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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行

      2017-01-13 23:31:20張楚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王貴周莊爺爺

      作者簡介:

      張楚,男,1974年生,出版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在云落》《梵高的火柴》,隨筆集《秘密呼喊自己的名字》。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xué)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等。被《人民文學(xué)》和《南方文壇》評為“年度青年作家”。

      1

      關(guān)于奶奶和爺爺?shù)哪谴温眯?,兆生想是件蓄謀已久的事情。在他們多年的鄉(xiāng)居生活中,他們?nèi)耘c外界保持著疏散而溫暖的聯(lián)系。他們有一臺15英寸的黑白電視,每天晚上七點,奶奶把電視打開,戴上花鏡看《新聞聯(lián)播》,當(dāng)然,他們對各種性質(zhì)的戰(zhàn)爭和會議、出訪和喪禮、奇聞逸事和反腐形勢從不感興趣。他們酷愛這個欄目,只是因為他們喜歡那個一只眼睛單眼皮、另一只眼睛雙眼皮的女播音員。她和他們的大女兒長得像極了。每當(dāng)她張開嘴巴,從潔凈的牙齒間蹦跳出一樁樁國家或國際大事,奶奶總會微笑著對爺爺說,瞧,咱們草莓又開始上班了,她可真準時啊,一點都不偷懶。他們的大女兒草莓,在前年的春天喝敵敵畏死了。

      他們出發(fā)的那天是農(nóng)歷三月初二。爺爺四點鐘就爬了起來。那個早晨,爺爺覺得空氣通透清亮,韭菜花的甜味不時刺激著鼻孔,所以等他端著一笸籮嫩草喂毛驢時,他開始吹起了口哨。太陽不久就拱出來,豬圈上的倭瓜花蕊棲息著一只熟睡的知了,爺爺還在葫蘆秧上逮著了一只蟈蟈。這只肚子滾圓的昆蟲讓爺爺愣了一會,他摸了摸它的翅膀。它翅膀上綠色的花紋濕漉漉的。

      奶奶對于爺爺?shù)倪@次決定,開始時極力反對。他是越老越糊涂了,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腦筋要是轉(zhuǎn)不利落,才最傷神。當(dāng)她倚在門框招呼爺爺吃飯的時候,爺爺正在給那輛老水管自行車打氣。她扯著嗓子嚷道:“吃飯了!你除了會折騰人,還會做點啥?”

      后來當(dāng)他們把門鎖好時,奶奶盯著墻角的那叢櫻桃樹,說:“我不去了。我的關(guān)節(jié)炎又犯了?!?/p>

      爺爺對奶奶的變卦在意料之中,對于她習(xí)慣性地拆臺,他已習(xí)以為常。他把老水管自行車靠在墻壁上,走到她身邊說:“你以為我離不開你?我沒有你照樣能活!”

      奶奶噘著嘴蹭上了他的自行車。她嘆了口氣,粗糙的手皮撫摩著無名指上的那只銅戒指。

      爺爺馱著奶奶朝村南行進。五月的村莊,牲口早早蘇醒了,那些在村頭巷尾嗅來嗅去的狗尾隨著爺爺?shù)淖孕熊囆∨?。它們紅色的舌苔冒著哈氣,慵懶而頑皮。另外他們對在村頭遇到周德東也沒有感到奇怪。周德東每天早晨四點半到村頭等人已經(jīng)是周莊最著名的事件。遠遠地爺爺下了自行車,和周德東打著招呼,“我說他二舅,還在等國慶啊?”

      周德東是大兒子媳婦的哥哥。他呼嚕著嗓子點點頭。周德東的腦瘀血已八年了。他的嘴巴被拴住了,說話不利索。對于爺爺殷切的問候他很開心。他指指爺爺,又指指奶奶,問,“你們老兩口……這么早……去趕集???”

