案》《無人生還》以及《東方快車謀殺案》,從敘述學中敘述的時序、時距、頻率、語式和語態(tài)五個方面,解析作品中懸念效果的形成。
一、敘述時序
敘述時序主要討論與敘事時間相關的因素,解釋說明跨度、幅度、倒敘、預敘、走向無時性等“時間倒錯”的表現(xiàn)形式。從三個故事的發(fā)展看,小說整體均按照時間順序敘述,也就是說,是按照事件發(fā)生的先后次序進行敘述的,首先從故事背景和人物介紹開始,緊接著案件發(fā)生,之后對案件分析解密。但是總體走向的順序敘述并不影響其他敘述手法在懸念效果上的發(fā)揮。
1.無時序敘述 克里斯蒂在《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的開端部分,分成十三個小節(jié),使用無時序敘述對十三個人物即將踏上旅程的心理狀態(tài)和準備過程進行描述,創(chuàng)造出一種人物之間無特別聯(lián)系的敘述效果,為之后因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發(fā)生的一連串案件設下紗幕,掩蓋了案件背后的動機。類似的敘述手法同樣出現(xiàn)在《無人生還》中,文中大量使用無時序敘述描述,幾乎相同的時段中不同人物獨處時的行動及內心活動,仿佛不受外界干擾的個人內心獨白,打亂了實際時間段中人物的行動順序,使得案件的發(fā)生成為可能。
2.追述 無時序敘述在一定程度上輔助了詭計的完成,但是在懸念效果的呈現(xiàn)上,推理小說中使用最多的敘述手段當屬“追述”,這一點在克里斯蒂的作品中也不例外?!赌崃_河上的慘案》和《東方快車謀殺案》中在對案件的調查取證部分都使用了大量的追述,尤其是《東方快車謀殺案》的第二部分直接題為“證詞”,分為十五章,其中的一到十二章都是書中角色各自的證詞。每個被調查的人物對案件發(fā)生時的敘述都可視為“追述”,然而文中對于同一時段內所發(fā)生事件的一次又一次的追述并不會使敘述顯得累贅,反而在不斷的追述中逐漸完善了當時事件的細節(jié)。拋開內聚焦視點的不確定性特點不談,《尼羅河上的慘案》和《東方快車謀殺案》中的案件都屬于單單從角色敘述分析來看完全不可能發(fā)生的事件,而這種不可能性所產(chǎn)生的懸念吸引著讀者進一步想要探究這不可能的事件的真相?!稛o人生還》中對于“追述”的使用不同于前兩者,其追述部分主要集中于每個角色對于自己的“罪行”的回想。從最初只對當時事件的公眾反映的回想,到隨著案件一樁一樁的發(fā)生,每個角色的內心都受到了嚴正的拷問,從開始堅持自己的“無罪”到逐漸發(fā)現(xiàn)“心中的罪惡”,每次的追述都進一步還原了每個角色心中罪惡的真相,每次的追述似是逐漸把這一個人物往深淵推進一步,直到這個角色成為案件的犧牲品。這種步步緊逼的追述穿插于故事的每個部分,其產(chǎn)生的懸念效果不言而喻。
經(jīng)典推理小說中最為重要的追述當屬偵探對于案件的還原,也就是解謎部分。在這一部分中,前文所設的幾乎所有謎題都會獲得解答,這一部分的追述通常由在小說中充當“偵探”或者“兇手”的角色完成。《無人生還》中,文末以兇手的自白信還原了案件的大部分真相,由于心理活動所產(chǎn)生的謎題也在此處進行了補白。但是,克里斯蒂也會在最后還原真相的追述部分設置懸念,比如在《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給出三重解答;又比如《東方快車謀殺案》的結尾并未鋪陳直敘給出真相,而是先拋出雖然有可能但是仍有漏洞的推理做鋪墊,營造懸念,引起讀者興趣,再一氣呵成,導出與之前推論方向截然相反的真相。
二、敘述時距
