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白雪之藍天青稞

我沒事兒又惦記故鄉(xiāng)的青稞了：“你們那里青稞還種著沒？”“沒。有一年種上，好好地不長都死掉了?！被ブ_子的小老鄉(xiāng)進城打工，并不相識卻已意會——同為青稞故鄉(xiāng)人，他明白我在問什么，我知道他會告訴實情。不經(jīng)意間傳遞的重大信息：因氣候變暖等原由，多年來鄉(xiāng)里再種不成青稞了；對此鄉(xiāng)親們不甘放棄，然而青稞在那里實難起死回生。

這下輪到我吃驚了。青稞竟是如此個性鮮明的作物，它怎么這么挑剔、這么敏感？好倔強的青稞，決不妥協(xié)寧折不彎的青稞，“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一點不給人留什么情面的青稞。

沒想到，針對一部青稞史的田野垂詢，會在隨便的閑聊里直破主題。這里面肯定很有意思，你看，不僅具體地域的前限制清楚，而且時序的劃分即學術(shù)斷代的后定位亦明確。“故鄉(xiāng)青稞斷代史”，我會不會做一番深究？這個想想再說。

而今人們要想看到青稞，須過臺子、多思代去南門峽①以北，夾雜于油菜小麥間稞田，片塊數(shù)量也不多。顯而易見，原先那些青稞生長地帶，正逐步被擠壓退卻而到了更高更冷處。依此類推，這邊青稞的整體移動，與那邊雪線、冰川的消融萎縮，直接的效應簡直能用尺子去丈量。這種“這邊”與“那邊”頻發(fā)的能量轉(zhuǎn)換嚴重失衡，正是本世紀最苦惱和最恐慌的話題。說話間，印度持續(xù)大旱，德、法等國多地受淹，以至首都巴黎盧浮宮危在旦夕，活似一場西半球之于東半球的“抽干”和“倒灌”。就是人說的，一個獨立事件，必有內(nèi)在的因果奧秘。遙望東部和南方連降大暴雨、特大暴雨，城市鄉(xiāng)村飽受煎熬，我們身邊種下又死亡的青稞，卻在風調(diào)雨順中表達怎樣的臨終獨白？

對此我有一種擔心，那就是，也許人們還沒有弄清青稞是咋回事，就已經(jīng)忘卻而拋之腦后了。像我這樣對青稞耿耿于懷老愛拿青稞說事兒的人，還能找到幾個？

青稞的含義可謂古遠又新潮。在地理與人文的版圖上，它集高原元素（除特殊自然，核心在人）于一身，珍稀豐富一枝獨秀；正因此，在生命和生存的關(guān)節(jié)處，它領(lǐng)麥類先鋒于當下，舉重若輕不可不察。它才真正是世界農(nóng)作物高地之“雪線”和“冰川”，盡顯孤傲陽光，故而也格外脆弱易傷。

顯然，我們鄉(xiāng)里那些搶救式播種青稞的人，并不愿意就這么承認青稞由盛而衰、由衰而亡的既成事實。我終于知道，青稞很執(zhí)拗，人也很執(zhí)拗。這之中形成的感情，必然與別的作物相比更覺非同一般?！皳尵仁讲シN”，手扶農(nóng)具蹲跪田壟的一個執(zhí)意，一個與看不見的對手爭奪的非虛構(gòu)意象?！坝械臇|西失去了才知道存在過”，我們會一同感嘆，“失去的往往是最可寶貴的”。與祖先們世代同輩的青稞，和我們幼年、成年大半生相伴的青稞，說離開就離開了？從有青稞的故鄉(xiāng)來到不見一棵青稞的故鄉(xiāng)，你會萌發(fā)鄉(xiāng)愁哀傷？不，正如此刻，你還不會為青稞痛心、為青稞流淚。一宗古老稼穡的祖業(yè)正收縮失離于爾等頭上，對此人們尚沒有全然意識到。

