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洪 權(quán)
論元代采詩的新變*
史 洪 權(quán)
先秦至宋金時期,采詩經(jīng)歷著非常緩慢的漸變過程?!短朴[詩》的編纂,意味著文學(xué)審美成為新的動機;金末王郁的行為,標志著民間采詩人的出現(xiàn),但兩者只是個案。元朝以大根腳家族壟斷高官顯爵,中下層品官多自掾吏入流為核心的銓選制度及其鮮明的族群歧視色彩,顛覆了南方士人“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人生選擇,也造就了采詩的突變:其行為主體變更為南人等級的詩人,范圍縮減為單個或多個區(qū)域,動機則趨于商業(yè)化和文學(xué)化。這種變革并沒有隨著元朝的滅亡而完全消失,采詩成為了明清士人的一種生存方式,影響了后世總集的編纂。
南人; 詩人; 區(qū)域化; 商業(yè)化; 文學(xué)化
從官方的正式制度到民間的自發(fā)行為,采詩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演進過程。元朝作為演進的關(guān)鍵階段,其采詩呈現(xiàn)出迥異于前的風(fēng)貌。目前學(xué)界對此論題的研究,或偏重于描述采詩的淵源與流變,或關(guān)注元代采詩之狀況、特質(zhì)與價值,皆有創(chuàng)辟之功①參見楊匡和:《采詩演進論》,《商丘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3年第8期;杜春雷:《山川風(fēng)土有佳音:論元代的采詩者與采詩活動》,《湖北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2013年第4期。。然該題所涉甚夥,且前人立論亦多可商榷處。本文擬在重新梳理先秦至宋金時期采詩流變的基礎(chǔ)之上,重點考察元代采詩在行為主體、區(qū)域和動機等方面的變革及其深層原因,進而揭示此種變革對于明清文人及文學(xué)的影響。
學(xué)界對于先秦時期的采詩,已經(jīng)達成了基本共識。就其行為主體而言,無論是屬于官員序列的行人或遒人,還是平民身份的年長男女,他們采詩均來自于朝廷的派遣。就行為動機而言,“觀風(fēng)知政”說最受推崇。先秦時期的民眾往往通過詩歌謠諺等文藝形式來表達對于時政的見解。上層統(tǒng)治者欲了解施政的得失,采詩無疑是行之有效的途徑。因此,采詩具有明確為政治服務(wù)的特性。就行為區(qū)域而言,統(tǒng)治者需要了解各地的風(fēng)土民情,而其人力、財力與物力亦足以支持全國性的巡訪,故采詩基本實施于整個王朝的統(tǒng)治疆域之內(nèi)。
兩漢的采詩與先秦相比,在采詩主體上有所改變?!稘h書·藝文志》云:“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fēng),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fēng)俗,知薄厚云?!雹诎喙套亷煿抛ⅲ骸稘h書》卷30,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56頁。余冠英對此有所闡釋:“其實立樂府是小事,采詩才是大事。樂府擔(dān)負了采詩的任務(wù),才值得大書特書?!雹塾喙谟ⅲ骸稘h魏六朝詩論叢》,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6年,第3頁。樂府的設(shè)立只是意味著采詩主體的部門化,并沒有改變采詩的政治屬性。
《漢書·禮樂志》“采詩夜誦”師古注云:“采詩,依古遒人徇路,采取百姓謳謠,以知政教得失也?!?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22,第1045頁。漢平帝即位,王莽為文飾太平,分遣使者搜采頌歌。漢和帝時,使者們微服單行,各赴州縣觀采風(fēng)謠。這說明采詩依然是漢代統(tǒng)治者關(guān)注輿情,了解施政得失的政治工具。
既然朝廷差遣使者巡行天下,則漢代的采詩理應(yīng)覆蓋全國?!稘h書·藝文志》存有《吳楚汝南歌詩》15篇、《燕代謳雁門云中隴西歌詩》9篇、《邯鄲河間歌詩》4篇、《齊鄭歌詩》4篇、《京兆尹秦歌詩》5篇及《南郡歌詩》5篇等諸多樂歌集,可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fēng)”并非特指代、趙、秦、楚四地之風(fēng)謠,而是以局部代整體的表述方式*參看許云和:《〈漢書·禮樂志〉“采詩夜誦”解詁》,《樂府推故》,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85—87頁。。
