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無雙
別后庸生
文◎葉無雙
在道德面前,有時愛情是很卑微的。
“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這一句文藝范十足的話刷爆了朋友圈。于是,一張船票加一個行囊,黎耀嘉直奔一個處于南海中央的小島。
天氣很好。出海后,浪很大,有種坐海盜船的感覺,浪最大時甚至把他整個人都拋了起來,那種放松的感覺前所未有。窗邊的浪花很大,每一次拍打船窗都引起乘客一陣小小的騷動。
小島碼頭鑲嵌在海水里。遠眺,島上的人似乎并不多。黎耀嘉在網上訂的是深??蜅?。當船還在海上的時候,店員便主動電話詢問他什么時候到;下船后,店員親自到碼頭接他,甚至還主動幫忙提行李,那個熱情,堪比頭頂上的太陽。客棧外觀確實不咋地,是舊居民樓改建而成的,但是一進門就有種震撼的感覺。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窗外是遼闊的海面和點綴其間的漁船,畫面簡直安靜得叫人發(fā)呆。
店家何其有心思!
休息片刻,黎耀嘉到附近吃了一個簡單的海鮮餐,沿著海邊的道路散步。吹著海風,眺望著遠處的景色,享受這一刻的舒暢。
海水不錯,空氣不錯,心情指數(shù)漸漸升高了——讓那該死的報表和策劃報告見鬼去吧!
這個地方水清石奇。坐在石頭之上,一本書,一雙在水里游來游去的腳丫,就是一個適合擺放自己一個下午的地方。表妹美巧可以一個人把客棧打理得頭頭是道,根本不需要沈廈操心。于是沈廈也樂得清閑,可以整日整夜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一個浪蓋過來,巖石上的游客一陣小驚呼。沈廈眼疾手快,把手里的畫板高高舉了起來。
浪退下去時,沈廈被打濕了半邊身子。旁邊一群快樂的游客,一邊拭擦身上的水滴,一邊被沈廈死死保護著的畫板所吸引。
畫板上,畫了厚厚一疊畫。最上面的那幅,是畫了兩個失意的人。他們走路很慢,在昏暗街燈投射的街角處擦肩而過,忽而就下起了雨來,一種難堪的感情漫溢在紙上。
有人問:“姑娘,您這些畫賣嗎?”
“不賣,對不起。”沈廈笑笑,搖搖頭。
上茶的服務員不小心打翻了托盤,一杯茶水在黎耀嘉面前的地上炸裂,靜靜看電影的好心情瞬間被驚擾。
很快,客棧的管事出來跟他道歉。那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別人喊她美巧小姐。淺淺的酒窩,尖尖的下巴,扎著高高的馬尾,麻利而謙遜,笑容和眉眼似曾相識。
她接過抹布,蹲在地上一邊抹咖啡漬,一邊誠懇地道歉,并且一定要重新送黎耀嘉三杯飲品——“拿鐵、Mojito與阿根廷啤酒,先生您想先喝哪一種?”
