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衛(wèi)
亞姐是劉姨的女兒,比我大一兩歲的樣子。因為她是個啞巴,街坊鄰居都叫她“亞姐”,很少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也許是住得近的緣故吧,我每天跑進跑出都能在街上遇見她。亞姐雖然不會說話,但她愛笑,看見熟悉的人,睫毛彎彎,笑成一朵花,嘴里還會發(fā)出“啊啊”的聲音,像是想說什么,但不成音不著調(diào),沒人聽得懂。
我一直相信亞姐能夠看懂周圍人說的話,要不,她不會在我邀她一起去玩時喜不自禁地猛點頭。亞姐很孤單,同齡孩子都嫌她是個啞巴不愿意和她一塊玩,有時還會欺負她,年紀小的,又似乎很怕她,看見她后都會躲起來,但她似乎很想融入人群中。
亞姐常常獨自站在陽臺,眼巴巴地望著在街上玩耍的我們。有時覺得她挺可憐,而身邊又無其他玩伴時,我會向她招招手,大聲叫:“亞姐,你過來陪我一起玩吧!”看見我擺動招喚的手勢,亞姐“咿呀”應著,歡天喜地從樓上跑下來。
我們玩抓迷藏時,我讓她捂住雙眼,整個人趴在墻上,然后我跑得遠遠的躲起來。亞姐很聽話,我讓她趴在墻上,她就趴著,好一會后才松開手。她這邊看看,那邊瞧瞧,連一個小樹叢也不錯過,找得甚是認真。可她找了好久還是找不到我,看她撓著腦袋,焦急地跑來跑去時,我會連蹦帶跳地跑出來,笑著叫:“亞姐,你沒找到我!再來一次。”
我們的游戲周而復始地進行著,在亞姐面前,我是“常勝將軍”,而她也甘愿輸,畢竟在她孤單的生活中,我是僅有的一個愿意跟她玩耍的小伙伴。
孩童時代,不懂事的我,雖然會找亞姐玩,但也會欺負她,覺得她是啞巴,沒辦法告狀。有一次街上清理水溝,很多孩子都好奇地跑去看。雖然臭氣熏天,但我們卻覺得工人穿著連體的水鞋撈淤泥很新奇也很有趣。
人很多,大家擠來擠去。我站在亞姐后面,被她擋住了視線,叫了她幾聲,她都沒反應后,我用力去扯她,原本是想把個頭比我高的她拉開,但沒想到,我腳下一滑,順勢就把亞姐推到了水溝邊堆放的爛泥漿里,我自己也摔了一跤。
亞姐整個人趴在泥漿里,嚇哭了,被工人扶起來時,整個一“泥人”。我見狀,趕緊爬起來,顧不上拍身上的土,從人群中溜了?!笆呛谱油频摹!薄昂谱优芰恕!迸赃叺膸讉€孩子,怕被牽連,都爭先恐后地出賣我。
我害怕被家人問責,不敢回去,躲在了離家不遠的樹叢后,近距離觀察家里的動靜。那些個不講義氣的小伙伴,早早跑到我家向我媽告狀了。我看見她拿了把雞毛撣子掛在門邊,還在門口左右張望,估計是等我回家“就地正法”吧。我才沒那么傻,愣是躲在長滿毛刺的樹叢后,半天不出來。
父母見天黑了我都沒回去,開始四處尋我。我的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但我害怕“雞毛撣子炒肉絲”的滋味。不知什么時候,我注意到亞姐和劉姨也加入了找我的“大隊人馬”中。還是亞姐有經(jīng)驗,找了我一陣后,她突然一個人朝我藏身的樹叢后走來。我緊張的心懸了起來,擔心被她逮個正著。正準備再次逃跑時,亞姐張開雙手,一下跳到我面前,緊緊抓住我的手。她是笑著的,可我笑不出來,眼眶中正噙著淚。
老媽見到我后,一把把我抱在懷里,她邊拍打著我的屁股邊說:“做錯了事,躲起來有用嗎?”劉姨急著上來說,是亞姐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和我無關。老媽把目光轉(zhuǎn)向亞姐,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我如釋重負,長長地松了口氣。還好亞姐夠義氣,沒出賣我……
到了上學的年齡,亞姐去了離家很遠的特殊教育學校,我也開始了自己的學生生涯。很少見到亞姐后,我總是郁悶不樂,因為沒有人能夠像她一樣聽從我的派遣。
我還曾好奇地問過我媽:“亞姐干嗎要到那么遠的城郊上學呢?她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上學?!眿寢寣ξ艺f:“你亞姐是個啞巴,她到普通學校聽不懂老師的話,也可能被其他同學欺負。”特殊教育學校于我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那個學校和我們學校有什么區(qū)別,不知道學校里的學生會不會欺負亞姐?有過擔心,卻無能為力。
只是很快,我在學校就認識了很多好朋友,我們每天一起上學一起玩樂,慢慢地,我就漸漸淡忘了亞姐。亞姐一個月才回來一趟,她來找我玩時,我每每都和班上的新同學正玩得歡,她無法參與進去。
其實,那個時候,我是不希望亞姐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畢竟她是啞巴,她來找我玩,會被身邊的同學嘲笑,影響我在學校的聲譽。我躲開亞姐,讓她找不著我。幾次之后,亞姐可能也明白了我是在躲著她,于是不再來找我。
成長的時光總是飛逝而過,再次注意到亞姐已經(jīng)是幾年后的事。