魏晉以降,采詩作為制度存在與否至今尚有爭議,使者采詩的記錄卻是不絕于書。北魏獻文帝“慮獨見之不明,欲廣訪于得失,乃命四使,觀察風(fēng)謠”*魏收:《魏書》卷64《張彝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31頁。。《沙州都督府圖經(jīng)》(伯2005號)末題“右唐載初元年四月,風(fēng)俗使于百姓間采得前件歌謠,具狀上訖”*鄭炳林:《敦煌地理文書匯輯校注》,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0頁。。北宋文彥博采知州魏瓘《感懷詩》進呈天子,魏氏得以升任開封府尹,并加龍圖閣學(xué)士*釋文瑩:《湘山野錄》卷中,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5頁。。使者采詩的存在,直接刺激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如梅堯臣《田家語》小序:“因錄田家之言次為文,以俟采詩者云。”*梅堯臣著,朱東潤校注:《梅堯臣集編年校注》卷1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64頁。周紫芝有詩題徑曰《七閩山中竹,皆有實,多至萬斛,民賴以食,歲且不饑。作樂府短歌,以紀異事,將以俟采詩者擇焉,蓋詩人之職也》*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28,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1冊,第196頁。。然就其性質(zhì)而言,使者采詩延續(xù)著先秦兩漢的傳統(tǒng),仍是官方行為。
采詩動機的變化,似肇始于《唐御覽詩》的編纂。陸游跋曰:“右《唐御覽詩》一卷,凡三十人,二百八十九首,元和學(xué)士令狐楚所集也。案:盧綸墓碑云:‘元和中,章武皇帝命侍丞采詩第名家,得三百一十篇,公之章句奏御者居十之一?!?令狐楚編:《御覽詩》,《唐人選唐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255頁?!队[詩》原選詩歌311首,現(xiàn)存286首,除邊塞詩外,幾無直接反映現(xiàn)實矛盾和民生疾苦的作品。其整體亦呈現(xiàn)輕艷富贍的風(fēng)格。明許學(xué)夷曾述其觀感云:
予初見《御覽詩》,以為皆初、盛唐臺閣冠冕之制。及讀其詩,乃大歷以后人,不知名者居半,且其詩多纖艷語,而實非正變,僻調(diào)亦往往見之。毛晉云:“章武帝命采新詩備覽,學(xué)士匯次名流,選進妍艷短章三百有奇?!眲t斯集可知。*許學(xué)夷著,杜維沫校點:《詩源辯體》卷36,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357頁。
傅增湘則從傳統(tǒng)詩學(xué)觀出發(fā),對令狐楚進行了嚴厲的批評:
楚廁身禁近,奉命采進,宜準風(fēng)雅遺規(guī),關(guān)于諷刺鑒戒之作,如杜甫、鮑防、白居易、元稹、韓愈、李紳諸人,以宣上德而通下情。而乃專錄此輕艷浮靡之詞,以導(dǎo)上于游佚,其失職甚矣。*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39頁。
許、傅的批評,說明《唐御覽詩》的編選背離了“采詩觀風(fēng)”的傳統(tǒng)動機。令狐楚奉旨采詩,基本秉持兩種標準:一是迎合唐憲宗的審美需求。憲宗素喜盧綸詩,嘗命中書舍人張仲素搜訪遺文。于是,盧綸詩被采選三十二首,幾占選本的十分之一; 二是符合自身的審美取向。四庫館臣評《唐御覽詩》云:“而今(令狐楚)所傳詩一卷,惟《宮中樂》五首,《從軍詞》五首,《年少行》四首,差為可觀,氣格色澤,皆與此集相同。蓋取其性之所近……故此集所錄如盧綸《送道士詩》、《駙馬花燭詩》,鄭鏦《邯鄲俠少年》詩,楊凌《閣前雙槿》詩,皆頗涉俗格,亦其素習(xí)然也?!?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86,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689頁。所言甚是。此次采詩雖奉欽命,然動機則趨近于文學(xué)審美,寔為采詩演進史的關(guān)鍵性事件。
南宋晚期,李龒論毛珝詩云:“柯山毛元白,詩人之秀者也。通今達古,蓍蔡后生,采詩之家得其一二,如寶肆中犀璧混于螺月?!?祝尚書:《宋集序跋匯編》卷42,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023頁。毛珝詩熏染于晚宋的江湖風(fēng)氣,多為個人情感的抒寫。錢鍾書評價毛珝,也是從“才力”而非思想著眼*參見王水照:《〈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與南宋詩歌發(fā)展觀》,《文學(xué)評論》2012年第1期。。此處的“采詩之家”究為何指,我們已無法做出精準的判斷。但他們對于“詩人之秀”——毛珝的推重,似采用了文學(xué)而非政治的標準。
采詩主體的變更發(fā)生較晚。明確以民間詩人的身份自發(fā)從事采詩者,當推金朝末年的王郁。郁字飛伯,大興(今屬北京)人。金哀宗正大年間以布衣行走于公卿間,名動京師。翰林應(yīng)奉李獻能有《題飛伯詩囊》詩,自注:“飛伯以布為囊,采當世名卿詩投其中?!?元好問:《中州集·己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25頁。王郁之靈感實淵源于李賀:“(賀)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李商隱:《李長吉小傳》,李賀著,王琦等注:《李賀詩集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7頁。兩者的區(qū)別,僅在于李賀所投為一己之作,王郁所投為他人之作。然李獻能以行為動機為標準,進行了價值評判:“嘔心大勝奚奴錦,要與風(fēng)人付管弦?!彼麑⑼跤糁糜诶钯R之上,體現(xiàn)著其對前者的高度認同,即王郁雖是布衣,卻主動承擔(dān)了官方的采詩職責(zé),其行為符合傳統(tǒng)的采詩之義。