      爺爺搖搖頭,去看奶奶。奶奶對周德東說,“你怎么老有操不完的心呢?還在這里傻等什么?你兒子早不從這條路上過了!”周德東的兒子和周德東打架,搬到他丈母娘家,九年沒踢過家里的門檻了。不過他到軋鋼廠上班時要路過周莊。周德東便天天跑村頭來等兒子。對于這種徒勞的等候周德東保持了一個周莊人應(yīng)有的耐性??伤淮我矝]有等到。

      對于奶奶嘲笑式的詰問周德東保持了慣有的冷漠,于是爺爺和奶奶的自行車又出發(fā)了。奶奶坐在車后,胳膊上挽著一個黑色包裹。對于這個早晨的周莊人來說,爺爺和奶奶的這次旅行并未引起他們的注意。很多周莊的人,在這個閃著陽光碎銀子的早晨,看到了兩個老古董,被一輛會唱歌的老水管自行車牽引著,晃晃悠悠駛出了周莊。

      2

      爺爺怎么想起要去十里鋪看海呢?奶奶覺得是那臺黑白電視機造的孽。電視開始時,那個戴著眼鏡、富態(tài)的政府官員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講話,講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就沒了,電視里好多人在一座山上擠,然后是公園、商場、故宮和草原。播音員用充滿激情的聲調(diào)宣布,五一黃金周又來了,國內(nèi)游客坐著飛機、火車、輪船和大巴去旅行……奶奶以為爺爺早睡了,他對電視從不感興趣。因為他只有一只眼睛。他也不贊同她看電視,要不是因為那個像大閨女的播音員,他準會一棒子把電視砸了。他的耳朵雖然佩戴著助聽器,她說的十句話,他大抵只能聽到五句。奶奶沒料到爺爺突然從炕上坐起來,抻著奶奶的袖口說:“明個我?guī)е闳ナ镤仭N疫€沒去過十里鋪呢?!蹦棠逃幸淮顩]一搭地說,去十里鋪做什么?爺爺把嘴巴貼在奶奶的耳朵上說:“我?guī)е闳ズ_呑咦?。你這么大年歲了,還沒看到過海呢!”

      奶奶后來坐在爺爺?shù)能嚿?,后悔萬分。她首先是替爺爺擔(dān)心。十里鋪離周莊有一百里路呢。他這副老骨頭,騎自行車能扛得住嗎?后來她咬咬牙說,你要是真想去,我們坐公共汽車吧!十塊錢一張票,能買二斤豬肉呢!我豁出去了!爺爺搖頭,奶奶就說,來回也就四十塊錢,是四十塊錢重要呢,還是你的老命重要呢?爺爺還是搖頭,奶奶囁囁地說,莊里人要是知道我們跑這么遠去看狗屁的海,還不得笑掉大牙???

      奶奶見爺爺沒吭聲,而是走出了屋子。奶奶這才恐慌起來,她知道爺爺生氣了,生氣時爺爺通常的做法是和她分居。去年夏天他就和她分過一次。他在屋頂搭了一棟木房,那些天,每當(dāng)夜色降臨蚊蟲四起時,爺爺扶著梯子爬上墻頭,像壁虎一樣蟄居到他的木屋。從此他便和奶奶分居了。這件事讓奶奶哭了好幾天。那個夏天,每當(dāng)繁星在夜空撒開,爺爺就像一只遲鈍的大鳥飛上屋頂。他的動作在長期的攀緣中趨于完美,后來,他只需要馬夫釘一只馬蹄的時間就能順利抵達他棲息的巢穴。還好,小雪到來時,爺爺自動從房頂撤離,最后一個清晨,他從屋頂邁到墻頭,然后像一只悠閑的蝙蝠飛下來。等他落到地上,他的腳踝被蹾了下,于是他對奶奶說:“哎,我真的老了啊?!?/p>

      老了的爺爺馱著奶奶過了李莊和夏莊時已氣喘吁吁,奶奶說,你要是累得慌我們就歇歇吧。爺爺沒聽到。他的身子佝僂著起伏。他瘦得讓人心疼。參軍前他替地主扛活,是最出色的雇工,1947年遼沈戰(zhàn)役,他用刺刀捅死過兩個國民黨士兵,1952年抗美援朝時他是炮兵,轟死過六個美國鬼子??涩F(xiàn)在他的身子骨輕得猶如一把干柴。

      “你沒聽到我講話???”奶奶有些生氣地說,“我想解手!”

