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殺了我

◎歐陽乾

請你殺了我

◎歐陽乾

1

這是一棟十分破敗的樓，看上去有些年頭了。這樣的舊式樓房是沒有電梯的，我沿著樓梯一層層地爬上六樓，在樓梯拐角處，豎著一個不顯眼的木制門牌，上面寫著“張氏牙科”。

應該就是這里了。我定了定神，推開門走了進去。房間里略為昏暗，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桌前看書?？吹接腥藖恚泵仙狭藭?，打開了桌子上的臺燈說：“你好?！?/p>

我點點頭，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請問，是牙齒哪里不舒服嗎？”

“沒有，”我搖了搖頭，“張醫(yī)生，我想讓你幫我殺一個人?！?/p>

“呵呵……”他笑了起來，“這位先生，我想你找錯……”

“沒找錯，就是你，”我打斷了他的話，“牙科醫(yī)生只是你的偽裝，你真正的身份其實是殺手。”

我拿出早上買的報紙，在桌面上攤開指給他看：“在A4版與A5版的中縫里，刊登了一條張氏牙科的優(yōu)惠廣告，很短。但若把今天的年份和日期作為數(shù)字，分別乘以二再除以三的話，就可得出一組數(shù)列，分別對應這則廣告里的以下這些字：‘目標清除，請付尾款，張醫(yī)’。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份發(fā)行量并不大的都市晨報，便是你跟客戶進行聯(lián)絡的渠道之一。”

他慢慢收斂起了笑容，身體并未有所動作，右手卻伸向了辦公桌下面的抽屜。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那里應該有一把手槍。

我說：“你不用緊張，我不是警察，只是一個作家?！?/p>

“作家？”

“對，作家，專門寫懸疑推理故事的?！?/p>

為了讓他相信，我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寫過一本跟殺手有關的小說，叫作《地獄火》?！?/p>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地獄火》是你寫的？”

“對啊，你看過？”

“看過，也算是跟職業(yè)有關吧。這本書寫得不錯，尤其是描寫殺手躲在一千五百米外的高樓上，一槍爆掉目標人的腦袋，噗一聲悶響，腦漿四濺，我記得書里是怎么形容來著，那人像被瞬間……”

我接話道：“抽走了靈魂一樣倒了下去?！?/p>

“對，對，這個比喻太精彩了，不過……”他搖了搖頭，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殺手用槍殺人，沒有打頭的，基本都是打心臟位置。一是因為頭部目標太小，不好把握；二是你把目標人物的腦袋打爛了，雇主如何確認身份？”

不錯，我點點頭，果然很專業(yè)。

也許是這本小說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放下了對我的戒心，將伸向桌下抽屜的右手重新放回了桌上：“作為一個行外人，能寫到這個程度已經(jīng)不簡單了。你剛才說想委托我殺人？說吧，你要殺誰，我給你打個八折?！?/p>

我說：“殺我?！?/p>

2

他感到很吃驚，疑惑地看著我：“我不明白?！?/p>

我問他：“你當殺手，有沒有職業(yè)追求？”

“職業(yè)追求……”他思考了一下，“在我們圈里，有個年度精英殺手排行榜，能夠被選上就是莫大的榮譽。其實我干這行，純粹就是混口飯吃，要是說有點什么職業(yè)追求的話，那就是希望有一天能進入這個排行榜內?！?/p>

我點頭：“對，身為一個作家，我也有我的追求。我的終極人生夢想，就是有朝一日成為暢銷書作家！你看過我的書，覺得寫得怎么樣？”

“我覺得不錯。你那本《地獄火》我看了兩遍，挺好，比那些仰望天空、逆流成河啥的強多了?！?/p>

“問題就出在這里！我覺得好，編輯也覺得好，但寫了那么多本書，就是不出名！后來我明白了，在這個時代，想出名就得炒作！要是能實現(xiàn)這一目標，我不在乎拿命來炒！”

他被我的態(tài)度震驚了：“您鎮(zhèn)定……出名，就這么重要嗎？”

