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俐
關于西藏,像盈在心頭的一株綠蘿,從生根到發(fā)芽再到藤藤蔓蔓地爬滿所有角落,用了十年。這種疼愛仿佛是一個多情女子對待心愛之人,一心想把這世間最好的東西全部給他,哪怕耗去所有芳華也在所不惜。
一直試圖尋找一種方式安置洶涌在心間的西藏情愫。讀所有關于西藏的書、看所有關于倉央嘉措的詩句、記住所有和青藏高原有關的故事……但這一切,與心頭那份澎湃相比,總歸差了一些。
2015年,我在北京和拉薩之間輾轉多次。雪頓節(jié)我在色拉寺的大佛下祈福,白拉姆節(jié)在大昭寺廣場喝到微醺,燃燈節(jié)我和色拉崩堅在光明甜茶店和倉姑甜茶店的角落里整整坐了一天。我流連在所有虔誠的佛教徒中間,聽他們誦經,看他們磕頭,跟著他們一圈又一圈地轉佛。
初夏,是拉薩一年當中最溫柔的季節(jié)。
我沿著北京中路從布達拉宮一路往東,向著大昭寺方向走去,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心頭突然涌上一種強烈的感覺——倉央嘉措或許就在這茫茫的人海里,與我,已經在許多個不經意的瞬間輕輕擦肩而過。
停下腳步站在原地,我給了迎面而來的所有人一個明媚的笑意。那一刻,我瞬間明白,于我而言,讓那份情感落地最好的方式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把它記錄下來,用我最擅長的方式。
那一天,手機日歷顯示的日期是藏歷三月初一。
那一天,龍望潭公園里一個四歲女孩兒親了我的臉,她的名字叫卓瑪。那一刻,我的耳機里緩緩流出的這樣一段歌詞:遙遠的夜空,有一個彎彎的月亮……
從拉薩返回那天,北京城迎來了多日霧霾后最清澈的一天。頭頂?shù)奶?,像極了坐在拉薩河畔看到的天。
電腦前,所有的故事和情節(jié)仿佛早已安排妥當,而我,不過只是一個記錄者而已。
四個月時間里,我和小說里的三個明媚女子相依相偎,欣喜她們的快樂,悲憫她們的痛苦。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甚至能夠清楚地聽到她們三個人的對話和嬉笑。
案前的文字越來越多,打印出來的書稿越來越厚。
2015年的最后一天,我把所有寫好的文字鋪在案前,像農婦晾曬自己一年的收成。陽光下,水分化作裊裊水氣,抖著翅膀騰空而起,留下書稿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顆粒歸倉。
帕崩崗送走王初一,北京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我在遠離拉薩3731公里之外的北京城最東端淚流滿面。初一去了香巴拉,月兒回了香港,卓瑪如愿留在了北京。這是最圓滿的結果,如佛祖所愿,亦如我所愿。
這是我寫給西藏的一首綿長的情詩。愿世間眾生喜樂平安,也愿世間所有的靈魂都能溫柔相遇。
這陣拂過嫩禾薰醉于原野的微風,
彎彎曲曲地為芳草述說著飛蓬的故事:
唉!韶華有謝,榮枯易代!看啊——
豐潤的少年,轉瞬間,已似不丹的彎弓!
——倉央嘉措
大學畢業(yè)后十多年的時間里,初一、月兒和卓瑪三個女生在北京和拉薩的3731公里間來來回回。
初一無限篤定地認為自己的前世一定在拉薩,不然她不會第一次看到拉薩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冒出那么原始的親近感。丹增阿媽是卓瑪?shù)膵寢?,初一第一次跟著卓瑪回到拉薩,第一次見到丹增阿媽時,一輩子沒有離開過西藏的阿媽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初一幾分鐘,最后堅定地冒出一句:“這個孩子,我一定見過她!”
