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云
摘 要:在“臺獨”勢力操縱省籍矛盾,外省人被歧視,被排擠,被污名的時代,正直的本省知識分子王瓊玲擔起了為外省人代言的重任,在《老張們》《阿滿的蘋果》兩部中篇小說中以同情、悲憫和敬仰之情表現了他們可笑的語言、可憐的卑賤和可敬的品格。在外省人形象系列中,這些形象屬于陳映真所開創(chuàng)的本省人眼中的底層外省人形象,是兩岸分治以來由隔絕到互通這一典型政治、歷史環(huán)境中的典型形象,通過對他們的塑造,王瓊玲代表本省民眾表達了對省籍融合及兩岸和平的渴望。
關鍵詞:王瓊玲 小說 省籍矛盾 外省人形象
在臺灣,“外省人、閩南人、客家人之間的所謂‘族群矛盾始終長期而頑強地存在”{1},但導致其“始終長期而頑強地存在”的并非族群、省籍間的客觀差異,而是“臺獨”勢力的大肆炒作的結果,其目的在于“分化瓦解臺灣民眾的中國、中華民族意識,在‘去中國化‘污名化中國的氛圍中構建‘臺獨勢力鼓噪的所謂‘臺灣國‘臺灣民族的‘認同政治”{2}。文學是“臺獨”勢力的一把板斧。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臺獨”作家就渲染省籍矛盾,以悲情的筆調、怨憤的語氣建構外省人丑陋、懶惰、貪心、殘暴、搶占資源和不安于臺灣等形象。眾口鑠金之時,趨之若鶩者、曲迎附和者、緘默回避者皆有之,但真正的知識分子敢于“對抗(而不是制造)正統(tǒng)與教條”“其存在的理由就是代表所有那些慣常被遺忘或棄之不顧的人們和議題”{3},他們數量雖少,聲音雖弱,卻能戳破黑幕,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王瓊玲就是這樣的本省知識分子。她在嘉義縣梅山鄉(xiāng)長大,是東吳大學中文博士、著名古典小說研究專家,現任中正大學教授,“被譽為2009年以來文壇最耀眼的一顆新星”{4},其中篇小說《美人尖》“被譽為臺灣的《金鎖記》”{5},由其改編的豫劇受到兩岸戲迷的追捧。王瓊玲以表現底層民眾著稱,作為被歧視,被排擠,被污名的底層人,外省人成為王瓊玲密切關注的群體之一,在動輒會被扣上“賣臺”帽子的時代,她以無比的勇氣擔起了為外省人代言的重任。
一、王瓊玲小說中的外省人形象特征
在《老張們》(收錄于《美人尖》,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初版)和《阿滿的蘋果》(收錄于《駝背漢與花姑娘》,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初版)兩個中篇小說中,王瓊玲塑造了張?zhí)珷?、張把總、張二爺、張三哥、四弟、老五、尾六兒、小七、張大隆等外省人形象,雖然他們來自不同的省份,出身、教養(yǎng)、職業(yè)各不相同,但可笑的腔調、可憐的卑賤、可敬的品格構成他們共同的特征。
(一)可笑的語言 “他們來自天南地北……隨身帶來的很少,少到只有死不改口的鄉(xiāng)音”,這“死不改口的鄉(xiāng)音”成為他們撕不去的族群標簽,“不只‘鞋子與‘孩子分不清,‘包子和‘報紙也沒啥兩樣”的他們在本省人眼中是“真的是有夠呆、有夠笨!”他們“認真打拼去拜師學閩南語”“話一講出來,離離落落又散噴噴,給人笑到腹肚疼”。不僅腔調好笑,他們對語言的理解也令本省人啼笑皆非,本省人故意教去相親的他們說“小姐、小姐!圓仔花!鼻頭像苦瓜……”他們竟然真的說了,“當場把一個溫溫柔柔的美姑娘,氣得蹬腳跳蹄,哭入去房間”,這些都成了本省人無聊時的笑料,每每講起,“都笑到東倒西歪”。