重提青稞并不意味著我意欲將問題“泛環(huán)?！被?。動不動拿“環(huán)境問題”操刀縱墨，都要嚷一嚷“拯救地球”“拯救人類”之類的詞語，看似抓住了一個熱點，實則已不自覺落入窠臼。老實說，那應是另一種專業(yè)話題。無疑，當下可遇以及記憶保留的有意思的東西要更多，青稞饃，青稞搟面，青稞炒面，老舊的“黑面”故事，細膩的小麥“白面”令其盡顯鮮活。還記得黑、白二面相裹的“磚包城”②？白面包住黑面，極力掩飾著窘迫和慚愧。孩童對此心知肚明，吃掉白面“磚”，拋下黑面“城”，蓋因腸胃無隱瞞。吃過磚包城的人，今天要么可能閉口不談，要么可能異口同聲：這是多么精心精到的營養(yǎng)搭配！

偶見新鮮的青稞麥仁及麥仁磨搓的梭梭兒有賣，袖珍的食品，精到的吃法，嘗個鮮有嚼頭，乃是唯一可吃到的青稞食物了。還不是全熟的青稞，香嫩的有八成熟的青稞，正在地里等待熟透。人們顯得心急，但青稞可以給你。人們?yōu)槭裁磿募?？是的，可以提前給你想要的，因為青稞可以做到。

大面積的青稞群落現(xiàn)在哪里？繼續(xù)向北，過大坂山入祁連山“金谷地”。一眼望去，金黃為油菜，墨綠必是青稞。鋪天蓋地的油菜花和綠油油的青稞，人們愈來愈對后者著迷?！昂我越星囡?？”會一下把人問住。而很容易就能想到，在青海，只有在青海，人們把那個鹽稱作“青鹽”，把那個湖稱作“青海湖”。青鹽、青海湖，青稞，哪路神仙一氣呵成這樣命名過來，想要突出一個什么呢？那一定不僅僅是顏色了，那意思一定是比顏色要更深更濃。

而在這里，青稞首先以一種文化符號呈現(xiàn)于視野。青稞成為“筆墨”，“寫”下“愛你一萬年”等撩人圖文，炫耀震撼之極。細心人發(fā)現(xiàn)，油菜種植占絕大多數(shù)，青稞儼然若鳳毛麟角是為點綴。其實這才是我最想說的：青稞，這莊稼中的莊稼，麥子之上的麥子，季節(jié)的旗幟與領(lǐng)跑者，如高原鳥中猛禽，花中雪蓮，林中云杉，就在那里，雪山不是虛設(shè)的風景，黑土有黑土的光澤，青稞僅在自己喜歡的山坡之上。

從下種出苗，遠離溫熱，拒絕富氧；至抽穗灌漿，千百次雪打霜摧，青稞終于綻放。

青稞綻放，我憑什么可以稱作綻放？非親眼所見，你是難以相信的——

抽穗之初的青稞，芒刺足有十三四公分長，色澤綠潤而接近透明。朝陽映耀之下，掛著露珠的穗芒，呈放射狀錚錚打開，如煌煌金縷，似爍爍繡絲。

像某一種神鳥展翅，在一個早晨，整片田野齊胸高的青稞全體同時綻放，璀璨之狀，只可眼觀手觸，而語言描述難及！粗略數(shù)之，每穗的芒刺在40枝上下，就是說，每穗的結(jié)籽亦這么多。我再重復一下，每一絲長稞芒的根部，都有一粒稞仁座果，對此植物學有專業(yè)稱謂：叫“穎果”③。

好像已快漸忘了？“脫穎而出”原本就這意思。待到灌漿飽和成熟，芒刺因漸漸脫去水分而更堅挺硬翹。這么長的芒刺顯得一定厲害，它讓你打住那些無用的猜測，陡然增添對于青稞的喜愛與信賴。而那多增的一份光合作用與營養(yǎng)攫取，至此全部完成。