縱觀先秦至宋金時期的采詩,其行為主體和動機確實發(fā)生著變化,然而這種變化是極其緩慢的、個案式的,這也意味著采詩在元代的變革與復(fù)興并非歷史演進的必然產(chǎn)物,而應(yīng)與元朝的某些社會和歷史特質(zhì)密切相關(guān)。
元朝統(tǒng)一中國,其最高政治目標是延續(xù)蒙古人的“少數(shù)統(tǒng)治”?;诖?,元代諸帝尊奉種族主義為治國準則,推行根腳制度和族群等級制度。南人知識分子成為該體制的最大受害者,不僅失去了兩宋以來的統(tǒng)治權(quán)力和社會榮譽,部分士人還面臨著嚴重的生存危機,不得不轉(zhuǎn)而從事原本不屑一顧的各種職業(yè)*參看蕭啟慶:《元朝的統(tǒng)一與統(tǒng)合:以漢地、江南為中心》、《蒙元支配對中國歷史文化的影響》,《內(nèi)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7—61頁。。采詩在元代的勃興,即源于南人知識分子命運的根本性改變。
元代的采詩可分為使者采詩和民間采詩兩種類型。吳澄《故承務(wù)郎湖南嶺北道肅政廉訪司經(jīng)歷范亨父墓志銘》云:“憲臺又改擢福建閩海道知事。閩俗本污,而文繡局取良家子為閩工,無別莫甚。嫉之憫之,作歌詩一篇,具述其弊。憲長采之以聞于朝,緣是其弊遂革?!?吳澄:《吳文正集》卷8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第807頁。楊維楨《金信詩集序》曰:“今天子制禮作樂,使行天下采風(fēng)謠入國史,東州未有應(yīng)之者,吾將以信似之?!?楊維楨:《東維子集》卷7,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442頁。表明使者采詩并非僅僅活躍于文人墨客的追思和臆想之中,而是客觀現(xiàn)實。然與民間采詩相比,則令人有小巫見大巫之感。
趙文論及本朝民間采詩之盛,稱“今采詩者遍天下”*趙文:《青山集》卷2《黃南卿齊州集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5冊,第14頁。。劉將孫亦云:“近年不獨詩盛,采詩者亦項背相望。”*劉將孫:《養(yǎng)吾齋集》卷9《送彭元鼎采詩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9冊,第84頁。兩人感慨中的“今”、“近年”特指元前中期,但他們所描述的現(xiàn)象卻與整個元朝相始終。此處的“采詩者”已不再作為觀風(fēng)使者的代稱,而是泛指活躍于民間,以采詩為志業(yè)或職業(yè)的個體。這些采詩者往往具有雙重身份:南人與詩人。如楊鎰,字顯民,南昌進賢人,“所學(xué)名家,尤精于詩,號清白先生,有《清白齋集》”*錢熙彥編次:《元詩選·補遺》,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86,186頁。;楊鑄,字季子,其學(xué)“本乎伯兄顯民先生。故所為詩體裁風(fēng)致,若出一律,醇厚典則,浸浸乎漢魏,蓋不多讓”②錢熙彥編次:《元詩選·補遺》,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86,186頁。;彭丙翁,“安成詩人也”*陳仁子:《牧萊脞語》卷7《送采詩彭丙翁序》,《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20冊,第303頁。。南人是其在元代族群等級制度下具有的階層身份;詩人是其自我選擇的文化身份。
采詩者皆是南人,緣于元代具有濃厚歧視色彩的銓選制度。元朝未行科舉之前,人之仕進惟三途:“一由宿衛(wèi),一由儒,一由吏。由宿衛(wèi)者言出中禁,中書奉行制敕而已,十之一;由儒者則校官及品者,提舉、教授出中書,未及者則正、錄而下出行省、宣慰,十分一之半;由吏者省臺院、中外庶司、郡縣,十九有半焉。”*姚燧著,查洪德輯校:《姚燧集》卷4《送李茂卿序》,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71頁。仁宗復(fù)行科舉之后,其體制略有調(diào)整:“凡入官者,首以宿衛(wèi)近侍,次以吏業(yè)循資。蓋近侍多世勛子孫,吏業(yè)多省臺舊典。自此,或以科舉,或以保薦。”*朱德潤:《存復(fù)齋文集》卷4《送強仲賢之京師序》,《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24冊,第293—294頁。然大根腳家族壟斷高官顯爵,中下層品官多自掾吏入流的用人政策基本貫穿了整個元朝。南宋滅亡最晚,依蒙古慣例,其居民成為中國境內(nèi)的第四等級——南人。元制“銓選優(yōu)視中州人……中州人遂布滿中外,榮耀于時。唯南人見阨于銓選。省部樞宥、風(fēng)紀顯要之職,悉置而不用,仕者何寥寥焉”*陶安:《陶學(xué)士集》卷12《送易生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5冊,第721頁。。