(二)可憐的命運 王瓊玲小說中的外省人全部卑微如同草芥,勾勒他們生命年輪的不是流暢、優(yōu)美、彈性十足的曲線,而是彎彎曲曲、零零落落、斷斷續(xù)續(xù)的殘絲廢線。張?zhí)珷旊m曾出身于“在山東可是呼得起風,喚得來雨,響當當的大家族”,但到臺灣時竟只剩下他和總把子父子倆,總把子被時疫奪去性命后,他成了孑然一身的老人。二爺、三哥、四弟、老五、尾六兒、小七在大陸時就不富裕,“逃累了或退伍了”,只剩下“胡碴臉”“露腳趾的臟布鞋”,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雖然總把子一一為他們找到了飯碗,但生活仍是相當艱辛的:二爺為了上大學的養(yǎng)子以老邁的身軀給人抬棺材;三哥寄居在小學校的倉庫,被趕走后不知所終;四弟的女兒在花季突然瘋狂,兩個兒子都娶不上老婆;尾六兒擺脫不了哥哥被炸死的夢魘,精神崩潰后割腕自殺;小七娶的卻是個傻姑娘,一手拉扯大兩個孩子,還要為兒子承擔養(yǎng)育下一代的義務,終至絕望輕生;張大隆想娶個臺灣妻子卻被捉弄,想過個圣誕節(jié)卻被禁止,想老家的孩子卻只能抱著布娃娃喃喃自語……
(三)可敬的品格 雖然王瓊玲小說中的外省人命運多舛,但他們都有顆金子般的心。張?zhí)珷敗敖袃鹤幼冑u掉最后的幾兩黃金,救活好幾個身染肺癆、病得七葷八素的‘老鄉(xiāng)”??偘炎釉跁r疫暴發(fā)時把藥省給老父,自己命喪黃泉,與二爺、三哥們非親非故,卻無償為他們找到生計。二爺感恩圖報,總把子去世后,他帶著三哥、四弟們改姓張,替總把子承擔起贍養(yǎng)張?zhí)珷數牧x務,聽說妓女秋桂的不幸,立即答應娶其為妻,為養(yǎng)子克勤克儉,直到最后將大體捐獻。三哥感情忠誠,為姊妻守身幾十年。小七自殺前安頓好妻子的后半生,在大陸創(chuàng)辦希望小學,在臺灣設立文教基金,唯一沒有考慮的是自己。張大隆兢兢業(yè)業(yè),雖然自己衣衫襤褸,卻經常替學生繳學費,帶學生看醫(yī)生,為學生買書包,送學生夢寐以求的大蘋果。
二、王瓊玲小說中外省人形象的意義
雖然王瓊玲創(chuàng)作時,外省人題材小說已經很多,但她沒有因襲前人,而是以自己熟悉的、自己家鄉(xiāng)的外省人為原型,以悲憫和良知,塑造了新的外省人形象,這些形象是獨特的、真實的、豐滿的,其出現具有文學、歷史和政治上的多重意義。
(一)構建了外省人形象譜系中的新典型 臺灣小說中的外省人形象譜系由兩大系列構成:外省作家小說中的外省人形象系列、本省作家小說中的外省人形象系列。
第一代外省作家小說中的外省人以白先勇《臺北人》和桑品載的《岸與岸》中的人物為代表?!杜_北人》中的外省人大多是上層社會的官長、官太太和高級妓女,他們難忘在大陸時的風光,生活雖然依然安逸,但質量已今非昔比,因而時常感時傷懷、情緒消沉。《岸與岸》中的外省人以作者自己為原型,是先被國民黨官兵欺負、上岸后又遭本省人欺騙的小難民,為活口,他成為國民黨下層士兵,感受到了官長的關愛,主動參與偷襲大陸的行動,面對戰(zhàn)友的尸首產生對內戰(zhàn)的厭倦和反思。
