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氣是時間的蝴蝶結

馬云洪，湖北人，現居東莞。1988年開始習作，迄今已在《天涯》《清明》《芙蓉》等數十家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200萬字，曾獲首屆“林語堂小說獎”等獎項。

一

日子是一條平滑的線條，從渺渺的遠古通向茫茫的未來，沒有終點。為了便于區(qū)別、認識和利用這些千篇一律的日子，于是有了年月日，有了季節(jié)和節(jié)氣。它們都是時間線條上的大小不同色彩各異的節(jié)點，這些節(jié)點有的由絲綢打結，有的由草木維系，有的由棉麻織就。它們的整體功能相同，細部功能各異，表達的是雨雪風霜、干濕冷熱，與人類的生活息息相關。其中年月日是顯性的劃分，明了而確定；季節(jié)和節(jié)氣則是隱性的劃分，隱晦而柔軟。有了這些節(jié)點，時間就變得美麗生動和明確起來，人類對時間就有了記憶。仿佛是鋼琴上的音階，各自承擔著不同的任務，發(fā)出不同的聲音，高低急緩、粗糲細滑。如果失去對時間的記憶，人類一定還會處于鴻蒙混沌的蒙昧時代。

節(jié)氣是日子中色彩最為美麗的蝴蝶結。它們絢麗悅目，清新悅耳，雅正周致。只要聽聽它們的名稱，你就會感覺到中國文字的美麗，感覺到中國古人的智慧。你是否從立春、谷雨、驚蟄、清明、芒種、白露這些名稱中聽到了《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平沙落雁》《陽關三疊》《胡茄十八拍》攝人心魄的旋律？是否體會到“清和節(jié)當春，渭城朝雨浥輕塵”“應慚落地梅花識，卻作漫天柳絮飛”的詩意？是否從中看到鋪滿了皚皚白雪的山谷、濃蔭中柳枝連綿不絕的蟬鳴、入夜稻田上空飄飛閃爍的流螢？是否感覺到了草長鶯飛雜花生樹的繁茂景色、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中的怡和金風？這些都是日子啊。其實這些也就是江山。有個詩人說過，日子就是江山。坐江山就是按照自己的意愿過日子。

二

春天節(jié)氣的蝴蝶結是由草木系成的。還是從立春說起吧。東風解凍魚上冰。那是嚴寒中透出的第一絲溫暖的氣息。雖然羌笛還在埋怨著楊柳，為什么不把春風引渡到玉門關？但漸次上升的地氣已經宣告春天的來臨。雪萊說，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雨水呢？冰雪融化桃花開。“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碧一ǖ谝粋€從寒冬中透出暖色，向人們露出了大自然第一張笑臉，預示著人們即將從寒冬中走出來。呵，又一個春天即將來臨！驚蟄是一個非常有動感的詞語，書上說，“驚蟄，二月節(jié)，萬物出乎震，震為雷。蟄蟲驚而出走也”。我們仿佛看見那些蟄伏了一個冬天的蟲魚鳥獸在一個長長的呵欠之后伸出了手臂，舒展著慵懶的身體，然后怔怔地看著冰雪融化的大地。長長的冬眠過去了，又到了它們顯示生命活力的時候了?！按豪醉?，萬物生，一聲霹靂醒蛇蟲，幾陣瀟瀟染紫紅。九九江南風送暖，融融野翠啟春耕?！?芽茶播種燕飛舞。春分是春天的坐標，“雪入春分省見稀，半天桃李不勝威，不分東君專物節(jié)，故將新巧發(fā)陰機?！敝链耍f物生長，時間加快了節(jié)奏，向著陽春進發(fā)，草木懷了孕，動物在思春，一切欣欣然起來。清明有著無限美麗寓意。細雨放飛柳絮飄。雨水突然多了起來，還有田間地頭無處不在的白幡。祭罷先人，且去杏花村沽壺酒來。之后的農事應該忙碌了起來。雨生百谷，于是谷雨來焉。此時春意正濃?！肮扔昊ㄖμ柺蠊?，戲拈彤管畫成圖。平康脂粉知多少，可有相同顏色無？”春天至此，已經到了高潮。春的主題詞是“和”，合于自然之規(guī)，合于造化之律，合于人倫之范。春天的世間萬物是生長的起點。由此出發(fā)，成就一切，榮枯一切，還原一切。節(jié)氣是自然的秩序，如此周而復始。