回溯至南宋中晚期,士人群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顯著的分化。王水照先生以科舉入仕為標準,將南宋士人約略分為體制內(nèi)和體制外兩大門類。南宋科舉若以其管轄區(qū)域與錄取人數(shù)相權(quán)衡,其比例遠高于任何一朝,卻仍不能滿足需求,導(dǎo)致大量游士、相士、醫(yī)士等江湖士人群體紛紛涌現(xiàn)*王水照:《南宋文學(xué)的時代特點與歷史定位》,《文學(xué)遺產(chǎn)》2010年第1期。。元代南人的仕路梗塞,進一步加劇了士人的分化。時人徐明善對此頗為感慨:“而凡士者又往往不堪其閑。有去而技術(shù)鳴者,有去而賈取贏者,有去而結(jié)綬于刀筆,輦金于縱橫者。”*徐明善:《芳谷集》卷下《耐閑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2冊,第585頁。黃溍更是驚嘆:“嗚呼!四民失其業(yè)久矣,而莫士為甚。”*黃溍:《文獻集》卷5《送葉審言詩后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9冊,第362頁。這就意味著絕大部分的南方士人在元朝銓選體制下,幾無可能延續(xù)“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必須自愿或被迫實現(xiàn)分流,區(qū)別只在于選擇哪條道路而已。
個別學(xué)者認為采詩人是元代廢除科舉、薄待儒生的產(chǎn)物。這種觀點有悖于事實。北方廢除科舉遠較南方為早,現(xiàn)存文獻卻沒有漢人采詩的記錄。細考量之,金朝早有以吏取士的政策,且較南宋早亡40余年, 漢人雖然屈為第三等級,但對蒙元銓選制度已較為適應(yīng)。何榮祖、暢師文、郭貫等名臣皆由吏發(fā)身,以至宰執(zhí)的高位。而其他士人出任中下層的品官也遠較南人容易。恰如元人宋禧所言:“人才之產(chǎn)于大江以北者,布之職位而有余。南方山澤之間,懷抱德藝,用之未及,而佚于其下者,固多也。”*宋禧:《庸庵集》卷12《送吳管勾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2冊,第476—477頁。在這種歷史大背景下,采詩人產(chǎn)生自南人,成為新的江湖士人群體,乃勢之必然。
采詩人來自于詩人,則出自現(xiàn)實的需要。采詩人的工作大體分為采與選兩個步驟。他們只有懂詩與愛詩,才能獲得詩家的信任,求得其詩集或詩作。劉將孫《彭丙公詩序》云:“丙公初以采詩見于先君子(劉辰翁),一見喜其質(zhì)可深造,繇是傾囷倒廩以付之?!?劉將孫:《養(yǎng)吾齋集》卷1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199冊,第97頁。劉辰翁是宋末元初的著名詩人,基于對彭丙公詩才的認可和行為的贊賞,才會將己作傾囊相付。而對于詩歌的刪選,同樣考驗著采詩人的眼光。劉將孫為辰翁之子,濡染家學(xué),當時即有“小須”之稱。吳澄序其集,謂“其浩瀚演迤,自成為尚友之文,如蘇洵之有蘇軾”*永镕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66,第1431頁。。他評判楊景行詩“節(jié)制老成,句法兼有二陳所長,采置《雅南集》”*歐陽玄:《元故翰林待制朝列大夫致事西昌楊公墓碑銘》,《全元文》第34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739頁。,言意折中,令人信服。而孫存吾編選《皇元風(fēng)雅》,“亦既行之于世,識者病其駁而未純”*貝瓊:《清江文集》卷1《乾坤清氣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298頁。,則從反面印證了這個道理。
宋、金士人皆以科舉為進身之階,對詩人持一種鄙薄的態(tài)度。舒岳祥《跋王榘孫詩》云:“方科舉盛行之時,士之資質(zhì)秀敏者,皆自力于時文,幸取一第,則為身榮,為時用,自負遠甚。惟窘于筆下無以爭萬人之長者,乃自附于詩人之列,舉子蓋鄙之也?!?舒岳祥:《閬風(fēng)集》卷1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7冊,第441頁。郝經(jīng)《遺山先生墓銘》述及金朝科舉,對此亦有所批評:“金源有國,士務(wù)決科干祿,置詩文不為。其或為之,則群聚訕笑,大以為異?!?郝經(jīng):《陵川集》卷3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2冊,第393頁。既然詩人是失意者的選擇,且受人詬病如此,那么甘心以詩人自居的士人當為少數(shù),由詩人而為采詩者則更不現(xiàn)實。元滅金、宋而有天下,先后廢除兩朝的科舉制度,直接造就了“科廢而詩興”的局面。劉辰翁《程楚翁詩序》云:“科舉廢,士無一人不為詩。于是廢科舉十二年矣,而詩愈昌?!?劉辰翁:《須溪集》卷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6冊,第523—524頁。陳基《送申屠彥德序》述及二次廢科帶來的詩歌興盛時亦言:“方是時,士罷科舉之習(xí),一時作者以古雅相尚,而彥徳詩文一出,爭相傳誦?!?陳基:《夷白齋稿·外集》卷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2冊,第377頁。即使在恢復(fù)科舉的時代,考錄名額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身屬漢人等級的北方士人尚能憑借吏員出職,身處南人等級的多數(shù)士人則只能退身鄉(xiāng)野,以詩歌創(chuàng)作為心靈寄托。元代詩人群體的壯大,為采詩人提供了豐沛的人力資源和文獻資源。