第二代外省作家小說中的外省人以朱天心的《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和蘇韋貞的《離開同方》中的人物為代表,兩部作品中的外省人都是生活于眷村的中下層官兵及其眷屬,他們大多堅信反攻大陸的神話,把臺灣作為臨時落腳之處,保持著原有的生活習慣和人際關系,自我封閉于外省人之中,時間的磨洗使他們慢慢失去反攻的信心,開始與本省人交往、通婚。其中,《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中的他們,落伍、古板,已經成家的與妻子、兒女溝通不暢,成為家中的多余人;未成家的在孤獨難耐之下竟有猥褻小姑娘的下流,是二代外省人眼中可憐、可惱又可恨的怪人?!峨x開同方》中的他們大多很善良重情,與本省人相處和諧,其中有許多人熬到了解嚴之后,在臺灣妻子的反對聲和兒女的同情理解中,傾盡積蓄返回家鄉(xiāng)或在香港見到原配和子女,然而對方的貧窮和衰老,以及彼此心靈的隔膜又使他們失望而歸。
本省作家小說中的外省人形象系列可分成截然相反的兩類。一類是自覺融入本省人的典型,陳映真的《將軍族》中的三角臉為代表,他是流落于流動戲班的退伍老兵,同情本省女孩兒小瘦丫頭的不幸遭遇,將退伍費悉數無償送給了她,自己悄然離開,贏得了女孩兒的敬重和愛情,多年后重逢,雙雙為對方殉情。另一類是省籍分裂的“罪魁禍首”,以林央敏的《蔣總統(tǒng)萬歲了》和利格拉樂·阿烏的《祖靈遺忘的孩子》中的外省人為代表?!妒Y總統(tǒng)萬歲了》中的蔣“總統(tǒng)”是罪惡滔天的極權統(tǒng)治者,他專制、狠毒、虛偽、無能,剝奪本省人的權利、霸占本省人的資源、愚弄本省人的感情,是本省人“不共戴天的仇敵”。在《祖靈遺忘的孩子》中,原住民被描述成純潔、美麗、善良的羔羊,外省人則是吞噬羔羊的豺狼,像“我”父親那樣老邁、無能的外省人也能憑借“政治優(yōu)勢”娶到“我”如花似玉的原住民母親,而“我”的母親卻如嫁入了狼窩,不僅受丈夫歧視,更受到眷村外省潑婦的欺凌,連“我”也被外省小孩兒孤立、凌辱。
王瓊玲小說中的外省人無權無勢、流落鄉(xiāng)間、衣食無著;他們要為生計奔波,沒有感傷的余暇;他們是家庭和母親的依戀者;他們是國內戰(zhàn)爭的親歷者和受害者,對戰(zhàn)爭充滿恐懼之情;他們得不到本省“嫩番薯”的青睞,只能娶到本省人不要的傻子、妓女和寡婦;他們人窮德高,非但從不恃強凌弱,而且扶助弱小、撒播仁愛;他們雖然操著外省腔,卻努力學說著閩南話;他們從不輕視本省人,卻在本省人嘲笑聲中,主動融入本省人之中;他們既魂牽大陸的家鄉(xiāng),也熱愛現在的家鄉(xiāng),寄望于兩個家鄉(xiāng)的共同繁榮。
這些外省人屬于陳映真開創(chuàng)的生活于社會底層、贏得本省人好感的外省人形象系列,但又與前輩作家筆下的外省人形象有所不同,他們不是隨遇而安、漫無目的的漂泊者,而是從大陸鄉(xiāng)村來到臺灣鄉(xiāng)村的安土重遷之人;他們未贏得本省姑娘的浪漫愛情,只有苦澀的婚姻或終身的孤獨;他們不是單槍匹馬地苦斗,而是與其他外省人抱團取暖、互相扶助;他們比前輩經歷的更多,也比前輩幸運,熬到了獲準返鄉(xiāng)的時刻,得以往返于雙鄉(xiāng)之間。他們是底層外省人的代表,其可笑的語言是他們的外在特征,可憐的卑賤是他們共同的悲慘命運,可敬的品格也是他們共同的道德品質,他們以鮮活生動的個性,真實再現了近七十年底層外省人的真實處境,是兩岸分治以來由隔絕到互通這一典型政治、歷史環(huán)境中的典型形象。
(二)表達了本省民眾對省籍融合及兩岸和平的渴望 文學形象是作家及其所屬群體思想與心態(tài)的反映?!杜_北人》中外省人的凄涼與落寞反映了國民黨上層人士赴臺后對大陸生活的留戀和對未來的迷惘;《岸與岸》中外省人的惶惑與困擾表現了國民黨下層士兵在“反攻”神話流行時對“黨國”的信任與質疑;《離開同方》與《想我眷村的兄弟們》是外省人備受攻擊時,第二代外省人為父輩和同儕所做的辯護,傳達的是他們對外省人地位的焦慮;《祖靈遺忘的孩子》表達了追求“轉型正義”的原住民脫離漢人掌控、回歸祖屋的愿望;《蔣總統(tǒng)萬歲了》表露了“臺獨”分子推翻“外來政權”,實現“臺灣獨立”的圖謀。