奧妙還在頭頂?shù)奶枺€有腳下的黑土地。世上最炙灼的日頭，紫外線最強的光照，都傾注給青稞了。極具殺傷力的遒勁陽光，用“烤煉”來形容其狀態(tài)成效，恰如其分而求之不得。我們的青稞感覺怎么樣？它在吃罪、在受虐？是咬牙隱忍快受不了，還是正享受滋潤滿足著？肥沃的黑土，豐潤活泛不遺余力。青稞啊青稞，豈能不出類拔萃！青海人的青稞，一道農(nóng)業(yè)奇觀，一茬糧食珍饈，一陣贊嘆驚艷，一款心靈收藏。哦，你該不該為青稞驕傲？該不該為青稞吟唱一曲？

像部落酋長頭頂羽冠，這說法贏得贊同。稞芒風采四射咄咄逼人，包裹著果仁，芒刺警覺、芒刺示威，恍若鎧甲武士化身。果仁從此一生安然，種種疾患消弭遠離。任你何方兇煞，要隨意侵犯征服都難得逞。不是夢中而是真實的青稞軍陣，纓穗飛，劍戈舞，馬蹄滾滾，鼓角呦呦，春天它向高山嘯傲而去，秋天它從高山嘯傲而來。

忘情的游人將一束青稞舉向天空。青青的光閃閃的青稞，天下與蒼生的汗水心血無盡流灑，古昔稼穡的錦玉，新產(chǎn)稞麥的珠翠，浴火重生的結(jié)晶，新出爐，成色足，氣息香……

六年前的夏天氣溫猛升，如攔腰一刀，油菜花數(shù)日內(nèi)驟然敗謝。青稞亦嚴重減產(chǎn)，籽粒含量不飽和，質(zhì)地指標大打折扣。溫度、溫度！不是青藏高原和中國，是全球出了問題，歸根究底卻在乎千變?nèi)f化的人類活動自身。人類這家伙，無比聰明和無比智慧，是他；無比愚蠢和無比幼稚，也是他。

不必多加妄談。你想到了，與我們親熱相伴而密不可分的，還有青稞酒。青稞何曾遠離過我們？是不是早就明白了，青稞只能用來造酒，而不能干其它？這是青稞最初也是最后的光榮。從青稞到擺上桌的酒，是青稞史的另一份秘史解讀。青稞酒要燙熱，必須二次加溫。青稞酒一加溫，渾身也跟著熱起來。也就是說，青稞酒需要伺候著喝。打開蓋兒就倒，那可不是青稞酒的喝法。喝青稞酒之前有一個過程，我這里暫且叫“預熱”。當然，常常是酒早就在那兒熱好了。心照不宣，何須大碗，只端小杯。延續(xù)濃烈情誼的瓊漿玉液，每每讓我們與青稞撞個滿懷。青稞的好處，情緒上來的腸肚，你知我知，心照不宣。

威遠古鎮(zhèn)街頭，嗅到了，幽幽酒糟味。嗅到了？那就好。酒糟味兒，有點兒淡、有點兒甜。這是一個能夠與雪山相望的風水寶地，你看，青稞種植者們多么氣定神閑，他們的青稞與遠方的雪山一樣鮮亮，正是人間那久久祈愿的初心不改與代代真?zhèn)鞯南嘁罏槊Ｄ呈履晨炭偰芰钊搜矍耙涣粒好媲暗臒峋频狞S銅酒壺，又一次被主人擦亮。

注釋：

①：臺子、多思代，互助縣城以北農(nóng)業(yè)鄉(xiāng)村，青稞曾多有種植。

②：磚包城，兩層揉和好的小麥與青稞面蒸制的花卷饃。黑白分明，被青海人形象喻為磚體裹固粘土而筑之城墻，頗含磚貴而土賤之意。

③：穎，喬本科植物的子實帶芒的外殼部分。

【作者簡介】祁建青，土族，青?；ブ恕Ｖ袊鲄f(xié)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學會副主席，青海省作協(xié)第六屆副主席。在《人民文學》《昆侖》《解放軍文藝》《散文》《中國作家》《民族文學》《解放軍報》等發(fā)表作品。出版散文隨筆選《玉樹臨風》《瓦藍青稞》，長篇報告文學《光明玉樹》（合著），主編《青海美文選》《青海美文雙年選》。榮獲全國第九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全軍第十一屆文藝優(yōu)秀作品一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