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述重修馮小青墓及《蘭因集》修定考論

李瀾瀾

摘 要：清代道光年間，以陳文述為代表的文人修馮小青墓，并唱和馮小青其人其事，詩文作品收入《蘭因集》。《蘭因集》收錄了前代詠嘆馮小青的相關(guān)詩文以及當(dāng)代36位文人的123首詩詞。以社會性別視野審視清代道光年間之《蘭因集》，可分為男性與女性之不同社會視角進(jìn)行分析。在男性文人視角內(nèi)，最初體現(xiàn)為有距離感的鑒賞與獵奇，進(jìn)而轉(zhuǎn)化為對“他者”的理性分析。而對閨閣文人而言，則體現(xiàn)為感同身受的感性接受與感嘆。

關(guān)鍵詞：馮小青 蘭因集 唱和 社會性別視野

明萬歷武陵才女馮小青，生于揚州閨塾師家庭，年十六嫁為杭州馮生側(cè)室，為正室不容。馮姻親楊夫人勸其他適以脫困，小青婉拒，獨居孤山梅嶼。年十八病逝，逝后，生平所作盡遭馮妻焚毀，僅殘篇被后世文人編輯成集，以《焚馀》之名流傳至今。

馮小青去世之同年（明萬歷壬子年）仲秋，戔戔居士據(jù)其生平作《小青傳》，從而拉開了明清兩代延續(xù)三百余年的“馮小青現(xiàn)象”的序幕。期間，文人以“馮小青事”為主題進(jìn)行的規(guī)模較大的詩文唱和共四次①，始于清代乾隆年間，終于民國四年。

詩文唱和主要指文人以詩文方式相互酬答的文學(xué)行為，是中國古代文人的重要文學(xué)活動與交友方式。而以馮小青其人其事為題詠的詩文唱和活動的出現(xiàn)則是“馮小青現(xiàn)象”發(fā)展成熟的標(biāo)志之一，體現(xiàn)了明清兩代文人從自身思想、情趣、道德態(tài)度、價值取向出發(fā)對馮小青其人其事的評詠。相對以傳播為目的的通俗作品而言，文人之間的詩文唱和摒除了說教意味與教化的實用性，更表現(xiàn)了文人最真實的感情與喜惡。

清代中后期，錢塘文人陳文述在杭州西湖重修馮小青墓，并廣邀文人才女撰文作詩以志其事。此事即是現(xiàn)在可知的文人以馮小青其人為主題的第二次規(guī)模較大的詩文唱和，作品收入《蘭因集》。

一、基本情況考辨

清道光甲申（1824）年間，由頤道居士陳文述首倡，數(shù)十位江南文人才女參與的祭祀馮小青的文學(xué)活動在當(dāng)時文壇引起較大的轟動，這一事件可見于陳文述《西泠閨詠》之《梅花嶼吊馮小青》：

余嘗謂女子有才為妾，不得志以死者，皆小青之類。留此零膏冷翠為天下，后世傷心人寫照耳。道光甲申為修墓于孤山，建蘭因館并撰墓志，賦詩紀(jì)事，女士和者三十馀人。②

而墓址與蘭因館的具體情況則記載于陳文述所輯《蘭因集》中：

得隙地于孤山巢居閣，西為菊香小青兩女士修墓，并建蘭因館。其上為夕陽花影樓，樓左為綠陰西閣，以祀小青，右為秋芳閣，以祀菊香。先是為明女士楊云友修墓于智果寺西，因以附祀秋芳閣中。詩以紀(jì)事，并索海內(nèi)詩人和焉。③

與其他詠嘆、祭奠馮小青的文人活動所不同的是，這次文人唱和的主角并非僅小青一人。陳文述修馮小青、菊香、楊云友三人墓，時人并稱“三女士墓”，馮小青為其一也。

這次文人唱和所得詩文盡收入《蘭因集》中。《蘭因集》分上下兩卷，上卷收錄明末至清道光年間部分詠嘆、考證馮小青、菊香、楊云友其人其事的詩、文，其中有關(guān)馮小青的部分包括：虞山支如增（小白）所作《小青傳》、陸繁紹《題小青焚馀卷后》、錢塘陳文述頤道《小青墓志》《西湖志·小青傳跋》、宣城施閏章（愚山）《蠖齋詩話》、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李雯《彷 行》、華亭陳子龍《彷 行》、吳道新《紫云歌》、錢塘女史管筠（湘玉）《西湖三女士墓記》。除此之外，《蘭因集》還錄馮小青之《焚馀》其中古體詩一首、七絕九首、《天仙子》詞一首。這些作品中，因道光年間陳文述重修小青墓，并筑蘭因館而作的僅陳文述《小青墓志》《西湖志·小青傳跋》及管筠《西湖三女士墓記》，其余均前人作品。