      爺爺這才從自行車的前檔邁下來,把自行車扶穩(wěn)當(dāng),奶奶小心著著地。奶奶看了看爺爺說:“我們回家。”

      爺爺說:“米家?米家村離這里還有四里地呢!”

      奶奶對爺爺?shù)拇虿硪呀?jīng)麻木了,對一個耳朵聾的人生氣是不值得的。她再次扯著嗓子嚷道:“我要回家了!我不去十里鋪了!”

      奶奶講完話時馬上低下頭,有輛摩托車從他們身邊蹭了過去。騎摩托車的是個中年人。她一眼就認出他是誰了。她轉(zhuǎn)過身子,假裝和爺爺說話,她的嘴唇輕輕地翕動著,可是她確實什么都沒說。

      “你不舒服???”爺爺大聲地說道,“你啞巴?。靠月暟。 ?/p>

      他們嘈雜的聲音還是把那個中年人吸引過來,這樣,在他們旅途的開始,奶奶遇到了她最不想遇到的人。在奶奶多年的鄉(xiāng)村生活中,有兩種人最讓她憎恨:一種是偷雞摸狗的人,譬如周莊的村書記周衛(wèi)星,周衛(wèi)星每年春節(jié)都從村里劃撥二十塊錢給爺爺奶奶,但奶奶從不正眼瞅他,就是因為周衛(wèi)星和村里的會計王秀珍有一腿;另一種人便是“伙混”?!盎锘臁笔沁@里的方言,說白了就是漢奸。奶奶打日本鬼子時是這一帶的地下黨,還兼著周莊的黨支部書記,那年月,她除了給上邊秘密送情報,組織村里的媳婦們給八路軍納布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如何應(yīng)付那些“伙混”。而這個騎摩托的中年人,正是當(dāng)年這片“伙混”頭目劉三會的兒子。劉三會“三反五反”時被槍崩了,可他的兒子還活著,而且活得挺滋潤,養(yǎng)著“解放牌”卡車,還是縣里的人大代表。平時他胸前總掛著一張“人大代表證”,即便是在三伏天,證件也用鐵夾子在背心上鉗固著。他的這個紅色的標簽已經(jīng)鑲嵌進肉上,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

      “你們這是去哪兒?。俊敝心耆穗p腿哈在摩托車上說,“周大叔,你們這么早,有急事情嗎?”

      無疑這個中年人認識他們,不僅認識他們,還很親密的樣子。爺爺沒認出他,憨厚地笑著。

      “要是有急事,我馱我嬸子一程?。俊?/p>

      爺爺沒有聽到他說什么。奶奶則繃著臉說:“不用!你忙你的吧!”

      中年人很快消失在莊稼地里。奶奶突然覺得,這是個多么讓人傷心的早晨。她以為一輩子也不會遇到這些她厭煩的人了,她已經(jīng)四年沒出過周莊了。她是個懂得記恨的人。奶奶是這么想的,一個人要是一輩子連個記恨的人都沒有,那也就白活了。

      這樣,奶奶和爺爺?shù)穆贸淘谔柹靡恢父邥r受到了打擊。她看到村莊的煙囪里都冒出了灰煙,而陳年的麥秸垛里不時游走出一條青色小蛇。路過米家村時,有輛公共汽車從爺爺?shù)纳磉吅魢[著滑過去。奶奶從背后捶了爺爺一拳。爺爺扭過頭說:“你累了?累的話我們先歇息一會兒。嘿嘿,你的骨頭,終究沒有我的骨頭硬朗呢?!?/p>

      3

      對于米家村這個村莊,他們都有些陌生。這個村人少,也沒他們的親戚。后來他們在一家小賣部門前停了,和那戶人家討水喝。對于大清晨這兩位有些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女主人顯得缺乏熱情。她一邊打著哈欠一般嘟囔著問:“哪個村子的?。俊?/p>

      “周莊?!蹦棠陶f。

      “哦。周莊?!毕眿D攏著亂糟糟的頭發(fā),順腳踢了踢那只白色哈巴狗說,“你們進城嗎?怎么不坐公汽?”