黎耀嘉怔了一下。
美巧小姐繼續(xù)介紹:“這三種飲品是我們店的主打。如果先生您都不喜歡,可以換成其他,例如奶茶、凍檸樂……”
“阿根廷啤酒,謝謝。”黎耀嘉說。
黎耀嘉愛清新的Mojito,有人鐘情鮮奶味濃郁的拿鐵,兩者延伸的交匯點就是香醇的阿根廷啤酒。那個鐘情拿鐵的人曾說,希望以后可以生活在一座蕩漾的小島上,無憂無慮。她是一個很愛笑的姑娘,她說,當然,可以天天抱著阿根廷啤酒和鐘愛的人“日日與君好”也很不錯。
桌面上的iPad,自始至終以緩慢的節(jié)奏播著一部老影片。那是若干年前王家衛(wèi)拍的一部老電影,畫面純粹,逼仄的巷子,零落的雨水,班駁的墻壁,爵士風格的音樂,如潮的寂寞。每看一次,心里一些沉淀了很久的東西就會突然浮上來。
黎耀嘉合上iPad,點了一根煙,把夾著煙的手伸出窗外。煙灰很快被海風吹得渙散,如忙亂而紛飛的記憶。
那個鐘情拿鐵又愛喝阿根廷啤酒的女子曾經用單薄的身子背對著他,垂著頭平靜地說:“不管是什么樣的愛情,其實都是沒有錯的?!?/p>
錯的只是時間。
海島上,到處是石頭。很多石頭以前從山上落到海里,露出水面的部分被島上的居民因地制宜地修成了沿島的小路。黎耀嘉沿著這條小路走了一圈,聽著海風歡呼,聽著海水拍打石頭的吼叫,心里非常地安靜。
在沿島小路上,居然見到一只水母——一開始還以為是一個塑料袋,黎耀嘉辨認了半天,發(fā)現(xiàn)它能沉下去后又浮上來,才確定是一只水母,可見此處水質之好。黎耀嘉的單反鏡頭一直瞄著水母,不舍得離開。
美巧小姐從沿島小路的另一端走過來。遠遠見了,就跟黎耀嘉愉快地打招呼。面對黎耀嘉的詢問,她淡淡地說:“沒什么,剛給在巖石叢中寫生的表姐送手機去?!闭f罷晃晃手,指了一下遠方。
遠處的巖石叢中,一個小小的身影似有若無。
在巖石叢中作畫?黎耀嘉心里一動,打算朝那邊走去。
“你知道拱橋嗎?”突然,美巧小姐走出幾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回頭對黎耀嘉大聲說,“拱橋的內側是沙灘,船家們總是會把有毛病的船趁著漲潮開到這片沙灘上。等退潮以后,就可以很輕易地修繕船底了。漁民們總是會利用大自然的力量去工作,非常的有智慧!要不我做做導游,帶你過去看看?”
黎耀嘉看看漸漸暗下來的天幕,改變了向巖石叢出發(fā)的想法。
和美巧小姐并行說說笑笑走出幾十米,他不經意地再次回頭。巖石叢已經被近處的海浪完全遮住視線,太陽從海邊投下最后一抹光線,像從高樓墜落,眩暈,緩緩地,感覺很漫長。
吃早飯的時候,服務員小思告訴沈廈,一位客人打算謝謝她?!澳俏豢腿苏f,我們這家小店的主打飲品——拿鐵、Mojito與阿根廷啤酒,味道非常地道?!毙∷家贿吔o花瓶換水,一邊對老板娘沈廈匯報,“而且這里客房的布置和小餐廳的食物,都很符合他的心意……他還向我打聽老板的情況……”
美巧小姐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邊,語氣帶著嚴肅:“小思,跟你們說過多少遍,可以隨隨便便對客人透露表姐的情況嗎?萬一是立心不良的人怎么辦?”
“我知道……所以我什么都沒說。我先去干活了?!毙∷纪峦律囝^,捧著兩盆豆瓣綠走進了洗手間清洗葉子。
沈廈笑笑,沒有責怪美巧,也沒有責怪小思??蜅2淮?,服務員不多,沈廈平時也沒有刻意擺架子,所以客棧上下的人相處都很融洽。美巧里里外外一把手,把客棧打理得頭頭是道,沈廈一般也不干涉她的管理。
“小思剛才提的那位客人由我來應付吧。我看他們無非是想能打個折而已。不過,表姐你的裝修和設計確實是一流?!泵狼蓪ι驈B咪咪笑。
沈廈點點頭。這家客棧開了三年,原本沒指望它會賺錢,只是作為一份可以糊口的職業(yè)。當初的裝修和設計,也并非出自什么名家,而是她把她從前和黎耀嘉約好的夢想、房子的構想,一切一切,一點一滴,放進去。
如果不能留住人,那么,就留住這種感情。
離開海島的前夜,黎耀嘉徹夜未眠。這是他第N次在獨處的時候看王家衛(wèi)的那部老電影。那部老電影同時也是她的最愛。
這是一個平靜的愛情故事,甚至也許算不上是一個完整的愛情故事。情節(jié)非常的簡單,從開始到結尾,沒有絲毫的跌宕起伏。但能讓你深刻地體會到求不得,得不到的難受。
黎耀嘉站在窗臺邊,夾著香煙的左手扶著窗欞。忽然,在細碎的月光下,他發(fā)現(xiàn)了碎花墻紙上發(fā)現(xiàn)了一行手寫的文字:
“那些失去了的歲月,仿佛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到。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夠沖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p>
是那部老電影的臺詞。
不知是哪一任的房客,在這寂靜海邊的深夜,也曾想起這部電影,或者想起某一段不被祝福和沒有結局的感情?