下卷則全為陳文述重修三女士墓、筑蘭因館而作，共收錄了36位詩人的123首詩詞，其中，七律87首，七絕34首，詞1首，古體詩一首。具體情況，有以下幾點應(yīng)予說明：

其一，唱和詩的分類。古代文人之唱和詩約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所酬和的詩，只就來詩的旨意回答，在用韻方面無限制；另一類是限韻，就是‘和詩需要根據(jù)所贈詩篇的韻腳來用韻”④。而其中限韻的和詩，又分為三類，據(jù)明徐師曾《詩體明辨》卷一四所論：

和詩有三體：一曰依韻，謂同在一韻中，而不必用其字也；二曰次韻，謂和其原韻，而先后次第皆因之也。三曰用韻，謂其用韻，而先后不必次也。⑤

《蘭因集》中的大部分詩歌為就來詩旨意回答的和意詩，以下卷123首詩詞的內(nèi)容而言，可分為兩類：一為紀(jì)事，詠陳文述重修西湖三女士墓，筑蘭因館。這類詩詞占《蘭因集》詩的大部分，在紀(jì)事的同時，往往兼評馮小青、菊香、楊云友三女士生平，抒發(fā)感慨；一為以“題頤道先生《蘭因集》”為題，此類作品有仁和許乃 、元和朱綬、吳江郭 、吳門女史高湘筠四位文人所作的五首詩。

除和意詩而外，《蘭因集》中亦有部分次韻詩。從詩中用韻可知，這些次韻詩也非同和一韻：

錢塘方懋朝所作《頤道師新楊云友墓于智果寺西，復(fù)于孤山修菊香小青墓，并建蘭因館于巢居閣畔，顏其樓曰：夕朝花影。樓之左右為兩閣，一祀小青，一祀菊香，而以云友 焉，有詩紀(jì)事，依韻奉和》四首與金壇女史吳規(guī)臣《頤道夫子重修西湖三女士墓，詩以紀(jì)事，敬步原韻》四首是陳文述七律《得隙地于孤山巢居閣西，為菊香小青兩女士修墓，并建蘭因館，其上為夕陽花影樓，樓左為綠陰西閣，以祀小青；右為秋芳閣，以祀菊香。先是為明女士楊云友修墓于智果寺西，因以 祀秋芳閣中。詩以紀(jì)事，并索海內(nèi)詩人和焉》之次韻詩。首詩用韻為山、顏、鬟、閑、還；其二用韻為腸、妝、霜、光、陽；其三用韻為塵、淪、人、新、鱗；末詩用韻為祠、碑、施、絲、詩。

錢塘女史江琴云所作《頤道先生重修西湖三女士墓詩，用楚生夫人韻》四首，是錢塘女史梁德繩⑥七律《云伯親家重修菊香小青云友三女士墓，賦詩紀(jì)事，奉和四律》之次韻詩。首詩用韻：年、煙、鵑、芊、天；其二用韻：生、并、城、明、清；其三用韻：遮、霞、斜、花、砂；其四用韻：濱、塵、春、因、新。

太原女史辛絲作《頤道夫子重修菊香小青云友三女士墓，詩用鷗波夫人韻》四首是管筠⑦七律《頤道主人為菊香小青云友修墓于孤山葛嶺間，營蘭因館合祀之，賦詩紀(jì)事，余既為重修三女士墓記并和四律》之次韻詩。首詩用韻：新、塵、親、身、春；其二用韻：禽、陰、心、尋、吟；其三用韻：光、行、唐、堂、望；末詩用韻：仙、阡、緣、田、船。