再看夏天，夏天的主題詞是“熱”。因為這種熱，萬物蓬勃生長。喻示草木一秋人生一世的又一個循環(huán)。立夏是夏天的過門，過了這個門，大地開始溽熱起來。桑棗灌溉滿地谷。世間萬物的生長，至此開始加速?！俺鄮貌宄伸?，東君駕臨歸。泥新巢燕鬧，花盡蜜蜂稀。槐柳陰初密，簾櫳暑尚微。日斜湯沐罷，熟練試單衣?！毙M是節(jié)氣中充滿鄉(xiāng)村氣息的半大小子，懵懂的眼睛中飽含著美好的希冀?！靶Q絲畜養(yǎng)麥起身。”“夜鶯啼綠柳，皓月醒長空。最愛壟頭麥，迎風笑落紅。”芒種給我們描繪了一幅農人在田野忙碌的圖景。“芒種，五月節(jié)，言有芒之谷可播種也?！薄懊ⅰ笔切←湣⒋篼湹扔忻h的作物。芒種是農村最忙碌的節(jié)氣。一邊要播種一邊要收獲。“收割播種鷺助興。”“芒種過后雪不霽，伊犁河邊草初肥。生駒步步行路穩(wěn)，恐有蛇從鼻現飛?！毕闹列嫦奶旄叱钡恼介_始。之后，夏天進入高潮期。這期間驟雨時常來襲，范圍不大。正所謂“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這時萬物生長加快，急需雨水，民間有“夏至點雨貴如金”的說法。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梅雨期開始，“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夏天的烈度，在小暑大暑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知了風輕汗如雨?！币缓驕仫L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鷹始鷙。氣溫持續(xù)高攀之外，各種聲音也增加夏天的聒噪。除了知了白天不知疲倦的叫聲，還有夜晚青蛙通宵的鼓蕩?！暗净ㄏ憷镎f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边@期間也是各種植物生長最快的時候，樹葉化成了濃蔭，荷花長成了少女，茉莉花幻化成了渾身香氣的少婦。最為神奇的是腐草為螢，冬蟲變草。這是怎樣的一個過程呢？從植物變成動物，從動物變成植物，這兩種不同體征的生命在變化的過程中究竟有著怎樣的奧秘？是怎樣的密碼和程序才能有這樣的功力？

熱極轉涼，這是自然的規(guī)律，也是人類的規(guī)律。但這個衰變的過程在節(jié)氣上表現出一種恰到好處的過渡。于是秋天來了。秋天的節(jié)氣的蝴蝶結是光滑柔和的，是用絲綢編制而成的。秋天的主題詞是“爽”，主要是由氣溫下降決定的，當然色彩也是其中的重要主角。秋天的氣溫呈現出一種勻速下降的趨勢?！扒镎?，揪也，物于此揪斂?！惫?jié)氣走到立秋，一候涼風至，二候白露出，三候寒鴉鳴?！叭轼f啼散玉屏空，一枕新涼一扇風。睡起秋聲無覓處，滿階梧桐月明中?！绷⑶镩_啟了由熱轉涼的模式，在經過了酷暑之后，立即體會到了“爽”的滋味?！笆栌皺M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說的是三秋桂子吧。秋天的色彩由豐收提供，由金黃涂抹。先是視野里金稻飄香，再是黃櫨招展，最后才是紅楓登場，把秋天旗幟舉到最高處，獵獵而招搖。處暑，葵花添衣遍地黃。處，去也，暑氣至此而止矣。一候鷹乃祭鳥，二候天地始肅，三候禾乃登?！扒凹诧L驅急雨，殘暑掃除空。因識炎涼態(tài)，都來頃刻中。紙窗嫌有隙，紈扇笑無功。兒讀秋聲賦，令人憶釀翁?！卑茁督o人一種視覺上的想象。秋雨降霜白如銀。讓人看到了秋天水湄邊的伊人。秋水盈盈，正在收盡日月的光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多么美的韻味。知了關閉了歌喉，寒蟬止息了叫聲。大地一片寧靜。萬物暫停了孕育，醞釀著來年又一輪生長。時節(jié)到了秋分，桂花收獲香滿園。十里荷花已遠，三秋桂子正在吐納著又一輪的清香?！奥╃娙詺堃?，時節(jié)欲秋分。泉聒棲松鶴，風除翳月云。踏苔行引興，枕石臥論文。即興尋常靜，來多只為君?！焙逗粑钋锏臍庀ⅰｘ櫻隳巷w蟹正肥。夏天的熱烈到此變成了肅穆。時間由生動活潑、熱烈奔放到此時已經深刻寧靜，大地正在還原本來的面目。之后的露降，把秋天推到了極致。秋天是一種高遠的情緒，灑落在視野之外。山寒了，水瘦了，一切表面的浮華因為這個季節(jié)的來臨露出本來的面目。大自然停止色彩的涂抹，止息了聲音的流露，收斂了氣味的溢出，變得本分厚道。節(jié)氣于此，作了一個短暫的停頓。