1.時間流速 克里斯蒂擅長在作品中使用人物內心獨白或者使用人物間的長對話來展開情節(jié),推動故事發(fā)展,在她的作品中,很多重要事件的背景架設和實時描述都是通過長對話來完成的。在敘述學定義中,對話屬于場景的范疇,速度是隨時間流動的,并沒有停滯或減緩。但是在推理小說中,對于案件或者過去事件的不斷追述重放,實際上間接放緩了敘述進度,拉長了讀者對結局的等待。在《尼羅河上的慘案》《東方快車謀殺案》和《無人生還》中,敘述結構大體都可分為“出場人物及背景介紹”“案件發(fā)生”“調查取證”“案件分析”及“案件解答”五個部分,但是由于情節(jié)需要,文中各部分的比例及節(jié)奏各不相同。《尼羅河上的慘案》在經(jīng)過幾乎一半篇幅的鋪陳敘事之后才發(fā)生了第一個案件,之后的案件調查取證部分節(jié)奏放緩,在調查取證的末尾,情節(jié)忽然轉折,隨后敘述節(jié)奏大幅加快:先是鮑爾斯小姐將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失蹤的項鏈上,項鏈馬上被證明是假的;正當波洛試圖找出真的項鏈時,唯一有可能偷竊項鏈的女仆竟已被謀殺;奧特伯恩夫人忽然聲稱自己看見了兇手,正當她要說出兇手的名字時,一顆子彈結束了她的生命。如此復雜的情節(jié)在很短的篇幅內敘述完畢,漫長的等待和忽然加速的劇情使讀者不由得對即將到來的解謎更加期待。《東方快車謀殺案》的幾個部分則相對均衡,出場人物和背景介紹以及案件的發(fā)生都在文中三分之一左右的部分完成,調查取證部分也同樣占據(jù)三分之一左右的篇幅,但是由于追述的性質使然,使得這一部分的時間感略長,案件分析和案件解答占據(jù)了最后的三分之一篇幅,出于懸念效果的考慮,克里斯蒂把案件解答壓縮到了僅一章的長度。《無人生還》的事件類型與前兩者不同,也并沒有明顯的偵探角色出現(xiàn),加上案件的復雜程度,使得從第四章開始的絕大半篇幅以敘述案件和案件間的人物活動、人物內心獨白為主。三篇小說的內容情節(jié)各不相同,但是都同樣把案件的解答壓縮到一個盡量短小精悍的長度,盡量拉長讀者在前期積累的等待,從而產(chǎn)生懸念效果。
2.省略 在以“兇手是誰(who done it)”為主題的小說中,對于缺失的關鍵時刻和關鍵信息的猜想和重建是推理小說中的關鍵環(huán)節(jié),而關鍵時刻和關鍵信息的缺失主要以敘述手段中的省略來體現(xiàn)。案件發(fā)生時刻的省略在推理小說中是最為常見的?!稏|方快車謀殺案》省略了案發(fā)當時的情節(jié),直接跳到案發(fā)后隔天早上波洛被通知發(fā)現(xiàn)尸體的場景?!稛o人生還》多次省略了幾個案件案發(fā)時的情況。除了省略關鍵時刻外,《尼羅河上的慘案》中,克里斯蒂省略了林內特和西蒙從相遇到埃及之旅中間西蒙和杰奎琳的密謀,這一段省略成功地隱藏了一連串事件背后的動機。文中出現(xiàn)的這些省略,多為營造懸念服務,使讀者產(chǎn)生疑問,進而對解答更加期待。
三、敘述頻率
三部作品中出現(xiàn)的反復主要是對同一主題或同一事物的反復敘述,以達到特定的表達效果。一個例子是《尼羅河上的慘案》中杰奎琳對西蒙的感情,文中多次出現(xiàn)波洛對于這份感情的感想,在真相揭曉前,仿佛是為印證杰奎琳的嫌疑,對林內特的嫉妒似乎是最好的動機。而在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這份感情并沒有變成嫉妒,卻讓杰奎琳成了西蒙的幫兇。另一個例子是《東方快車謀殺案》中多次提及“阿姆斯特朗綁架案”,似乎克里斯蒂的目的在于說明雷切特是多么的罪大惡極;而在最后卻發(fā)現(xiàn),“阿姆斯特朗綁架案”就是這一事件背后的動機,也是把每個兇手聯(lián)系在一起的紐帶?!稛o人生還》中每個人心中的罪惡都被提及了多次,不只是在留聲機唱片的控訴中,還在人物的對話中和每個人物的心中,一次一次地提及是對每個人物一次又一次的拷問。與《東方快車謀殺案》不同的是,《無人生還》中舊時發(fā)生的事件并不是為了編織人物間層疊的關系,而僅僅是為了給樁樁案件背后唯一的兇手提供一個動機。