      奶奶仔細端詳著這女人。她的眉眼略發(fā)紅腫,說話時牙齒兜不住風(fēng),因為她缺顆門牙。奶奶便問,“米小翠,你那顆門牙怎么還不補?吃東西能得勁嗎?”

      顯然女人對奶奶喚出她的名字很吃驚,她認真地打量著奶奶,半晌才野鴨子似的嘎嘎笑將起來,她的笑聲感染了爺爺,他被這個女人的好客打動了,于是他說,“東家,給口水喝啊!”

      女人說:“這一大早,你們是干什么去啊?日頭還巴巴地矮著呢?!?/p>

      奶奶有些支支吾吾。米小翠是草莓的初中同學(xué)?!斑€沒吃過吧?我煮把米,你們吃了再走??!” 米小翠仍攏著頭發(fā)說,“哎,草莓怎么那么想不開呢?有福不會享,喝的哪門子的敵敵畏呢?”

      奶奶的臉變紅了。對于大女兒的自尋短命,一直讓她羞于啟齒。這丫頭當(dāng)了二十年的民辦教師,前些年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的時候,沒評上,就喝了半瓶敵敵畏,死了。

      “多好的一個人?。 泵仔〈淠笾灾忝缣拗例X說,“能說能唱的,兩孩子那么小,就舍得下撒手不管,哎,也是個狠心的人哪。”

      奶奶拉著爺爺?shù)男淇趶阶猿隽诵≠u部。爺爺本來還咕咚咕咚灌著涼水,他把水瓢扔進缸里。剛才他也聽到米小翠的話了。他的耳朵總是在不該聽到聲音的時候變得像野貓那樣敏銳異常。

      奶奶和爺爺離開米村時,奶奶還在流著眼淚。她記得她好幾年沒哭過了。米小翠在他們離開時很熱心地往奶奶懷里塞了幾個面包和兩包榨菜,被奶奶偷偷扔在莊稼地里。

      米莊離他們越來越遠,太陽已升到兩指高。天空爬著灰色云朵,鼻孔里不時嗅到桃花浮動的暗香。前面一定是菜莊了,菜莊有一百畝桃樹,每年春天,十里八里的地方都能聞到那種讓人骨頭發(fā)軟的香氣。奶奶的心情突然好了起來。她看到那個郵遞員騎著綠色的郵電車朝這邊慢騰騰地走。在半路上遇到熟人是件多么開心的事情。奶奶興奮起來,她探著腦袋喊:“大侄子!你這是去哪莊啊?”

      那個郵遞員戴著頂綠帽子,蝦米眼珠吧嗒吧嗒地眨著。很顯然,他在這里遇到奶奶很是吃驚,他細聲細語地說:“你的補助還沒來呢。你們這是去看親戚嗎?”

      奶奶非常喜歡這個羞澀的郵遞員,他除了有個細長扁平的腦袋,還配了兩只幼小的耳朵,看上去就像一只草地里滿腹心事的螞蚱。奶奶從來沒見過這么丑的人,每回見到他都覺得很親切。平時都是這個郵遞員給爺爺和奶奶送補助,爺爺是十五塊,奶奶是十塊。領(lǐng)補助是奶奶最得意的事,村里就她和爺爺領(lǐng)補助。他們是村里資格最老的黨員。

      “我和你大伯去十里鋪啊?!蹦棠逃悬c自豪地說,“我們嘛,去海邊子轉(zhuǎn)轉(zhuǎn)。閑著也是閑著。”

      “哦。那邊有親戚吧?現(xiàn)在海上正是上貨的季節(jié)呢!面條魚和蝦爬又肥又便宜?!编]遞員舔舔干迸的嘴唇說,“如果方便,給我?guī)山锩鏃l魚回來啊?”