冬天是深刻的季節(jié)，把一切事物打上嚴寒的烙印，因此，這個蝴蝶結是黑色的。收蔥修剪地始凍，于是節(jié)氣來到了立冬。冬，終也，萬物收藏也。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凍，三候雉入大水為蜃?！皟龉P新詩懶寫，寒爐美酒時溫。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滿村前?！倍焓詹厝f物，也收藏人的心性。至此，氣溫的拋物線加速了下滑的節(jié)奏。 小雪，雨下而為寒氣所薄，故凝而為雪。小者，未盛也?！凹帕刃⊙╅e中過，斑駁新霜鬂上加。”雪漸漸下得大了，于是節(jié)氣進入大雪。冷是冬天的主旨，雪則為冬天的標志物候。大雪，十一月節(jié)，至此雪始盛也。這時是陰氣旺盛的時節(jié)，表現在地表上的則是霧凇、霧霾和凌汛。“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比绻@首詩營造一種孤寒高遠意境的話，而“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則是以一種對比的方式營建了無比溫暖的小格局意境。還是說雪吧，雪是出世的雨，雨是入世的雪。雨灑脫而雪纏綿。雨是雪的身，雪是雨的魂?！拔粑彝?，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闭f的哪里是自然現象呢？說的是人的心境啊。“巧穿簾罅如相覓，重壓林梢欲不勝。氈幄擲盧忘夜睡，金羈立馬怯晨興?！贝笱┻^后，就到了冬至。冬至是一年中重要的節(jié)氣，又稱“亞歲”，并和“清明”同稱“活節(jié)”?！瓣帢O之至，陽氣始長，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長之至，故名?！倍吝@一天是“安身靜體”的日子，也是一個承上啟下的節(jié)氣?！逗鬂h書》中說：“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靜體，百官絕事，不聽政，擇吉辰而后省事。”南宋《東京夢華錄》中說：“十一月冬至，京師最重此節(jié)，雖至貧者，一年之間，積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備辦飲食，享祀先祖，官放關撲，慶祝往來，一如年節(jié)。”我所在的南方，也有“冬至大過年”的說法?！罢壤柩┖笈R丹壑，鳴玉朝來散紫宸?！毙『嵌墓?jié)氣中氣溫最低的節(jié)氣?！霸鲁鹾行?，月半則大矣?！币缓蜓惚编l(xiāng)，二候鵲始巢，三候雉始縮。正所謂“佳辰強飯食猶寒，隱入蕭條帶鶘冠 ”。大寒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是天寒到極點的意思。一候雞乳，二候征鳥厲疾，三候水澤腹堅。