其二，這一次的詩文唱和是以江南地區(qū)為中心，以女性文人為主進(jìn)行的。在《蘭因集》下卷收錄作品的36位詩人中，有才子文人10人，閨閣才女26人，女性占總?cè)藬?shù)的72%；123首詩歌中，有96首為女詩人所作，占詩歌總量的78%。參與《蘭因集》創(chuàng)作的男性文人籍貫均為浙江與江蘇兩??；女性中，有頤道先生陳文述家人姻親，包括：陳文述側(cè)室管筠、文靜玉，子媳汪端，女陳華 、陳麗 ，汪端姨母梁德繩；也有陳文述門下碧城仙館女弟子。據(jù)《碧城仙館女弟子詩》中記載，屬于陳文述門下的有：汪琴云、辛絲、吳規(guī)臣、張襄、曹佩英、陳滋曾、張儀昭、錢守璞、陳秀生；除上述詩人之外，還有陸明霞、薛纖阿、蔣蕊蘭、華玉仙、黃曼仙、沈 、高 、歡歡九位才女，籍貫均為浙江、江蘇兩??；粵東女史黃之淑籍貫廣東吳川，嫁甘泉⑧洪倬為妻。

其三，陳文述在重建青 并設(shè)蘭因館祭奠之時，對象并非僅馮小青一人；眾文人在詠嘆唱和之時，亦兼詠菊香、楊云友。實際上，絕大部分詩均是以“頤道夫子重修三女士墓”或相似語句為題。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123首詩詞中，詠馮小青的詩有21首，詠菊香、云友的共36首，其余66首是并詠三人。以數(shù)量而言，專詠馮小青的詩相對較多，亦可以看出，文人在三人中其實也是有所偏重的。以下行文所用資料，以陳文述《小青墓志》、管筠《西湖三女士墓記》與兼詠、專詠馮小青的87首詩為主，詠菊香、云友者姑且不論。

其四，除《蘭因集》中所收錄的所有詩文外，尚有文人詠陳文述重修三女士墓之事而作散曲，如吳藻套曲，題為《云伯先生于西湖重修小青、菊香、云友三女士墓，刊〈蘭因集〉見示，即題其后》。⑨雖不見錄于《蘭因集》中，但這些詩文仍同屬這一文學(xué)活動中的文人唱和。

二、社會性別視野下的《蘭因集》：文人與才女之關(guān)注焦點差異

清道光年間由陳文述首倡的文人唱和因為有眾多閨閣才女的加入而格外與眾不同。在可知的四次古代文人詩文唱和中，唯有這一次有女性文人的參與。在“馮小青現(xiàn)象”中女性文人唱詠馮小青其人其事的絕大部分作品亦出自《蘭因集》。在不同的社會性別視野下，《蘭因集》之“馮小青事”有著不同的、多層次的含蘊與意義，而這些含蘊也非涇渭分明，而是相互浸透、相互交織、相互影響。

社會性別理論區(qū)別于以人的生物特征為標(biāo)志的“生理性別”，指以社會性的方式構(gòu)建出來的社會身份和期待。社會性別理論認(rèn)為，男女兩性各自承擔(dān)的性別角色并非由生理決定的，而主要是在后天的、在社會文化的制約中形成。瓊·斯科特進(jìn)一步將其具體化為四要素：象征性表述、規(guī)范性的概念、社會制度和主體認(rèn)同。⑩就《蘭因集》而言，筆者主要著眼于后者，以此闡釋與解讀馮小青在才子學(xué)士與閨閣才女筆下的不同形象。

1.才德的贊美與薄命的嘆息：對馮小青形象的接受。在論及馮小青本人的時候，男性文人與閨閣才女筆下的側(cè)重有所不同是十分明顯的。以陳文述為首的文人們對于馮小青的關(guān)注，首先在對她貞烈品德的贊美上：

小青智慧人也，心孤似月，任蝕影于妖墓；命薄于花，肯飄香于藩溷。甘受三章之約，永辭一面之緣。證莫須有以無從，勸歸去來而不聽。其心甚苦，其情亦可憐矣……小青貞烈人也，遠(yuǎn)遂孤鐙，南樓味寂，玉煙花蝶，西閣酣愁。故里迥帆，難為朱萼娛親之計；空門削發(fā)，易起瑤光奪婿之嫌。甘為霜里之幽蘭，不作風(fēng)中之弱絮，其辭婉，其心孤，其行芳，其志決，以視綺紈傳體，縞練從人。（陳文述《小青墓志》）{11}