元朝采詩的行為區(qū)域,與周、漢兩朝亦有所歧異。元代提及采詩的詩文中,最喜用“四方”一詞,如虞集《元風(fēng)雅序》云:“清江傅說卿行四方,得時賢詩甚多,卷帙繁浩。”*傅習(xí)、孫存吾編:《元風(fēng)雅》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68冊,第3頁。貝瓊《隴上白云詩稿序》謂:“且欲遍采四方之遺,兵變而輟?!?貝瓊:《清江文集》卷2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485頁。。然觀現(xiàn)存的兩部采詩以成的《大雅集》和《元風(fēng)雅》,前書編者賴良積30年之辛勞,所采集的成果僅為長江下游南北詩人的詩作;后者雖以“元”為名,謝昇孫仍勸孫存吾等人要遍歷風(fēng)雅之國,才能使此集得以無憾。這種狀況其實并不難解。元代的采詩多是民間一人或兩人之行為,采詩范圍取決于他們的實力或勇氣。劉辰翁為彭丙翁、胡復(fù)初送行,言及采詩之艱難:“余謂采藥名山,可計程必得。今江湖有幾,畏途滿眼,不惟有霜霧之勞,而又有虎虺之患?!?劉辰翁:《須溪集》卷6《贈采詩生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6冊,第529—530頁。平心而論,以元代幅員之廣闊,即使有再強大的勇氣、再豐厚的實力,他們走遍全國亦無太大可能。因此,元代的采詩多是局限于單個或數(shù)個區(qū)域之內(nèi),如高敏則采詩彭澤,葛存吾采蜀詩,周禎采閩詩等等。最為著名的楊氏兄弟,楊鑄遠赴江西、三吳兩地,楊鎰“將游秦淮,歷齊魯之墟,過泰山,拜孔林,而迤北至于京師”*李存:《俟庵集》卷19《送楊顯民遠游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3冊,第717頁。,這已然是采詩群體中的佼佼者了。
關(guān)于元代的采詩,使者采詩固不待言,即使是民間采詩,文人們亦多將其視作先秦兩漢采詩的自然延續(xù)。范梈《贈答楊顯民四方采詩》曰:“觀風(fēng)本是使之職,太息幽人為之起。”*范梈:《范德機詩集》卷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8冊,第117頁。鄭元祐《送楊季民采詩還江西》云:“悲涼南國采詩歸,大雅寥寥入譜稀?!?鄭元祐:《僑吳集》卷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6冊,第478頁。他們所賦予的行為動機,依然是觀風(fēng)知政,劉岳申《贈采詩兩生》即云:“方今政治之得失,民情之休戚,上之有關(guān)于德化,大之有系于家國,獨不可因民風(fēng)以上達。其于為上為德,為下為民,不尚有補乎。永新陳天衢、張文淵以采詩告行,故為定其大者,書以贈之,以待其歸?!?劉岳申:《申齋集》卷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4冊,第201頁。故而采詩所成總集,如賴良《大雅集》、鐘廷方《治世雅音》、孫存吾《皇元風(fēng)雅》等等,皆明確以“風(fēng)雅”作為精神傳承之標識。
考察有元文獻中與采詩者相關(guān)的詩文,其題目大體存在兩種范式:一種將“采詩”用作名詞者,如陳仁子《送采詩彭丙翁序》、梁寅《贈采詩方道成》、王沂《贈采詩熊思齊還清江》等;一種將“采詩”用作動詞者,如胡布《周秀才禎入閩采詩》、倪瓚《送賴善卿采詩》、鄭元祐《送楊季民采詩還江西》等。前者與元代文人贈答江湖士人群體的詩題極為相似,表明“采詩”不再是陌生的詞匯,具有顯著的類職業(yè)化特征。后者則將“采詩”視為一種行為模式,表明采詩者可能出于職業(yè)的需要,也可能只是為了個人的志趣。那么,采詩群體中是否存在差異,揭傒斯《與太虛書》給我們提供了新的觀察視角:
進賢楊顯民,其兄弟叔侄皆愛吟,且愿得當世作者之詩,刻而傳之。而先生之作,企慕已久,望盡取得意而可傳者,并錄而歸,幸勿以江湖采詩邀利者視之。此公實有意千載之事者,非其人者,決不與茲列者也。德機處更望指迷為佳。及楊志云集,希尹處或有,并選以示之為佳。非其人者,切不使之聞之,此實盛舉也,幸相與玉成之,不過欲傳詩耳,非有所求。*何中:《知非堂稿》卷7,清鈔本。
太虛即何中,撫州樂安人,元代著名詩人。揭傒斯在推薦楊鎰赴其處采選詩集時,明確將采詩者分為“江湖采詩邀利者”與“有意千載之事者”兩種類型。兩種類型的采詩者,其行為動機既具有共通性,又具有差異性。
無論“江湖采詩邀利者”,還是“有意千載之事者”,他們大都會以采詩作為謁見權(quán)貴或名流的工具。南宋慶元、嘉定年間,即有詩人為謁客者,方回斥其“務(wù)諛大官,互稱道號,以詩為干謁乞覓之貲。敗軍之將,亡國之相,尊美之如太公望、郭汾陽,刊梓流行,丑狀莫掩”*方回:《桐江集》卷1《送胡植蕓北行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22冊,第379頁。。然行此道者終須較高的才情,方能如愿以償。采詩者以對方的詩作為索求對象,自可藏拙;且“采珠者極桂海,采玉者窮冰天”,他們“不私己而汲汲以詩是采”*王逢:《大雅集后序》,賴良編:《大雅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69冊,第577頁。,往往會得到名家的稱賞。即以楊鎰為例,“元詩四大家”中,虞集有《送楊生序》,范梈有《贈答楊顯民四方采詩》,揭傒斯有寔為介紹信性質(zhì)的《與太虛書》;他如陳旅、危素、鄭元祐、吳會等時賢均有贈答之作,足見采詩給楊鎰帶來了盛名。至若彭元鼎、高敏則、黃南卿、歐陽良等人,悠悠常徒,若無劉將孫、趙文諸名家嘉言推許,恐早已湮沒無聞矣。限于天賦、閱歷、勤奮程度等原因,對于大多數(shù)詩人而言,依靠創(chuàng)作留名于文壇可謂是癡人說夢。那么成為一名采詩者,結(jié)交達官權(quán)貴與文壇豪雋,通過他們的表彰而著名后世,反不失為終南捷徑。