花木管時令，鳥鳴報時辰。自然界的變化有著它的內在規(guī)律，“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中國古人的偉大，在于發(fā)現了這種規(guī)律與人類生存之間的關系。所謂的“天人合一”，就是人類能夠遵守自然界的規(guī)律，并利用這種規(guī)律為人類服務。

三

古人有了節(jié)氣，日子過得淡定從容，有條不紊。冷時添衣熱時把扇。春種秋收，夏長冬藏，規(guī)規(guī)矩矩，毫厘不爽?，F代人忘卻了節(jié)氣，日子過得潦草淺浮且患得患失。在鄉(xiāng)下居住了近二十年，雖然也曾感覺過一年四季的變化，感覺過節(jié)氣的輪換，但終是沒有較深體會，更沒有明確的認識。進城后，就完全忘記了這個世界還有節(jié)氣時令，懵懵懂懂過了一年又一年。這些年來，只是記得這個世界還有一個清明節(jié)，因為要下鄉(xiāng)給故去的父親燒紙錢。自然、物候被關在城門之外，自然的氣流和時令被熙來攘往的利益氧化了，生了斑斑銹跡，也使我們失去了感悟節(jié)氣的能力（事實上，我們從小也沒有被人培養(yǎng)這種能力）。大家看到的是“石屎森林”中的車流和人海，聽到的是一聲緊似一聲的逐利叫賣聲，馬達代替了黃鸝婉轉的歌喉，叫賣覆蓋了蟋蟀的鳴叫。要尋一聲雞鳴和蛙鼓，只好去翻《詩經》。沒有對自然的敬畏，沒有對日子的虔誠，只是依照時間的慣性毫無知覺地活著，不知今夕是何年。

四

節(jié)氣是天人合一的條律。天熱有天熱的道理，天雨有天雨的說法。什么時候下雪什么時候起霜都有它內在的規(guī)范。什么時候應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都是必須遵守的。因為有了春夏秋冬，萬物才得以生長；因為有了雨雪風霜，日子才顯得凹凸有致。因為有了寒來暑往，人類才有了春種秋藏。人類是大自然的子民，必須在大自然關照下生長。節(jié)氣是日子的結構圖，每一個圖譜都有些自己的特質。