通過對外省人形象的塑造,王瓊玲與陳映真一樣表達了本省人對被夸大了的省籍矛盾的擔憂以及消解省籍矛盾的愿望。與陳映真被貼上統(tǒng)派標簽不同,王瓊玲沒有明確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她筆下的外省人形象更能代表普通本省人對外省人、省籍矛盾、兩岸關系的看法。
王瓊玲小說中的本省人與外省人有許多行為是一致的:《阿惜姨》中貧窮的本省人阿惜姨為路人提供免費茶水,穿著破衣爛衫的外省人張大隆為學生們買書包、付藥費、送蘋果;本省人阿惜姨在丈夫死于肺病時趕走兒女獨自為丈夫送葬,外省人張?zhí)珷斣趦鹤尤ナ篮蟛辉谌饲暗粢坏螠I,并告誡老張們“任誰都不許哭”;《含笑》中的本省人含笑在駝背丈夫的毆打下養(yǎng)大子女,小七照顧著傻妻子并養(yǎng)兒育女……支撐這些行為的乃是兩岸民間共同傳承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中華文化精神。王瓊玲并沒有回避外省人與本省人的差異,但在本省人和外省人一致行為的比襯下,這些差異變得無足輕重。
從對本省人和外省人相同品格的謳歌中可以看出,在王瓊玲的心中,本省人和外省人都是中華兒女,都是中華文化的傳承人,他們之間是平等的、相似的,不應彼此歧視、凌駕對方,而應該相互尊重、互助互愛。在《老張們》與《阿滿的蘋果》中,不僅所有省籍通婚的家庭都其樂融融、毫無省籍芥蒂,就是普通本外省人之間也關愛有加,本省籍的鄉(xiāng)長器重外省籍總把子的才華,本省籍阿滿的父親敬重外省籍教師張大隆,而外省籍小七也在本省設立文化基金,外省籍教師張大隆將全部心血獻給了本省兒童。阿滿說:“眷村小孩和本島囝仔,既可以當死忠兼換帖的哥兒們,又可以是打得頭破血流的死對頭……哪有溝通不良過?”雖是童言,卻道出了王瓊玲對本省人和外省人相融的認識和堅定信念。
《老張們》和《阿滿的蘋果》均創(chuàng)作于兩岸在“九二共識”下愈走愈近的時期。那些不報政治偏見、務實的本省人有目共睹的事實是,兩岸和平交往給臺灣帶來大量的商機、多種產業(yè)的繁榮和人民收入的穩(wěn)定,而外省人因為具有連接兩岸的先天優(yōu)勢,在促進兩岸和平中起著重要作用。這些本省人既同情外省人的遭遇,也能看到外省人身上的閃光點。在畸形的語境中,這些本省人大多不敢公開表明自己的真實想法,因此也就成了和外省人一樣的“沉默的大多數”。王瓊玲從小接觸底層外省人,他們給她許多正面的影響,尤其是設立梅山文教基金的小七的原型,使她深知所謂省籍矛盾是被建構的謊言,產生了為外省人和多數本省人代言的使命感,同時,作為古典小說專家,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和經常往返兩岸的經歷使她對兩岸同根同源的體會格外深切,對兩岸和平的渴望尤其強烈。于是,她以無畏的勇氣塑造了普通本省人眼中可笑、可憐又可敬的外省人形象,他們是外省人形象譜系中的嶄新形象,亦是外省人形象譜系中的新典型,通過他們,王瓊玲代表多數沉默的本省民眾表達了對省籍融合和兩岸和平的渴望。
從王瓊玲的外省人題材小說,更可見出她對本省人省籍及兩岸思想的深刻認識,它們不僅具有文學的價值,也具有重要的認識價值和現實意義,是值得兩岸學者共同研究的經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