      “好啊好啊!”奶奶說,“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郵遞員開心地走了,奶奶對自己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感到很詫異。她剛才還想和爺爺分道揚鑣,怎么一會態(tài)度就變了呢?她有點生自己的氣,她對爺爺說,“我們不去十里鋪了,我們?nèi)ソ夥拍抢锇?。我想解放和兆生了呢?!?/p>

      解放是奶奶的大兒子,兆生是奶奶的大孫子,他們都在縣城工作。去十里鋪要路過縣城的。解放是縣工商局的局長,天天忙著開會,兆生在稅務(wù)局上班。“老兒子大孫子”的俚語還是對的,奶奶最疼的便是兆生。

      爺爺沒有吭聲。對于奶奶的絮叨他抱了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在這個春天,他看到了綠莊稼、看到了桃花,而且不久,他就會看到十里鋪的海了。他有三十年沒看到海了。解放前他在廣州看過海。海是什么樣呢?他已回憶不出了。周莊除了平原和那些常年如一日的大豆高粱、玉米和花生、紅薯和芝麻,連一條河流都沒有。

      “你還在生解放的氣嗎?”奶奶小心翼翼地說,“其實草莓的死也不怪解放啊?!彼氖仲N著爺爺?shù)暮蟊?,“是草莓小心眼……這丫頭屬蜻蜓的,從小就小心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奶奶知道爺爺沒聽到她說話,“她讓解放找文教局的人疏通疏通,解放沒答應(yīng),解放也是個死心眼的人……可他是你兒子,你不能老躲著他吧?”

      對于爺爺由于生理原因造成的寡言少語奶奶只有嘆氣。當(dāng)奶奶和爺爺路經(jīng)小屯時再次受到了威脅。過了小屯就是縣城了,奶奶想到了縣城后,她就和爺爺找解放,在解放那里住上一宿,第二天就回家。奶奶養(yǎng)了一群鴨子,還有兩只母豬。它們同樣是她的心肝寶貝。這時爺爺突然說:“我們先去趟藥地村吧?!?/p>

      爺爺?shù)脑捵屇棠毯??!案蓡崛ニ幍卮迥兀俊?/p>

      “你跟我一塊去就是了!問那么多干什么?!”

      奶奶最忍受不了的就是爺爺對她不尊重。奶奶說:“要去你自己去吧!我是沒精力和你瞎折騰了!我去縣城看兆生。”

      奶奶下了爺爺?shù)淖孕熊?,自己蹲在馬路邊上喘氣。爺爺下了車,朝她揮手。爺爺總共揮了三手,他揮手的動作像是一個長官在不耐煩地招呼一個士兵。奶奶當(dāng)然不吃他那套。爺爺揮完手后,徑自上了自行車。奶奶看著爺爺?shù)淖孕熊囋诼愤吂樟艘粋€彎道,馬上就失蹤了。奶奶望著他的背影,心頭被馬蜂熱烈飽滿地蟄了一下。

      4

      奶奶的腿開始隱隱作疼。她感到?jīng)鼋z絲的水珠舔著她的臉。她已經(jīng)步行了五里路。她覺得腰都快折斷了。她已記不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走路變成一件費力氣的事了呢?奶奶年輕時,是村里跑得最快的女人。她跑得快純粹是練出來的,二十幾歲時是跑日本鬼子,她背著她短命的妹妹一口氣跑了十五里;三十幾歲時是跑國民黨,她背著一個解放軍從周莊跑到夏莊。解放后她就不跑了,唯一的一次是1963年,和爺爺打架,爺爺拿著把鐮刀要割她的耳朵。她偷了公社的包米。可是不偷東西,老閨女能活下來嗎?老閨女天天拱著家雀腦袋吮吸她的乳房,都四十歲的女人了,哪里還有奶水?黨員怎么了?黨員也得喂孩子啊……