在克里斯蒂的作品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主題或事物往往和作品中人物的動機相關,也往往是作品的主旨。但是通過與其他敘述技巧的巧妙結合,克里斯蒂總是能成功地隱藏起這些主題,直到最后一刻才一次性揭曉或者反轉。
四、敘述語式
1.故事與敘述 故事與敘述之間的差別也是克里斯蒂經(jīng)常用來誤導讀者的手段之一(此處“故事”定義為書中角色所講述的“敘述”)。與敘述不同,在小說中,由于敘述者的習慣和目的,他們口中的故事的信息順序和省略因人而異會有很大的不同,也常常帶有個人的感情色彩。奧特伯恩太太(《尼羅河上的慘案》)向波洛敘述目擊證詞時出于職業(yè)習慣,意圖將兇手的名字留到最后揭曉,但是在出口之前卻被兇手滅口。哈巴特太太(《東方快車謀殺案》)戲劇性的講述和對于關鍵信息的閃爍其詞似乎都能被她的性格解釋,而她的性格其實是高超演技下的偽裝。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克里斯蒂作品中的對話和故事都有很濃重的角色個人色彩,而這種極富個人色彩的敘述所帶來的不確定性也為作品中的懸念開啟了更多的可能性。
2.不可靠敘述 不可靠敘述也是克里斯蒂誤導讀者構造懸念的有力手段之一。在《尼羅河上的慘案》中杰奎琳槍擊西蒙的瞬間,克里斯蒂在敘述部分僅描述了杰奎琳“扣動了扳機”,而“她向他開了槍”的結論是科妮莉亞得出的。書中人物的論斷并不一定都是事實,如果讀者相信了科妮莉亞的判斷就落入了作者的心理陷阱,而事實上這一誤判使得之后事件的發(fā)生成為可能。相同的敘述手法在《無人生還》中也有類似的應用。在描述瓦格雷夫法官的“死亡”場景時,文中寫到“法官前額正中有個紅色的痕跡,正往下滴著什么”,之后阿姆斯特朗醫(yī)生給出結論“他被人開槍打死了”。敘述中并未說明紅色的痕跡是彈孔,也未說明滴下的血液。前文中六個人物的相繼死亡,克里斯蒂都用幾近相同的口吻述說著他們死亡的場景,至此讀者慣性地接受了瓦格雷夫法官同前六個死者同樣的命運,而并不會過多懷疑這時的瓦格雷夫只是假死,且仿佛一直公正的醫(yī)生也是他的幫兇。在描述案件發(fā)生或死者狀態(tài)時,克里斯蒂經(jīng)常避免使用論斷式的言論,往往是一方面通過客觀描述細節(jié)加強可信度,另一方面借角色之口給出不確定性極高的論斷,使敘述中虛實結合,進而加強懸念感。
五、敘述語態(tài)
1.同時敘事 《尼羅河上的慘案》和《東方快車謀殺案》均采用了同時敘事,《無人生還》也是在同時敘事的基礎上插入內心活動,情節(jié)發(fā)展隨著敘事同時推動,幾乎所有涉及詭計的漏洞都出現(xiàn)于敘述者的“故事”中,由此產(chǎn)生一種“作者的敘事非常公平”的印象,但是克里斯蒂仍然能夠通過其他敘述手段在字里行間布下陷阱,達到設置懸念的目的。
2.敘述者 相較于有既定身份的第一或第二人稱敘述視角的有限性,第三人稱全知敘述更能有效地組織復雜而深刻的敘事。三篇小說均采用了第三人稱全知敘述,這一點在每一個人物和背景介紹部分體現(xiàn)得非常充分,視點游移于所有登場人物之間,以“公平的口吻”進行敘述,但是視點的外聚焦特征使讀者只能了解文中角色的行動,他們的內心活動則只能通過語言或第一人稱內心獨白來反映。借助這樣的視點,作者可以不受時間地點的限制來敘事,同時保留部分重要信息或通過獨白產(chǎn)生的不確定性以達成懸念效果。
懸念是推理小說的靈魂,推理小說的作者們往往絞盡腦汁設計層層詭計,制造驚人懸念,吸引讀者。克里斯蒂的小說之所以引人入勝,其成功之處在于,她并沒有僅僅把敘述作為呈現(xiàn)詭計的載體,而是融合了敘述與詭計,使用敘述話語的時序、時距、頻率、語式、語態(tài)等各種手段,為讀者展示了推理小說設置詭計更多的可能性,將推理小說推到了經(jīng)典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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