“春”是一個美好的詞匯，帶給人無限的遐想。而讓人最先想到的則是萬物萌發(fā)生機而勃勃生長的圖景。為了適應這種物候特征，我們的祖先在漫長的生活生產實踐中創(chuàng)造出了諸多的規(guī)矩。立春是新年之始，一要“拜太歲”，有“太歲頭上不動土”之說。再要“躲春”，避免口舌之爭。三要“迎春”，舉行“龜子報春、銅鼓驅鬼”的活動。四是“卜春”，預測一年年景，“富貴在神天，十年景相連，但看立春日，甲乙是豐年，丙丁偏大旱，戊己好收田，庚辛人馬勤，壬癸水逢天?！薄扒喔痛淞鴹罨?，古槐幽靜誰家？日絮明臺駿馬。燕飛檐下，東君亂撥輕紗?！惫湃说纳盍曀缀颓槿ご蟮质菑墓?jié)氣中提煉出來的，這樣就與日子有了互文見義的功效和意趣。到了春天，是要喝春酒的?！坝駢刭I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倍嗝囱胖鲁摰膱D景！可惜我們是看不到了。現代人的諸多節(jié)日要么是舶來的，要么是為了某種政治上的需要。舶來的東西不免水土不服，有些挾洋自重的嫌疑。為著某種需要的東西似乎有點強人所難，難以讓人臣服。古人的生活習俗與情趣關乎對大自然的敬畏，關乎對上天的虔誠?！肚Ы鹪铝睢酚涊d：驚蟄日，取石灰糝門限外，可絕蟲蟻。在我老家，驚蟄節(jié)是要“打小人”的。家中的年長女性會手持木拖鞋打紙公仔，一邊在口中念念有辭：“打你個小人頭，打到你有氣沒（mo）氣抖，打到你食野都要嘔?！笔裁匆馑迹坎恢?，只覺得好玩，在旁邊笑個不停，卻馬上被制止，似乎“打小人”是一樁嚴肅神圣的事情。事后問父母，父母說不出所以然，只說是上一輩老人那里傳過來的，可以保平安的。“春分到，蛋兒俏?！贝悍帜翘?，家鄉(xiāng)盛行玩一種“豎雞蛋”的游戲，平時再摳門的父母也會拿出兩三枚珍藏的雞蛋給孩子玩游戲。誰能把雞蛋豎在方桌上靜止不動，誰就可以得到一枚煮熟的雞蛋食用。話是這樣說，事實上每一個孩子都可以得到一枚煮雞蛋。揣著一枚熱乎乎的雞蛋或上學，或上山放牛，或下地打豬草，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這是個什么習俗？也是不知道的，父母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當然還是老輩子傳下來的。清明是要掃墓的，所以又稱掃墳節(jié)。掃墓是慎終追遠、敦親睦族和行孝的具體表現。小時候每年的這一天都要隨父親舉行這一活動。這是爺爺的墳，這是奶奶的墳，這是太爺爺太奶奶的合葬墳。沒有墓碑，全憑父親的記憶，居然不會錯。在布滿藤蔓和叢草的山坡田地間行走，不時看到一叢叢野花，白的、紅的、桃紅的、紫的，心里充滿了異樣肅穆神圣的感覺，好像突然明白自己從哪里來的，于是心靈就有了皈依。到了墳頭，先將果品酒饌擺放在墳頭，然后耐心地焚燒那一扎一扎的紙錢，一絲也不能敷衍，因為這關系到對祖先的虔誠，否則就會遭到父親的叱責。待明火熄滅，隨手折幾枝綠意盎然的枝條插上墳頭，仿佛賦予了舊墳新的生命。最后行跪拜叩頭禮，雖然心有腹誹，但樣子卻是一絲不茍的。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走，一壟田埂一壟田埂地走，不時見到一處又一處的慘白的花圈，那是親人過世未滿三年的家人放置的，要提醒著后人親人遠逝的悲痛。進城幾十年后，這種活動似乎簡化了，因為早已忘記爺爺更遠先人墳頭的具體位置。祭拜父母、祖父母是必須的，除此之外，似乎覺得沒有意義，因為那些先人生前并沒有見過，所以心里就少了牽掛，于是就省略了，在內心也沒覺得有什么缺失。最近聽說了所謂的網上祭拜，還出現了代人祭祖的行業(yè)，省心、省力，效率高。美其名曰與時俱進。據我看，這個世界絕大部分東西都可以與時俱進，有些東西還是保留傳統(tǒng)的比較好。網上祭拜，代人祭祖與其說是與時俱進，不如說是掩耳盜鈴?，F代人真是忙得連祭拜先人的時間都沒有了嗎？為長者折枝不是挾泰山以超北海，非不能也實不為也。“百行孝為先”難道真要毀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手上？人類一旦不知道自己的出處，生活的意義就大打折扣。草木依舊而人心不古，人類和自然正在玩著一種相互悖逆的游戲，古老的秩序正在一塊一塊地崩塌，天然的邏輯正在一點一點地被破壞，是程序的錯誤還是實質的錯誤？