然而,“江湖采詩邀利者”的動機更偏重于求利。南方士人在“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道路被大大收窄后,既然選擇詩歌作為安身立命之所,總還是希望能以“立言”成名。姚桐壽與楊維楨過從甚密,記錄了后者所遭遇的一件趣事:
楊廉夫寓云間,及余到海上,時一過余。歲壬寅冬,楊從三泖來,宿余齋頭。適就李貝廷臣以書幣為蕭山令尹本中乞吳越兩山亭志,并選諸詞人題詠,于時楊尹已移官嘉禾矣。楊即為命筆,稿將就,夜已過半,余方從別室候之。俄門外有剝啄聲,啟扉視之,則皆嘉禾能詩者也。余從壁間窺之,率人人執(zhí)金繒乞楊留選其詩。楊笑曰:“生平于三尺法亦有時以情少借,若詩文則心欲借眼,眼不從心,未嘗敢欺當世之士。”遂運筆批選,止取鮑恂、張翼、顧文燁、金炯四首。楊謂諸人曰:“四詩猶為彼善于此,諸什尚須更托胎耳?!比槐贿x者無一人在。諸人相目驚駭,固乞?qū)捈?,得與姓名,至有涕泣長跪者。楊揮出門外,閉關(guān)滅燭罵曰:“風(fēng)雅掃地矣!”*姚桐壽:《樂郊私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5頁。
元代的詩社與文會勃興,動輒吸引數(shù)十百人參賽。出資者往往聘請著名文人操持選政,排名靠前者不僅享有物質(zhì)獎勵,更意味著其文學(xué)才能獲得了印可。若其人果有才華,參加比賽原可名利雙收。然故事中的“嘉禾能詩者”寧愿用幣帛來賄賂楊維楨,也要達到保留其詩的目的,充分說明他們重名更甚于求利。若干采詩者憑借敏銳的洞察力發(fā)現(xiàn)了藍海,收取類似“版面費”的小額費用,用編選總集的方式來迎合此類士人好名之心,以期達到營利的目的。趙文《高敏則采詩序》云:“今之所謂采詩者,大抵以一人之目力、一人之心胸,而論天下之詩。要其所得,一人之詩而已矣。而況或怖于名高,或貪于小利,則私意顛倒,非詩道,直市道而已?!?趙文:《青山集》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5冊,第4頁。楊維楨《蕉囪律選序》云:“是集行,則《皇朝風(fēng)雅》之選于賕者,君子有所不遺?!?楊維楨:《東維子文集》卷7,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443頁?!笆械馈敝干倘私灰字?,“賂”指用金錢來換取好處,帶有鮮明的貶斥意味。采詩和金錢聯(lián)系在一起,意味著總集編纂的目的已不再單純。此行為固然為時人所鄙夷,卻是采詩商業(yè)化的邏輯起點*祁曉明《江戶時期的日本詩話》曾論及日人菊池五山、清水茂文等儒生年年出版《五山堂詩話》,除收錄名人詩作外,還通過收取“入集料”,也刊載初學(xué)者等無名之輩的詩作,達到營利的目的。而初學(xué)者雖然需要付費,仍是趨之若鶩。此與文中所述現(xiàn)象較為相似。鑒于采詩商品化是個重大論題,筆者擬著專文進行闡釋,茲不贅述。。
“有意千載之事者”的行為動機則帶有鮮明的文學(xué)色彩。其首要目的,即是以詩存人。此類證據(jù)甚夥,有采詩者的夫子自道:
圣朝還淳反古,又為同文丕變之一初。吾友劉孟懷以書生周旋鄉(xiāng)里,懼久遂湮沒,將周游四方,求之以授世之能立言者,以庶幾其傳。其用力可謂甚勞。其言曰:“其能必傳者,無以余為也;其可傳而不幸將遂不傳者,使他日幸而有所托以傳焉?!逼溆弥矩M不甚厚,且名其集曰《崇雅》。*劉岳申:《申齋集》卷1《贈劉孟懷采詩文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4冊,第180頁。
亦有名家的客觀評價:
予嘗讀《中州集》,憐傷其意,以兵余亂后,史佚人亡,存其梗概于此。因念東南百年,文獻為盛,今渺然誰復(fù)睹記?如予之晚出,猶能及諸老見聞,知其仿佛,今發(fā)種種已爾。嘗欲效《中州》體,因其詩,各為之小傳,以待方來??酂o四方之使,徒時時望云而興嘆。故每于采詩者之游,未嘗不慫恿厚望之也。*劉將孫:《養(yǎng)吾齋集》卷9《送臨川二艾采詩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9冊,第84頁。
元好問裒輯《中州集》,“百年而上,南北名人節(jié)士,巨儒達官所為詩,與其平生出處,大致皆采錄不遺?!?家鉉翁:《題中州詩集后》,蘇天爵編:《元文類》卷38,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67冊,第476頁。。此舉行于金亡元興之際,有著鮮明的以詩存人的動機。南宋淪亡,其統(tǒng)治區(qū)域的士人受不合理制度之苛待,自愿或被迫隱沒于草萊之間,往往以詩人自命。若無及時之搶救,其作品失傳只是時間問題。即如中州士人不肯自屈為吏而為詩人者,亦面臨同樣之困境。即此而言,采詩者以詩存人,功莫大焉!