初一喜歡拉薩的天空、拉薩的太陽,喜歡大昭寺外八廓街上磕長頭的修行者和悠閑轉經的老人。
記得大一結束的那個暑假,初一和月兒第一次跟著卓瑪去拉薩。當時青藏鐵路還沒有修通,從北京到拉薩除了坐飛機之外,只能坐火車先到成都,再換長途臥鋪車進藏。
一輛載滿藏族人的長途車像一條了無生氣的長蛇,一路走走停停緩慢地爬過了羌塘草原,隨著海拔漸漸升高,月兒高原反應吐得昏天黑地,一路上嚷著這輩子再也不要去西藏。而初一卻興奮得幾乎一路沒合眼,長途車路過格爾木和可可西里的時候,透過渾濁不堪的玻璃窗看著外面的天空,寬闊的草原、飛奔的藏羚羊。初一發(fā)現(xiàn),頭頂?shù)奶毂茸约簤衾镆娺^的還要藍……
這時,初一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沒有人知道這個仿佛快要哭斷氣的姑娘為什么會如此激動,良久之后,她認真地告訴月兒和卓瑪:
“我這回知道了,拉薩,一定是我前世的家……”
卓瑪在拉薩的八廓街邊長大,高一時考上了拉薩在北京的內高班,愛上了內地,從此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她羨慕極了北京的女孩兒會卷著舌頭發(fā)出好聽的“兒”音,喜歡皮膚白凈的北京女孩子穿著各種各樣的好看的短裙,尤其是扎著長長的馬尾。
高中三年,卓瑪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努力,成為眾多內高班孩子中的佼佼者,并且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少數(shù)民族孩子人人向往的最高學府——中央民族大學。
好不容易盼到大學畢業(yè)可以永遠留在北京,如愿地改掉身份證上的住址,成為一個她想成為的北京人。誰知道造化弄人,就在卓瑪畢業(yè)后的第二年,把一個時尚雜志社情感編輯的工作做得風生水起時,遠在拉薩的阿媽卻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幾乎癱在了床上。
作為家里唯一的、也是阿媽最愛的女兒,卓瑪最終還是沒能抵擋得住阿媽含淚的眼神,戀戀不舍地放棄北京的一切返回了拉薩。
然而,人回去了,心還在北京。這么多年來,心有不甘的卓瑪一直盼著阿媽的身體能夠有所好轉。這樣,她就能痛痛快快地離開拉薩回到北京,絕不拖泥帶水。
回到拉薩之后,卓瑪一直沒有找個固定的工作,為此阿媽心里很不痛快。但是只有卓瑪知道,她不想讓一份固定的工作捆住了自己的手腳,總有一天拉薩再也留不住她了。
為了養(yǎng)活自己,卓瑪給內地的一些雜志寫一些關于西藏的文章,她的文字功底扎實,出手快,而且又精通藏語。許多內地的雜志恰好需要這樣的作者。
沒有人知道月兒姓什么,就連她的身份證上的名字都只有端端正正的兩個字——月月。穿著牛仔褲和白色T恤,扎起長長的馬尾,揚著一張精致的、巴掌大的小臉兒時,所有的人都會認為她不過是個剛上高中的小女生;而穿著低胸緊身的香奈兒短裙,一襲齊腰長發(fā)隨意散落后背和胸前時,月兒的長長睫毛下的明亮眼睛里又透著無人能懂的深邃。
卓瑪羨慕極了月兒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和脆而不尖的嗓音,也正是因為有著這個無人能及的優(yōu)勢,月兒從高中開始就在北京電臺的幾個欄目里兼職做著主持人,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
月兒是個謎,她對朋友通體透明,唯獨對自己的身世閉口不談。用初一的話說,認識她十多年了,竟然不知道她姓什么……初一只知道,月兒從小跟著外婆和媽媽長大。她常說,她比傳達室的大爺在民大待的年頭都長,真的是待煩了。可是有一天真的可以離開民大,又能去哪兒呢?月兒始終不知道答案。
這么多年來,初一每年都要回拉薩住上一段時間。
坐在阿媽丹增家一幢三層的藏式小院里,抬頭望著碧藍的天,聽著從耳邊吹過的風聲,初一覺得自己的心平靜得像納木錯神湖的水。初一盼著能夠留在拉薩,在拉薩的某一個不起眼的街角過著尋常女子的生活,日日柴米油鹽。
可是大學畢業(yè)之后不久就遭遇失戀的重創(chuàng),再過不久又認識了海峰。心里裝了太多太多委屈的初一,最終還是被北京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城市牽絆住了前行的腳步。年年都盼著能回到拉薩,但是每年待在拉薩的日子總共不會超過半個月。
除了海峰。初一丟不下的還有她用來謀生,卻又雞肋般“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工作。
卓瑪記得第一次在月兒家看到透明的高腳杯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從小到大在拉薩長大的卓瑪,家庭雖然殷實,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晶瑩剔透的器皿,看上去薄如蟬翼,掂在手里卻有著沉沉的分量。卓瑪想起了阿爸和扎西叔叔喝酒的銀杯子,上面裝飾各種各樣五顏六色的青金石或者松石,華麗而精美,可是人們幾乎看不出它原本的樣子。
卓瑪學著月兒的樣子用大拇指和食指環(huán)住杯子邊緣,中指托在杯子最細長的部分之間,說話的時候不忘用輕輕地轉動杯子,讓猩紅色的酒在沿著杯子內壁劃出一條條動人的弧線。
“海峰,你知道我為什么想留在北京嗎?”卓瑪輕輕地抿下一口酒,抬眼看著坐在對面的海峰,突然問了一句。
“很多人在年輕的時候都喜歡外面的世界,我們大概都一樣吧。”有人說一萬個北漂就有一萬個留在北京的理由,這些理由大多和年少輕狂有關。海峰的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語。
近十幾年來,全國各地乃至全世界的年輕人猶如潮水般涌向北京,擁擠的地鐵、狹小的公寓、巨大的工作壓力和忙碌無比的生活節(jié)奏下,城市人口依舊飛速增長,霧霾再大依舊擋不住人們行色匆匆的腳步,這個城市讓太多人欲罷不能。
當然,有的人為了夢想,而有的人卻是為了愛情。
“與其說我拼命地想留在北京,倒不如說我是拼命地想離開拉薩?!弊楷?shù)皖^看著杯子里的酒,送到嘴邊一口喝下。
《北京遙望香巴拉》臺海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