“甘為霜里之幽蘭，不作風(fēng)中之弱絮”，語出馮小青逝世前所作《寄楊夫人書》，信中言：“去則弱絮風(fēng)中，住則幽蘭霜里，蘭因絮果，現(xiàn)業(yè)誰深”{12}，是馮小青婉拒楊夫人建議她另嫁以脫困的原因闡釋。陳文述認(rèn)為，馮小青甘心守在馮家這樣一個類于“藩溷”的所在，受馮婦虐待，不起出家之念、不起另嫁之心，“其心孤，其行芳，其志決”，是一位“貞烈人”。在同時的唱和中，也有類似的觀點：

冷翠零膏易斷腸，美人回首尚明妝。自胎蓮性孤聽雨，甘證蘭因任隕霜。（陳文述）{13}

因為對馮小青貞烈的肯定，甚至有文人強烈質(zhì)疑她對“至情”之理念的接受與感悟：

姓氏何人說浪傳，強將情字作前緣。新妝自照凌波影，佛力難生并蒂蓮。經(jīng)卷藥爐長宛轉(zhuǎn)，蘭因絮果太纏綿。一壞應(yīng)識芳魂慰，無復(fù)梅花變杜鵑。（張云 ）{14}

首次句之后有如下的注解：

世傳小青并無其人，乃離合情字為之。施愚山嘗以問陸麗京，麗京曰：此故馮具區(qū)子云將妾也……據(jù)此不但實有其人，且立志堅貞，豈僅可以才色目之哉？{15}

忠貞的品德外，文人所關(guān)注的還有小青的“詠絮才”。史上馮小青其人，生平所作盡被馮生正妻所焚，唯有數(shù)首詩詞并《寄楊夫人書》幸免，而這些僅存的作品亦被陳文述等文人關(guān)注。實際上，在論及馮小青其人時，文人往往是才德并贊的：

生前金石，尚留報楊之書；劫后檀旃，勝有焚馀之草。 閨閣中之羈人志士，妾媵中之孽子孤臣矣?！佣嗖?，由來久矣……士之賢不肖不以貴賤異，女之賢不肖亦豈以嫡庶殊耶？（陳文述《小青墓志》）{16}

然而，在閨閣才女筆下，馮小青形象最受關(guān)注的卻不是她的德、才，而是她悲苦多舛的命運：

……至于小青，心孤似月，命薄于花，以藕絲蓮性之纏綿，遭狺語哮聲之摧折。燒鐙讀曲，照影憐春，朝淚夕淚之痕，新云舊云之感。愛之者以為千古第一有情人，憐之者以為千古第一傷心人矣。（管筠《西湖三女士墓記》）{17}

即便提到德或才，也一般將其作為鑒證與展現(xiàn)馮小青薄命身世的證物，或是致使她薄命的原因：

才女當(dāng)年何薄命，佳人再世有同心。（辛絲）{18}

自古懷才多薄命，有誰證果得長生？（張襄）{19}

“閑話蘭因絮果人”（曹佩英）{20}、“蘭因絮果總愁根”{21}這樣的詞語反復(fù)地在她們的筆墨中出現(xiàn)，印證了女性在接觸馮小青其人時非功利性、非理性的感嘆。

也就是說，在同時關(guān)注馮小青這一人物形象的時候，才子文人與閨閣才女的關(guān)注焦點是各有側(cè)重的。對人物形象的關(guān)注是文人關(guān)注馮小青事的第一步，在文人進(jìn)一步接觸“馮小青事”時，這些不同的側(cè)重也進(jìn)一步深化了。

2.妒婦迫害與命運使然：對馮小青悲劇的解讀。陳文述等人于馮小青家庭環(huán)境的信息明顯并不僅僅來源于支如增本《小青傳》，因此其筆下之馮小青夫主與支傳中庸俗不韻的“武林馮生”{22}完全不符：

錢塘馮生云將，翩翩佳公子也。居近斷橋；門系浮梅之檻；墅鄰瀛嶼，家馀快雪之堂。慕桃葉之芳姿，迎來畫 。惜柳枝之弱態(tài)，護(hù)以雕欄。（陳文述《小青墓志》）{23}

對馮生其人，極盡贊美之能事，對他買納馮小青為妾一事，視為護(hù)花惜柳的風(fēng)流雅聞。因此，在他們看來，馮小青的悲劇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馮生正妻的迫害：

無如妒婦津危，夫人城逼。明珠委地，遭按劍以何疑；芳蘭當(dāng)門，必見鋤而始快。因琳宮之問答，托覺岸以慈悲，置之暗香疏影之中，其心叵測，藉為折柳摧花之舉，此妒難療。{24}