其次,詩人們各處一隅,固步自封,顯然不利于詩藝的提高。葛存吾遠赴蜀地采詩,向虞集解釋其初心:“吾將歷觀都邑山川之勝,人物文章之美,使東西南北之人,得以周悉而互見焉。且夫風(fēng)物之得以宣通,詠歌之易以傳習(xí),則莫盛于詩,緣古者采詩之說而索求焉。”他在蜀地查訪數(shù)年,滿載而歸,“得詩六百余篇,歸廬陵,將刻而傳之”*虞集:《道園學(xué)古錄》卷31《葛生新采蜀詩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7冊,第454—455頁。。而楊鑄沿江入浙,停留于三吳之地幾近一年,見人賦詩,一篇一什,皆予以采錄”。采詩者博采眾長,并將作品匯刻成集,有助于實現(xiàn)詩風(fēng)和詩法的互通。
元末著名詩人楊維楨的采詩動機較為特殊,他是為了替本地詩學(xué)張目:“曩余在京師,時與同年黃子肅、俞原明、張志道論閩浙新詩,子肅數(shù)閩詩人凡若干輩,而深詆余兩浙無詩。余憤曰:‘言何誕也!詩出情性,豈閩有情性,浙皆木石肺肝乎?’余后歸浙,思雪子肅之言之冤。聞一名能詩者,未嘗不躬候其門,采其精工,往往未能深起人意。閱十有余年,僅僅得七家?!?楊維楨:《東維子文集》卷7《兩浙作者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439頁。俞原明即俞焯,泰定四年進士;黃子肅即黃清老,累官翰林編修;張志道即張以寧,官至翰林侍講學(xué)士,三人均是閩詩派的中堅力量。他們對于浙詩的蔑視,直接促使楊維楨將大量時間和精力投入到采詩中去。其結(jié)局并不盡如人意,卻將大批江浙詩人團結(jié)于其麾下,促進了鐵崖派的崛起。此在元代雖為特例,但對后世的影響頗為深遠。
自明太祖洪武三年(1370)開科至清德宗光緒三十一年(1905)廢科,科舉重新成為最核心的銓選制度,將大批士人拉回至“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軌道。然而,它畢竟是高淘汰率的競爭制度,除了期待如范進般“守得云開見月明”的士人之外,其他失敗者依然需要分流。因此,元代采詩對于明清士人的重要影響,在于它提供了一種嶄新的生活方式。
明、清的采詩與元朝相似,其行為主體依然以民間詩人居多,如明莫如忠《汰礫集序》稱:“霍山洪山人以釆詩為五岳游,凡三過云間?!?黃宗羲編:《明文?!肪?44,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535頁。清陳恭尹《送王蒲衣采詩惠潮》贊王隼云:“時無采風(fēng)使,草野亦陳詩?!?陳恭尹撰,郭培忠標點:《獨漉堂集·詩集·江村集》,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第201頁。然而,錢謙益、全祖望等著名文人紛紛選擇以采詩為事業(yè),其行為更值得我們關(guān)注。
錢謙益是成一朝之詩的代表。明熹宗天啟初年,程嘉燧激賞《中州集》,遂與錢謙益訂約:“吾將仿而為之,吾以采詩,子以庀史,不亦可乎?”*錢謙益撰集,許逸民、林淑敏點校:《列朝詩集》卷首自序,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頁。中原鼎革,錢氏政治失意,復(fù)惶恐有明一代之詩從此湮沒,于是行走四方,孜孜以求,留下了詳細的采詩記錄:
余于桑海之后,繆任采詩之役。評騭稍著,譽咎叢生。*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有學(xué)集》卷15《鼓吹新編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10頁。
戊子中秋,余以鋃鐺隙日,采詩舊京,得《金陵社集詩》一編,蓋曹氏門客所撰集也。*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63頁。
余采詩于宛陵,得梅氏禹金、季豹、子馬之詩,喜圣俞風(fēng)流,于今未墜。因以想見諸君子賡歌矢詩,皆在有宋圣明承平閑暇之日,為之撫卷三嘆也。*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有學(xué)集》卷18《梅杓司詩序》,第791頁。
全祖望則是成一地之詩的楷模。他專注于寧波地區(qū),所采詩人大抵為晚明的仁人志士,如《周布衣傳》云:“周布衣西,字方人,學(xué)者稱為勁草先生。定海衛(wèi)人……予之采詩也,求先生之集,遍訪既無知者?!?全祖望撰,朱鑄禹校:《全祖望集匯校集注》卷2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09—510頁。《詞水陳隱君峽者》云:“先生為施都督二華外孫。都督子仲吳殉王事,先生藏其遺文。予采詩之役,求之已不可得,猶幸先生之集無恙也?!?全祖望輯:《續(xù)耆舊》卷7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82冊,第723頁。
明清文人的采詩動機大抵與元朝相仿,以詩存人仍為最重要的目的。明胡松《盛明風(fēng)雅初集序》云:“布衣江問山采詩四方,實寔勤且博,間以魯國非車子所梓《盛明風(fēng)雅》故帙遺余,因以其敘見屬……問山君雅好吟,頗通諸詞,閔作者之苦心,悼后來之失傳。即凡一聯(lián)一句可傳誦者,悉錄罔逸,故其多若此,而尚有俟于詮鑒?!?黃宗羲編:《明文海》卷222,第2245—2246頁。間或有為本地詩歌鼓吹似楊維楨者,如倪宗正《苕溪沈君以采詩過太倉有贈》云:
苕溪有客淸且苦,平生志愿惟好古。奔走三吳采風(fēng)謠,不問華閱與蓬戶。偶然謁我婁江滸,芒鞋未脫半塵土。語言樸野禮貌疎,腰項無態(tài)媚官府。背負一囊詩一部,三吳豪杰肺肝吐。珠璣磊砢照目光,云是此客手親組。三吳大雅傳二京,格韻中和薄秦楚。欲叩知音忙向人,收名定價歸李杜……*倪宗正:《倪小野先生全集》卷4,《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58冊,第539頁。
倪宗正,字本端,余姚人。弘治十八年進士,歷官南雄知府。他所處的時代,正是以李夢陽為核心的“前七子”反抗以李東陽為核心的茶陵派,倡導(dǎo)復(fù)古的時代。詩中的“秦”、“楚”似應(yīng)為兩派的代稱。沈君風(fēng)塵仆仆地奔走于吳地,無論詩人貴賤,惟詩是采。其動機,無疑是想為吳詩派爭一席地。
元代采詩對于明清總集的編纂亦頗有影響。采詩者通過遍訪各地作者,搜求詩作,編纂成集。這種成書方式為明清文人所傳承與發(fā)揚。清康熙九年,魏憲自序《詩持三集》云:“故余今日之齊之魯之楚之梁之燕趙之吳越,仆仆于車塵馬足而不敢即安者,務(wù)使我生以后,自甲子至今風(fēng)雅名篇,不至散漫無紀,而天下后世之人得從而指之,曰:‘夫夫也以其好而存斯集,存斯人也。’則余亦大幸矣?!?魏憲:《詩持三集》卷首,《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38冊,第385頁。査慎行《喜韓自為過訪村居》詩云:“吳興前輩盡,海角故交疏。豈意停歸棹,猶煩訪敝廬。采詩千載后,話舊廿年余。村野無供給,非君孰諒余?!弊宰ⅲ骸白詾橛小督娂妗分x?!?査慎行著,周劭標點:《敬業(yè)堂詩集·續(xù)集》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83頁。韓自為,名云,貢生。他赴査慎行處采詩,顯然出于編選《近詩兼》的需要。
《四庫全書總目》論及總集的產(chǎn)生:“文籍日興,散無統(tǒng)紀,于是總集作焉。一則網(wǎng)羅放佚,使零章殘什,并有所歸;一則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是固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矣?!?永镕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86,第1685頁。元代因采詩而成的總集,此兩種類型兼而有之。但由于采詩者游走四方的特殊性,固以前者居多。四庫館臣評價《皇元風(fēng)雅》:“然元時總集傳于今者不數(shù)家。此集雖不甚賅備,而零章斷什不載于他書者頗多。世不習(xí)見之人,與不經(jīng)見之詩,賴以得存者,亦不少矣。”*永镕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88,第1709頁。足見傅習(xí)、孫存吾對于詩歌文獻的保存之功已獲官方認可。至于《大雅集》,楊維楨稱其專收吳、越人之隱而不傳之人,成為《列朝詩集》、《元詩選》的重要文獻來源。
元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極為特殊的朝代。同為異族入主中國,元、清兩代的統(tǒng)治者對于漢法的態(tài)度有著明顯的差異。清朝諸帝多信奉“行中國之法者,即為中國之主”的觀念,除保證滿人特權(quán)等少數(shù)舉措之外,幾乎全盤采用漢法。元朝諸帝不僅是中國的最高統(tǒng)治者,同時又是蒙古帝國的大汗,這使得他們長期堅持蒙、漢二元體制,依違于西域法和漢法之間,造就了元代士人獨特的境遇。作為文學(xué)的承擔(dān)者和創(chuàng)造者,士人的命運又直接影響到文學(xué)的走向。采詩原本是官方的政治性行為,卻隨著元代士人的遭際而發(fā)生了顛覆性改變。這種改變一經(jīng)發(fā)生與沉淀,又對明清的文人與文學(xué)產(chǎn)生了恒久的影響。
元代不僅有采詩,還有采詞和采文。劉將孫《蕭學(xué)中采詞序》:“年來采詩多,未有及詞者。吾友蕭壑冰之子學(xué)中,慨然有意茲事……是行得詞若詩,皆廣搜而悉儲之,予愿得而細評焉?!?劉將孫:《養(yǎng)吾齋集》卷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9冊,第85頁。危素《送鎦志伊采大元文乘序》:“向江浙行省參知政事趙郡蘇公稍編輯《文類》若干卷,既刻而行于世。宜春鎦志伊讀而嘆曰:‘尊官巨人之文則既列于此,其或抱道懷德而高蹈于山林,或守志厲行而自遠于聲利,至于憔悴枯槁之士,所以汲汲營營于文字之間,冀是可以自見于寥寥千載之后,而卒泯沒而無聞,非可惜哉?’乃治裝發(fā)京師,而其志將及禹跡之所至,不盡得當世之文不為之止也。”*危素:《說學(xué)齋稿》卷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6冊,第730頁。詩、詞、文是兩宋具有代表性的三大文體,元代采詩者極多而采詞與文者寥寥,是否意味著詞、文兩大文體在元代已成衰落之勢,抑或有其他原因,這也是頗為值得關(guān)注的論題。
【責(zé)任編輯:張慕華;責(zé)任校對:張慕華,周吉梅】
2016—12—22
中山大學(xué)基本業(yè)務(wù)費青年教師培育項目“科舉行廢與元代文學(xué)的建構(gòu)”(12wkpy31)
史洪權(quán),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古文獻研究所(廣州 510275)。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5.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