那次亞姐參加了一個挺大型的比賽,劉姨特意來邀請我們一家去賽場為亞姐打氣。當我看到緩緩走到舞臺中央身穿一襲帶蕾絲的白色公主裙的亞姐時,我眼前一亮——這個長相俏麗宛若仙子的女孩是亞姐嗎?她什么時候變漂亮了?更讓我驚訝的是,亞姐居然會彈鋼琴。
她優(yōu)雅地坐在鋼琴前,十指在琴鍵上跳動、飛舞,神情投入。一束聚光燈把她整個人籠罩在一片璀璨的光芒中,偌大的禮堂里,唯有“叮咚”起伏的琴鍵聲,我仿佛聽到了山林里鳥雀的啁啾,清泉的流淌,花開的聲音,小草的點頭,有如天籟。
掌聲如雷般響起時,我才驚醒過來。遠遠望著裙裾飛揚,長發(fā)飄飄的亞姐,我有一瞬間的恍惚,覺得她像落入人間的美麗精靈。
我開始留意亞姐的動向,時常會走著走著就信步走到她家。我想看看,她是否回來了。每一次去,只要她回來了,都會在家彈鋼琴,可能是受琴聲的牽引吧,我總是身不由己。
我站在她家樓下的玉蘭樹下,一個人長時問地呆立著,忘神于那美妙的琴聲,而腦海里,滿滿的都是亞姐微笑的臉。
我和她之間已經(jīng)陌生了,我很后悔之前的那么多年,我都干嗎去了?我怎么可以嫌棄我的朋友是啞巴?怎么可以認為她會丟我的臉,我就故意疏遠她?聽劉姨說,亞姐沒什么朋友,同學間的交往也很少,每次從特殊學?;貋砗?,她都是獨自呆在家里與鋼琴作伴。
我算過亞姐學鋼琴的時間,正是我們都開始上學后,我一次又一次故意疏遠她,而她只能孤獨地一個人玩,偶然的一次,亞姐看到琴行里有一個小男孩在彈琴,于是她第一次很強烈地向父母提出,她想學琴?;蛟S那個時候,她是太孤單了。每次這樣想時,我就在心里埋怨自己,我居然錯過了那么多與亞姐一起成長的時光。
再次和亞姐面對面時是在我家,她和劉姨一起過來??粗呀?j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她,我們都有些尷尬。我不知說什么好,其實是有許多話想告訴亞姐的,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也不清楚她現(xiàn)在是否可以看懂我說的話,畢竟太久沒在一起了。
在媽媽和劉姨拉起家常時,我還是勇敢而果斷地把亞姐叫進了我的書房。我的書房是亞姐小時候最喜歡來的地方,爸爸收藏了很多小人書,對她誘惑很大。我看著亞姐,猶豫一陣后才連比帶劃地問:“你一直來都好嗎?”她微笑著對我點頭,然后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看得我渾身不自在?!霸趺戳??我身上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嗎?”我問她。
亞姐搖了搖頭,又笑起來??粗鵂N笑如花的她,我的心情頓時愉悅起來。她和小時候一樣,依舊那么愛笑。她比劃著告訴我,說我比小時候高了很多,也更帥了。我心花怒放,樂著對她說:“女大十八變,男孩也一樣。”
打開話匣子后,我們不再拘束,漸漸找回過去的熟絡。
說來奇怪,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舊能夠通過亞姐的手勢和表情知曉她想要表達的話,而她也能夠看懂我說的話。我知道她不僅學了鋼琴,她還參加學校的舞蹈隊。我也把自己在學校的情況一一告訴她。我猜想,她一定很想知道我們普通學校里的事情。
當我聽說學校要和特殊教育學校搞聯(lián)歡時,我真是喜不自禁,直呼——校長英明!我相信亞姐一定會來,她不僅要跳舞,還要彈鋼琴。我相信她高超的琴技定會獲得大家的喜歡。
“特殊教育學校里都是些殘疾人,他們的表演能看嗎?好怕怕喲!”
在我沉浸于自己的喜悅中時,我聽到了異樣的聲音,于是怒火升騰,對著那個碎碎念的男生嚷:“你嘲笑別人殘疾?我看你的心靈才殘疾?!北晃乙活D吼,那個男生馬上面紅耳赤,他惡狠狠地說:“管得著嗎?”“誰愛管你?心靈殘疾。”我伶牙俐齒,再加上周圍同學的正義聲援,男生灰溜溜地閉嘴。
亞姐真的來到了我的學校,他們一行人個個精神抖擻。學校用最隆重的儀式歡迎他們的到來,并且派出校舞蹈隊參與演出。聯(lián)歡嘛,總得輪流上臺表演。雖然我只是臺下黑壓壓人群中的一員,但每一個節(jié)目上演時,我都拼命鼓掌,恨不得亞姐能聽到。
特殊教育學校的同學,表演了很多精彩的節(jié)目,特別是聽到主持人介紹她們學各種技藝的艱辛時,大家由衷地贊嘆,掌聲雷動。
我聽劉姨說過,亞姐初學鋼琴時經(jīng)歷的種種常人難以忍受的磨難,她完全聽不到自己彈的鋼琴聲,但她一直都在堅持練習。和亞姐以及她的同學們相比,我們是幸運的,可是我們從來都不知道珍惜。我們總想著玩,揮霍青春,可是亞姐她們呢?她們通過勤學苦練,用自己精彩絕倫的表演贏得了我們的尊重和掌聲。誰有資格嘲笑她們呢?
我悄悄溜到后臺,找到亞姐,把自己早早準備好的可樂遞給她,我知道那是她最愛的飲料??赡苁俏覔u晃了太久,亞姐旋開可樂瓶蓋時,一股激流從瓶中噴涌而出,可樂噴撒得漫天,亞姐“啊啊”地驚叫著,臉上卻綻放著最燦爛的笑容。
(編輯 高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