“當然重要！你不了解作家，辛辛苦苦寫一輩子書，錢沒賺幾個，圖什么？還不是為了出名！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這個世界上，刻在所有人的心里，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意義！”

“為了這個意義，你寧可去死？”

“寧可去死！”

“那好吧，我尊重你的意愿?！彼聊季玫溃斑@個活，我接了。時間、地點？”

我看了一眼墻上的日歷，已經(jīng)進入了十月份：“就選在萬圣節(jié)吧，還能烘托一下氣氛。至于地點，隨便在一個顯眼的地方就成。我的下一本小說《心慌慌》就要出版了，你要把現(xiàn)場偽造成因為我在這本小說里泄露了殺手集團的秘密而被滅口的情形，這種新聞，媒體一定會跟狗見了屎一樣興奮的?！?/p>

“沒問題?！彼c點頭。

“還有，”我囑托道，“千萬不要打我的頭，一定要打這里—心臟。我不想讓自己腦漿迸裂地出現(xiàn)在報紙上，那樣他們一定會打馬賽克?！?/p>

“放心吧，一定讓你痛痛快快地走?！?/p>

3

我安排好了后事，靜靜地等著萬圣節(jié)那天的來臨。沒想到幾天后出版公司的女編輯小魏忽然登門造訪，她是為我即將出版的新書《心慌慌》而來，還帶了一份合同讓我簽字。

我感到有些意外：“合同不是早就已經(jīng)簽了嗎？怎么還要再簽？”

小魏眉開眼笑地對我說：“你再仔細看看合同?！?/p>

我接過合同，仔細看了一下，大吃一驚。原來這是一份加印的合約，其數(shù)目讓我眼前一陣眩暈：“要加印五十萬冊？”

“不僅是加印那么簡單，公司還決定將《心慌慌》列為重點書籍，斥重金全渠道推廣，電視啊，廣播啊，新聞熱點啊，能上的全上！改游戲、改影視，搬上大銀幕指日可待！”小魏站起來，雙手扳著我的肩膀，“你要火了！”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真的？”

“合同都擺在這里了，還能有假？你就要成為國內一線作家了，萬千粉絲追捧的對象，媒體爭相報道的寵兒！”

小魏走了以后，我連夜去了張氏牙科，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沒有人，按說殺手都是24小時工作制的啊。也許張醫(yī)生出診去了？

我這樣安慰著自己，一直在牙科診所前等到日暮西沉，也沒有見到張醫(yī)生的人影。我的心就像夕陽落山前的蒼茫大地一樣，一點一點地陷入了黑暗。

我在牙科診所等了兩天，始終不見人影。我慌了。明天就要萬圣節(jié)了，他會不會像小說里那樣，幽靈一般出現(xiàn)在我面前，然后不由分說、無比冷靜地給我來上一槍？

不！怎么可以這樣！

老子馬上就要出名了，怎么能這么輕易地死去！

就在我走在絕望邊緣的時候，張醫(yī)生終于再次回到了診所。

“你……”我看到他，猛地跳起來，熱淚控制不住地涌出，“你這幾天跑哪去了？”

“嗨，這不是前一段時間衛(wèi)生局發(fā)來通知，要牙科醫(yī)生都要進行統(tǒng)一培訓嗎？你在這兒等我干嗎??？放心吧，只要接了活，保證給你順利完成，干殺手這行，講的就是個信譽！”

“不是，不是這個事?！蔽颐偷刈プ∷男渥樱拔蚁肴∠?，我不想死了?！?/p>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給他說了一遍，沒想到他聽完之后卻苦惱地撓起了后腦勺。

我忙道：“張醫(yī)生，你放心，錢還是你的，我不要了。”

“不是因為這個，嗨……這幾天我不是得去培訓嗎，害怕萬圣節(jié)那天抽不出時間，就把這活轉給別人了?！?/p>

“??？”這下輪到我目瞪口呆了，“你把活轉給誰了？趕緊取消?。　?/p>

“麻煩就麻煩在這兒，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啊。干我們這行有這行的規(guī)矩，殺手之間是要互相隱瞞身份的，所有的聯(lián)系都必須通過中間人。我只知道接活兒的人在年度精英殺手排行榜上排名第六，是個挺牛的主。”