陳文述認(rèn)為，馮小青之所以遭遇如此悲慘的人生，完全是因為馮婦的妒忌與狠毒。他的這種看法得到了此次唱和中其他文人的贊同，如鎮(zhèn)洋顧登衍即在《頤道先生重修西湖三女士墓詩》中寫道：“字裹箋情原有味，人間療妒奈無方。”馮小青死于妒婦之手，而小青亦因在妒婦的迫害之下嚴(yán)守貞操而成為“不以嫡庶論”的“賢人”，這是《蘭因集》中文人的共同看法。

但是，這一點在閨閣才女筆下并沒有得到體現(xiàn)?？v然女性文人一再地嘆息馮小青的薄命，卻始終沒有為她的人生悲劇找到一個實在的理由。實際上，在《蘭因集》的女性作者筆下，根本沒有出現(xiàn)馮生與馮婦兩人，在她們的詩作中，馮小青悲劇并非外力迫害，而是“蘭因絮果”的命運使然：

蘭因絮果總愁根，讀罷《焚馀》 淚痕。（陳麗 ）{25}

霜蘭風(fēng)絮證三生，一樣明妝許合并。（梁德繩）{26}

錢塘女史管筠，為陳文述次室，因與馮小青同為人妾，故在小青命運的感懷上尤為深切。在《西湖三女士墓記》中，她甚至代入自身的身世進(jìn)行比較，其言：“筠之來歸穎川也，太宜人愛若所生，女公子視如同氣……主人氣誼 霞，肝腸冰雪……以筠之抱詩癖也，為示風(fēng)雅之淵源；以筠之 禪悅也，為講華嚴(yán)之音義……視菊香云友未知何如，視小青則遭際較勝矣。”{27}

管筠與馮小青不同的是，她沒有遇到一位虐待她的主母，比之小青，不得不說是“遭際較勝”。然而她仍然感嘆：“筠流覽煙云，感懷身世。隨清娛環(huán) 天涯，僅有芳名托，登善王子霞風(fēng)霜海角，終教玉骨葬蠻荒，姬侍之悲，吁其慨已。”{28}她的感嘆隱隱透出這樣的認(rèn)定：馮小青的悲劇，是命運的悲劇，是身為侍姬的女子的共同悲劇。盡管，有的并不以這樣激烈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3.理性的判定與感嘆似的情緒聯(lián)系：對“情”之理念的解讀。自馮小青夜讀《牡丹亭》，寫下“人間亦有癡于我，不獨傷心是小青”{29}的詩句之后，后世文人就將“情”之理念與馮小青其人不可分離地連在了一起，《蘭因集》中的詩文也不例外。

當(dāng)文人才子在論及馮小青所代表的“情”之理念時，較多理性的分析與判定：或考證馮小青形象上是否蘊含“情”之因素，如張云 “姓氏何人說浪傳，強將情字作前緣”的詩句與其后注釋說明；或分析“情”之一理與馮小青悲劇命運的關(guān)系，如朱綬“多情早證生天愿，薄命都?xì)w絕代人”；或判定小青之“情”源于《牡丹亭》思想，如顧登衍“一窗秋雨寫凄涼，舊曲傷心《玉茗堂》。字裹箋情原有味，人間療妒奈無方”。實際上，從整個“馮小青現(xiàn)象”來看，男性文人對“情”之理念的探討有著明確的線索與結(jié)論，體現(xiàn)了“情”之理念在現(xiàn)實中的三個方向的走向，是極為理性的。{30}而《蘭因集》中才子文人對“情”之理念的接受亦在此框架之內(nèi)。

但是馮小青之“情”在閨閣才女筆下卻有較為微妙的差別。在接受馮小青作為“情”之表征的同時，女性們更看中的往往是一些與現(xiàn)實有一定關(guān)系的具體事情，而并非如男性一般理性的分析與深入。在《蘭因集》中，她們對“情”的筆觸基本指向同一個主題，即陳文述是馮小青的知己與解人，重修小青墓與建蘭因館的文學(xué)活動是對馮小青生命世界中“情”的彌補：