夏之為夏，熱也。立夏當天，要吃糯米飯，要嘗新，新鮮的水果。新收的小麥、新摘的韭菜。記得有一年小滿節(jié)，父親一早就讓我們到野地里挖一種名叫“野蒜苔”的東西，午飯的主菜就是涼拌“野蒜苔”，苦、辛、涼。問為什么要吃這樣東西，父親說：“春風吹，苦菜長，荒灘野地是糧倉，老輩子傳下來的?！泵⒎N真是忙，要搶收小麥、油菜，搶插中稻。因為晝長夜短，還極易困倦，似乎有打不完的瞌睡。夏至時，我老家的習俗是娘家人要給出嫁的女兒送“伏扇”?！队详栯s俎》：“夏至日，送扇及粉脂囊，皆有辭?！薄吧取币陨L，“粉”以防痱。其實這是聯(lián)絡父母與出嫁女兒親情的一種方法。且在這一天有吃姜的說法，所謂“早上三片姜，賽過喝參湯”。防暑是夏天主題之一。民間就有苦夏的說法。在中國古代，到了大暑這天，皇帝要給大臣“賜冰”，就是把皇家窖藏的冰塊賜給大臣，以示關懷。白居易在《銷暑》詩中寫道：“何以銷煩暑？端居一院中。眼前無長物，窗下有清風。熱散由心靜，涼生為室空。此時身自得，難更與人同?！边@大概是“心靜自然涼”的詩歌出處。不過這種消夏的辦法過于被動?，F代人對付熱的辦法似乎更好。電扇、空調是古人想也想不到的。不過現代人也比古人更會制造燥熱——城市中心的熱島效應，無限制的城市建設，無處不在的工業(yè)化。就像古代醫(yī)學不發(fā)達病種也相對少一樣，現代醫(yī)學發(fā)達了，新病怪病卻層出不窮。在對待自然方面，古人似乎以順應為主，反抗為輔?，F代人呢，則是以反抗為主，順應為輔。諸如“人定勝天”“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口號不絕于耳。順應自然的結果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反抗自然的結果是災難頻仍，你與自然過不去，自然就會與你過不去。大自然不是睚眥必報的主兒，但因果關系還是遲早必須顯示的。早年間的圍湖造田、毀林開荒之類的蠢事業(yè)已給我們帶來不輕的災難，好在現在正在糾偏，但代價實在太大，日益惡化的環(huán)境已經經不起人類折騰。

秋天是肅殺的季節(jié)?！胺蛩臅r陰陽者，萬物之本，所以圣人春夏養(yǎng)陽，秋冬養(yǎng)陰。”立秋是萬物成熟的季節(jié)，也是人體陽消陰長的時期，《飲膳正要》中說：“秋氣燥，宜食麻以潤其燥，禁寒食。”因此到了秋天，人要進補，一方面補充人在夏天營養(yǎng)上的虧空，二要為即將到來的冬天增加脂肪，以御寒冷。故民間有“貼秋膘”的說法。我現在生活的嶺南就有“秋風起，三蛇肥”的說法。于是夏天禁食的狗肉、羊肉、蛇肉就陸續(xù)端上了飯桌。飲食，人之大欲存焉，故被人們擺在了生存的首要位置。古人在這方面可以說是做足了功課，而由此產生的學問可以說是恒河沙數。這大概也是天人合一的重要組成部分。處暑的養(yǎng)生訣竅首要穿衣。所謂的“春捂秋凍”，就是說春天哪怕再溫暖，多穿一件衣服也是無妨的；而秋天正好相反，秋天哪怕再涼爽，少穿一件衣服也是可行的。飲食以溫補為主，飲酒最好要溫的，可多食紅棗、桂圓?！耙惶烊齻€棗，終身不見老?！痹谇榫w保養(yǎng)上，宜“心要清明，性保持安靜”，這樣才能保證元氣不失。這個節(jié)氣里最廣泛的民俗活動乃是七月十五放河燈，這是一宗為鬼做的活動，其作用是引導鬼魂超生。古人是先知生再知死，人鬼并重的?，F代人知死的不多了，敬重鬼神的事情大抵是不肯做的。心里沒有因果報應的概念，在活著時就會膽大妄為。于是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信條就大行其道，什么事都敢做，于是各種令人發(fā)指的事情也就層出不窮。到了白露節(jié)氣，秋意漸濃。這是離人思歸的季節(jié)。“游者嘆黍離，處者歌式微?！薄皻獗棋σ卤。鼔糸L。滿庭添月色，拂水斂荷香。獨念逢門下，窮年在一方?！边@個節(jié)氣宜喝米酒，吃番薯。注重腿腳保暖，所謂“寒從腳起，熱經頭散”是也。霜降時節(jié)楓葉紅。秋天肅殺的威力在此節(jié)氣的威力最猛，作為秋冬兩季的過渡，古人把這個節(jié)氣當作秋補的最重要時段。