聽完這一番話，我手腳一抽，渾身如墜冰窖。

4

過了凌晨就是萬圣節(jié)了。我備好行李，準備逃離這座城市的時候，手機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我低頭看了一眼，是小魏。

小魏說，上午在市中心要舉辦《心慌慌》的新書發(fā)布會，要我趕緊過去。

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開新書發(fā)布會，可我不是要準備逃亡的嗎？到底應該怎么辦，我猶豫了。

“你說話啊?！毙∥捍叽俚?。

“我……那個……”我看了看車窗外，“現(xiàn)場安保力量怎么樣？”

小魏笑了起來：“安啦，在市中心開發(fā)布會，不會有人來搗亂的?！?/p>

我說：“好吧，我這就過去?！?/p>

我去得早，小魏正在大廳里指揮著布置會場?？吹轿?，她眉開眼笑地迎了上來：“這下你可要火了，也不枉我這個小編輯盯了你那么多年哦……咦，你臉色怎么這么差？”

我打了個馬虎眼：“昨天晚上有點失眠?！?/p>

“這可不行，一會兒那么多記者過來給你拍照呢，還要上電視，走，我領你去化妝間補補妝。”

去化妝間要經(jīng)過一條偏僻的過道，狹窄的空間又讓我心里的緊張感泄露出來，我不由自主地長吁了一口氣。

“你真的不舒服??？”小魏體貼地摸了摸我的額頭。

“沒事，只是有點……”我忽然注意到了她中指上的戒指，“小魏，你訂婚了??？”

“沒有啦，就是一個紀念品。”

紀念品？我急忙抓起她的手看了一下，看到戒指上刻著一個數(shù)字“6”。

我猛地后退了一步，驚愕地脫口而出：“……你是殺手？”

“怎么，你知道的東西不少啊?！彼耘f笑靨如花，語氣卻變得冰冷。

我急忙道：“我要取消這個任務！我不想死了！”

“很抱歉，任務已在執(zhí)行中，無法取消?！毙∥毫闷痖L裙，伸手向大腿處摸去，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那里應該別著一把手槍，并且還是無聲的。

“小魏，你聽我說，你要是殺了我，這一切豈不都……”話說到一半，我就停住了，忽然間，我全明白了，我嘴唇顫抖著，“你是先從張醫(yī)生那里接到了殺死我的任務，然后才策劃了這一切，包括書的加印、新聞發(fā)布會，你就是要在這里殺死我，趁著各路媒體都在，讓我死在發(fā)布會現(xiàn)場，取得最轟動的效應……”

她手里拿著一把小巧的無聲手槍，贊道：“果然是推理作家，你不出名，真是可惜了。所以，如果今天你不死，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心慌慌》也不會暢銷，那加印的五十萬冊也就變成了廢紙，對吧？”

我僵住了，這是一個環(huán)，一個我自己扣起來的莫烏比斯環(huán)。真的就像小魏說的那樣，除了殺死我以外，此題無解。

她淺淺笑道：“一切都是為了暢銷和出名，放心去吧?！?/p>

我喃喃道：“你到底是殺手，還是編輯？”

“有區(qū)別嗎？都是混口飯吃，不過是方式不同罷了?！彼褬屌e了起來，臉色異常冷峻，“第182號任務，殺死作家乾，制造其因為披露內幕而被殺手集團滅口的現(xiàn)場，以獲得最大的轟動效應。任務委托人：乾?！?/p>

“噗！”一聲輕微的槍響，我像被瞬間抽走了靈魂一樣踉蹌地倒了下去，躺倒在溫暖的血泊里。在斷氣之前，我摸了摸胸口，有些安心了。

她沒有打我的臉，對準的是我的心臟。

（原載《青年文摘·彩版》2016年第3期 湖北萬淑芳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