春泥都化皇媧石，補滿情天補恨天。（汪琴云）{31}

幾處瓊碑埋福地，一枝彩筆補情天。（陸明霞）{32}

填平愛海三生愿，消盡情天萬古愁。（錢守璞）{33}

在《蘭因集》中，女性對馮小青“情”的接受往往傾向于一種感性的、感嘆式的情緒聯(lián)系，而非對其含義的解讀與闡釋。她們?nèi)绱苏鎿吹南嘈抨愇氖銎淙四堋把a滿情天補恨天”“消盡情天萬古愁”，與此相對的是，被才女們視為馮小青解人的陳文述本人，卻沒有任何筆墨解讀“情”之理念。

4.社會性別視野下的“馮小青事”。綜合前文所述，文人與才女對馮小青的接受在形象、悲劇原因、“情”的感悟三者上表現(xiàn)出了較為明顯的不同。

對于當(dāng)時的文人士大夫而言，馮小青是前代的一則傳奇，文人關(guān)注其人其事，頗有幾分“獵奇”的心態(tài)：

才人家近美人湖，湖海襟懷曠代無。帳后金釵群玉捧，夢中彩筆萬花扶。（顧 元）{34}

盡留青 酣春夢，待筑紅樓貯晚 。長與湖山添韻事，不教梅鶴擅孤芳。（程庭鷺）{35}

“才人家近美人湖”，盡管有一個“近”字，也不能不說明文人才子在感悟馮小青其人時候的距離感。對文人而言，小青是一位“他者”，小青情事對于他們而言如同河?xùn)|君情事一樣，都是“逸事”“韻事”，他們同情她，欣賞她，甚至感嘆她的身世，贊美她的才德容顏，卻沒有女性文人對馮小青的那種感同身受。男性文人對馮小青的欣賞與贊嘆帶有相當(dāng)?shù)木嚯x感，這種距離感既體現(xiàn)在“巢居閣畔好青山”（陳文述）{36}的閑暇心境上，也體現(xiàn)在“樂府好歌三婦艷”（方懋朝）{37}的賞鑒態(tài)度上。“才人例作通幽說，詞客爭傳嘆逝文”（許乃 ）{38}，文人們站在一個他者的位置上，這樣才有了他們判定馮小青悲劇原因時的冷靜現(xiàn)實，才有了他們關(guān)注馮小青忠貞德操時的功利心態(tài)，才有了他們分析“情”之理念時的深入理性，雖然，他們是那樣真誠的贊美和感嘆這位早逝之人。

女性文人在以馮小青其人為主題進(jìn)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時候，則多數(shù)偏向于一種感性的嘆息，“春女秋 都感泣”（吳規(guī)臣）{39}，這樣的感泣毫無距離感，充滿感情上的認(rèn)同。

錢塘女史管筠在其詩作中，以己為馮小青后身：“夢里雙蓮因果在，生前生后費沈吟”，并在其后注“家慈夢大士攜青衣垂髫女子持雙頭蓮花而生，余說者以小青后身解之”{40}。管筠的這一說法，無疑是她對馮小青身世惺惺相惜的情感性外化，而這樣的外化立即就得到了同時許多女性文人的贊同與歌詠：

才女當(dāng)年何薄命，佳人再世有同心……償?shù)梅兮啪昧懵?，鷗波芳詠和長吟（鷗波為小青后身，故詠其事）（辛絲）。{41}

她們接受了管筠是馮小青后世的說法，“證取雙蓮入夢身，勝如畫里喚真真”（曹佩英）{42}。在她們看來，馮小青不僅僅是一個前代的、令人嘆息的女子，而是她們中的一員。同樣的才華，同樣的容貌，同樣的喜怒哀樂，同樣的薄命?！安排?dāng)年何薄命，佳人再世有同心”，在接觸馮小青其人其事的時候，與男性文人比起來，才女們對馮小青的接受，多了一些感同身受的“同心”。

清代道光年間的這一次詩文唱和，參與其中的人無論是文人或是才女，在接受馮小青事的時候都有著自己獨特的性別視角。男性在接觸其人其事時，采取的是一種對于“他者”的、居高臨下的、有距離感的欣賞，進(jìn)而深入為理性的分析或有目的性功利性的演繹；而女性在接觸馮小青事時，則處于感性的詠嘆中，她們對馮小青之情感可用“感同身受”來形容，這樣的感悟與接受源于明清兩代女性之社會性別角色，是她們依附于夫主與家族，不能自主的命運所決定的，是社會與時代之復(fù)雜性的集中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