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貓

王春迪

老街上有句老話：家有千兩銀，不如海府有個人。

自家的爺兒們，說在海爺?shù)匿佔(zhàn)永镒鍪?，說起來有臉，傳出去有光！那年月，高堂上的縣令，別看前呼后擁威風(fēng)八面的，一年忙死累活，頂上天，也就四十五兩銀子?？傻胶?shù)牡晏美?，瞇眼抓一跑腿的伙計，胡子還沒長全呢，一年就掙五十兩！這還不算逢年過節(jié)東家過壽時的賞賜！

海爺鋪?zhàn)永铮吭路耆昶叽蜓兰?，單看犒賞伙計的酒，就有茅臺汾酒狀元紅竹葉青；喝的茶，有云霧毛尖普洱嶗山綠；吃的主食，有蒸餃米飯燒麥?zhǔn)謸{面；還有那葷素菜品、爐食小吃、點(diǎn)心干果……回回不重樣，次次有翻新！

這也難怪，每每海爺鋪?zhàn)永镎行禄镉?，里外鬧騰得就跟皇帝選女婿似的。

手頭一寬，心就癢癢，老想折騰！平日里，常有伙計聚賭、掌柜捧戲子的事兒，傳到海爺耳朵里。更有甚者，還偷偷地端起了煙槍，抽起了鴉片！為此，海爺沒少紅過臉罵過娘摔過碗攆過人！

倒是有個名叫栓子的小伙計，長得眉清目秀的，進(jìn)門兩年多了，從未見他沾染過什么見不得光的玩意兒。逢集趕會，栓子手揣袖口晃半天，愣是連個糖球都舍不得買。栓子腿勤，終日不離三壺四把，這三壺，便是茶壺、噴壺、煙壺；而四把，就是笤帚、撣子、毛巾和抹布。白天，栓子一邊干著活，一邊還熟記算盤口訣，有客實(shí)踐，無客默念；晚上，鼾聲如雷時，栓子一邊流著口水，一邊還背著“迎客謠”。就憑他這股子認(rèn)真勁兒，逢年過節(jié)的，沒少得到東家額外的獎賞。

乍看，都以為這孩子懂事，會過日子。事實(shí)上，連街頭要飯的小乞丐都知道，栓子這是諸葛亮擺空城——逼不得已。

栓子有個不省心的娘，跟蒼蠅似的，成天盯著栓子要錢。栓子剛當(dāng)伙計的時候，心疼她娘，寡婦娘兒們一個，靠著洗洗補(bǔ)補(bǔ)做點(diǎn)豆腐，拉扯他和他哥哥，啥黑臉兒沒見過？啥苦水沒吃過？所以，每次探親回家，栓子都是大包小包的。鋪?zhàn)永锏幕锸澈?，?shù)不清多少回，栓子吃到可口的玩意兒，東西都進(jìn)嘴兒了，一想他娘，立馬吐出來，用草紙包好，給她留著。

哪想，自打他當(dāng)上了伙計，他娘竟然跟錢急上了！每每栓子回家，她總是變著法兒地尋思出各種理由，跟榨油似的，把栓子錢袋里的錢都榨出來，榨得連個路費(fèi)都不剩！

起初，栓子并沒說啥。可一回如此，兩回如此，回回如此，栓子不樂意了。畢竟，自己也快到娶媳婦的年齡了，手底不留點(diǎn)兒余錢，哪兒成?。?/p>

并且，栓子覺得，他娘之所以這么貪錢，明擺著，是想貼補(bǔ)貼補(bǔ)他哥，或是受了他哥嫂的指使。

一生氣，干脆，這家我不回了！逢年過節(jié)，栓子只是隨便劃拉點(diǎn)東西，讓人捎回去，意思意思罷了。

栓他娘急了，好呀，不來是吧，我生??！老娘有病，哪個做兒子的，不該掏錢抓藥？于是，栓他娘今天肩疼腰疼腿疼心疼，明天頭暈耳聾眼瞎嘴歪，打個哈欠能掉下巴，翻個身能扭了腰，逮什么裝什么，裝什么像什么。

折騰了幾次，栓子火了。牙一咬，心一橫，裝吧，你接著裝吧，我這錢，就是玩了嫖了喂了狗了，也不給你！

話傳到時，栓他娘正用一塊頭巾纏著腦袋，躺在床上哼哼呀呀地嚷頭疼。聽罷，這婆子骨碌一聲從炕上跳了下來，頭巾往地上一摔，走，進(jìn)城！找他去！

那年月，子女如若不孝，做父母的，可以到縣衙去告他們，名為“告忤逆”。這罪名，僅次于謀反，一旦證據(jù)確鑿，被判為逆子，二話不說，當(dāng)庭杖死！就這，還算好的！早些時候，還有“剝皮揎草”“磨骨揚(yáng)灰”的！所以，當(dāng)栓他娘站在鋪?zhàn)娱T口，口口聲聲，說要去縣衙“告忤逆”時，栓子吧唧一聲，嚇得癱坐在了地上……

打這件事兒以后，每每鋪?zhàn)永锇l(fā)辛苦錢，栓他娘總是不期而至，廢話不說，腰一叉，手一伸，栓子就得乖乖地把銀子交出去，眉頭都不敢皺。大伙拿栓他娘打趣，說她是只老錢貓，百里之外，都能聞到錢腥味。

時常，栓子看到別的伙計，偷偷跑出去搭個酒伙看個戲找個女人啥的，心里怦怦跳，再捏捏錢袋，騰起的火苗，吧嗒，熄了。

一天，家里托人告訴栓子，你娘快不行了，回去看看唄。

栓子笑笑，以為又來要錢，遂把剛發(fā)的銀子交給來人，說了一句，鋪?zhàn)永锩?，便撣著灰轉(zhuǎn)身而去。

哪想，幾天后，當(dāng)栓子他哥著一身白花花的孝服，出現(xiàn)在栓子面前時，栓子知道，他娘這回玩兒真的了。

從跪靈棚，到出殯，自始至終，栓子陰著臉，連眼圈都沒紅。

酬完賓客，栓子轉(zhuǎn)身要回去，招呼都不打，他哥叫住了他，撂給他一個包袱，很沉。

栓子打開一看，傻了。

栓他哥吐了一口口水，罵道，銀子真他娘的是好東西，好幾回，俺都想昧著良心把它自己留著，可俺答應(yīng)了娘，不能讓她死得不明不白的。咱家?guī)纵呑佣际窃谕晾锱偈车?，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像你這樣體面的爺兒們，讓俺娘在村里挺直了腰桿兒，做夢都是笑著的?？赡锢蠂Z叨著，怕你有了錢，跟鋪?zhàn)永锏娜藢W(xué)賊了，被東家開了，這才有了這個土法子，把你的錢哄來，幫你存著。娘這輩子太不值了，明明有這樣一包銀子，死前大口大口地吐血，卻連藥都舍不得抓……

未等說完，包袱里的銀子，從栓子的手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滾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