看來,普天之下,很多人都會有糟糕的愛情,不止我一個。兩個人,倘若一個不夠勇敢,一個矜持顧慮,于是只剩下分道揚鑣。最美好的年華里,明明很相愛,卻不能在一起,再凄美的故事,也只能稱得上是最糟糕的愛情。
過了這晚,他將重新回到過往的生活,有妻,有兒,知己若干,繁重工作,社會給他設定的角色,他將一直行使下去,不偏離軌道。
天近黃昏,沈廈從后門出了門。在渺無人及的巖石叢中,她掀開一塊石頭。那是一個深深的巖洞,底下是浩瀚的海水。她對著巖洞說,再見。
再見,再見,黎耀嘉,再見。沈廈的眼淚一滴滴掉下來,融入濕漉漉的石頭,一下子就消失不見。
其實,她是見到了黎耀嘉了,在他坐在餐廳里,皺著眉頭,一邊看電影一邊喝拿鐵的時候。他不知道,那杯拿鐵是她親手泡的。
泡完這杯拿鐵,她便夾著畫板,平靜地離開了客棧。
兩個人曾經轟轟烈烈的記憶和故事,卻只能掩藏在最后的一眼里面。在心里醞釀了千萬遍的風暴一樣的刻骨銘心的情感,最后只能成沉默。
但即使讓你擁有和他四目交錯的瞬間,你又可以做些什么呢?
那部文藝片中,男子與女子最終辭別于深巷。末了,男子把心聲悄悄地吐向洞壁之中,封存不了了之的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永遠只把心事告訴一個巖洞。他在花樣年華里錯失了一位愛人,唯有坐上一輛不斷駛向未來的列車,以及對著樹洞回憶,懷念過去的一切。
錯過就是錯過了。
影片的最后沒有多講,只留下一個曖昧的名字:庸生。
在客棧的系統(tǒng)接到顧客訂單的那一刻開始,我已經知道,如果真的是他,那么緣分也許真的無法阻止。
需要多大的幸運,才能相逢頻率相對的情人?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重逢散落天涯的故人?
那位客人叫黎耀嘉。世界上同名同姓的男子何其多,于是我用表姐和他最愛的拿鐵、Mojito與阿根廷啤酒試探他,從他的神情我就知道,我的猜想八九不離十了。就是他。為了他,表姐來到這座偏僻小島,用畢生的積蓄盤下了這座客棧營生。
三年,是一個姑娘的青春,是她最好的歲月。我整整陪伴了表姐三年,在許多個她徹夜痛哭的夜里擁抱著她,和她歷盡那場愛情里的困苦與絕望。
所以我做了一個艱難而殘忍的決定,讓黎先生在這個小島逗留的四天時間里,用盡一切辦法阻止他們相見。
為了表姐的下一個三年,與再下一個三年不再如此悲傷地度過。
黎先生的家庭很幸福,不然他掏錢付賬的錢包不會夾著幸福滿瀉的一家三口合照,不然他不會在早晨與黃昏都會接到他四歲的孩子奶聲奶氣的電話。
三年前表姐與他的分別,是最好的選擇。也許她現(xiàn)在還是會難過,但我堅信,不再聯(lián)系,不再相見,時間就會慢慢沖淡一切,再丑陋深刻的傷疤也會有復原的一天。
我們都要知道,生而為人,在道德面前,有時愛情是很卑微的。
在幾天的觀察當中,我隱隱約約也能感受到黎先生對表姐的思念。但如果你不能持久地給予另一個人幸福,如果你注定要辜負另一個人,那么你自行矯情過后,請你放手。
所謂庸生,不過如此。有時,你不得不理性。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