冬之為冬，寒也。冬天是一年的總結，大地在經過了孕育生長成熟后暫時停止了一切活動，疲憊地躺下，于是山寒了，水瘦了，木枯了。人類也借著這個季節(jié)調整自己的身體。冬天是農閑季節(jié)。很多非農事的活動都在這個季節(jié)舉行。不違農時，不拂天意；適時而作，適時而休，也是天人合一的組成部分，古人在這一點上做得恰到好處。記得小時候，總是盼望雪天的來到，那時候就可以打雪仗、捉麻雀了。到了臘月之后，家家殺起了年豬，于是做香腸、腌臘肉、曬干魚、腌咸菜就是家家戶戶必修的功課。除此之外，還要窖藏紅薯、南瓜、土豆、蘿卜、白菜。小雪收蔥，不收就空，蘿卜白菜，收藏窖中。這就是所謂的冬藏吧。冬天進補也是冬藏的重要內容。土豆燉臘肉，坐烤疙瘩火，給個皇帝也不做。用句家鄉(xiāng)的土話說：實在是安逸得很！懂得辛苦，也懂得享受，這也是上天賦予人類的權利。

五

現代文明的霸道不僅在于打亂了季節(jié)的節(jié)奏，混淆了我們對時間的正確認識，更在于拋棄了這些美好的傳統(tǒng)。那些原本天然的東西大多變成了人為制造品，失去了本來的內涵。想過節(jié)了，就生造一個，制造出許多不倫不類的東西，就好像把真正的文物毀滅了還仿冒一個新的，美輪美奐的，卻不是原來的東西。生活正在退回室內，一臺電腦或一部手機幾乎代替了一切。人類與大自然的聯(lián)系遠不如古代時那么緊密了。以電腦、手機為代表的機器占據了我們太多的時間、精力和想象?；ヂ?lián)網上的笑話機智迷人、明星八卦懸念叢生、社會新聞圖文并茂，我們可以在微信朋友圈里觀月、賞花、吟風弄月，可以在電腦上欣賞加拿大金秋楓葉的美麗、興安嶺冬雪的廣袤無垠?！按挛鲙隆焙汀叭思s黃昏后”的古老約會方式業(yè)已被電腦終端屏幕上提供的某個盛大的化妝舞會代替。節(jié)氣正在遠離我們的思想、思維和生活方式。機器粉碎了鄉(xiāng)愁，也正在切割我們與節(jié)令和物候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F代的人類得了一種共同的病，電腦（手機）依賴癥，這種病癥正在以飛快的速度如同瘟疫一般向人群擴散，它們的毒害性可以與煙癮、酒癮相提并論，或者說得更嚴重些，它們與鴉片煙有著異曲同工的作用。記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們上大學時，哲學老師對我們說，總有一天，機器可以代替人腦，到那時候，我們再也不必苦讀苦背了，只要在人腦中植入一個芯片，一切都在里面了，到那時候，連圖書館也可以不要了，人類需要什么，只要接通電源，那個芯片就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為我們提供。當時我們聽了以為是癡人說夢天方夜譚，現在看起來還真有那么回事，只不過不是把芯片植入人腦，而是產生了一種新的腦袋，機器的。難道這一天已經提前到達？

以前一直有一個想法，把二十四個節(jié)氣畫下來，用最能代表每個節(jié)氣的最美的畫面，用最能代表每個節(jié)氣最美的詩句和文字作注，制成一個小冊子，讓每個人都能記住每一個節(jié)氣，記住這些維系在時間線條上的美麗的蝴蝶結，記住這些最能代表自然與人類的天人合一的條律，記住這些美麗到無以復加的農事詩篇。畫家朋友聽了之后，哂然一笑：有市場嗎？誰會買？電腦不是已經給我們提供了一切嗎？誰還會記得這些不值錢的老古董？聽了之后，自失地一笑，是??！現在除了氣象部門和真正熱愛農事的老農民，有誰還在乎這些東西？它們與我們的生活真的有關嗎？我們真的還需要這些東西嗎？

責任編輯 謝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