      那輛卡車在奶奶身邊停下來時,奶奶嚶嚶地哭起來。老閨女是1965年沒的。在奶奶的記憶中,她干癟的腦袋頂著一雙瘆人的大眼睛……也只記得那雙由于饑餓而驚恐的眼睛了……像老牛被屠宰時的眼睛……悲傷的事總是集體爆發(fā),這樣,奶奶又想到了她的二小子。想到二小子時奶奶的哭聲大了起來。二小子大串聯(lián)那年搭火車去了南方,后來就定居廣州。他只是每年春節(jié)回趟家,給他們帶回些亞熱帶水果。他在動物園當(dāng)大象飼養(yǎng)員。他當(dāng)了二十年大象飼養(yǎng)員,后來在一次動物表演中,被一只發(fā)情期的母象踩碎了肚子……這孩子一輩子沒結(jié)婚,無兒無女,最后死在大象手里,奶奶每次想到他,就會記起他趕著生產(chǎn)隊的豬去放圈的樣子。他從小喜歡動物,他總是吸溜著鼻涕,走起路來輕得像鬼……她再也看不到他們了……他們都死了。有時她把手指展開,她能隱約窺視到孩子們的眼神,在田螺般的指紋里飄來飄去。她知道他們想她。

      哭著的奶奶看到卡車上走下來一個男人。她看到這個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張開嘴巴,齜著一對大板牙嗡聲嗡氣地問:“大媽,您老這是去哪兒啊?我拉你一程???”

      當(dāng)爺爺渾身濕淋淋地到達縣城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他的那雙綠膠鞋灌滿了雨水,吧唧吧唧的蹬車聲讓他很開心。他還看見誰家的孩子在雨中追逐嬉笑。偶爾黑色的轎車呼嘯著從身邊躥過,再仿佛一只小昆蟲消失在蒙蒙雨氣中。樓房已經(jīng)多了起來,猶如一座座水庫孤獨地矗立著。多年不見的縣城他都不認識了,那些間隔閃過的廣告牌讓他覺得異常陌生。然后,在那個三角地,爺爺看到一個女人站在一家酒店的屋檐下,朝他機械地揮舞著手臂。

      奶奶和爺爺在一家酒店勝利會師。奶奶看到爺爺渾身精濕的模樣,竟然笑了起來。她幫他把那輛老水管自行車靠上酒店外的電線桿,對他說:“我們先在這間大房子里躲會雨吧?!?/p>

      她沒問爺爺?shù)剿幍卮遄鍪裁?。爺爺?shù)陌酌济险硳熘晁棠叹蜕炝烁觳蔡嫠恋?。爺爺嘿嘿地笑著,他好像猜到她早晚會在這里等他似的。

      酒店外停著不少的轎車,酒店里的人卻很少,奶奶不曉得這些人都藏哪里去了,只是時不時地傳出酒令的吆喝聲。奶奶看到一個漂亮的姑娘走過來。她皺了皺鼻子,問道:“你們吃點什么?”

      奶奶不識字,搖搖頭說:“我們不餓,什么都不吃?!?/p>

      姑娘愣了會說:“不吃飯來這里干什么?”

      奶奶說:“我們歇歇腳啊。有水嗎?給我們倒點水吧?!?/p>

      姑娘冷笑著說:“原來是要飯的???”

      奶奶說:“這孩子怎么這么說話???”

      姑娘說:“你讓我怎么說?你們這樣的人我見識得多了。要飯就要飯吧,還不好意思承認。走吧走吧,我可沒時間招待你們?!?/p>

      奶奶說:“我們等雨停了再走啊?!?/p>

      姑娘又冷笑了一聲,“你們走吧,待在這里影響市容市貌?!?/p>

      爺爺就是這時候抓起一個煙灰缸砸向地板的。鏗鏘的聲響不僅使姑娘嚇了一跳,也使奶奶哆嗦了一下。奶奶還在發(fā)愣的空當(dāng),那個姑娘臉色刷白地喊了一嗓子。還沒等奶奶反應(yīng)過來,兩個穿警服的小伙子已經(jīng)像獵犬一般撲過來。奶奶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當(dāng)初對付國軍還是滿有一套的。但是無疑這是兩個辦事干凈利落的保安。奶奶眨眼的工夫他們已經(jīng)抓小雞一樣把爺爺和奶奶拎了起來,然后,等他們明白過來時,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酒店外邊。

      他們看到大街上的汽車烏龜那樣緩慢地爬行著,雨是越來越大了。他們茫然地回頭看酒店,里面隱隱傳出音樂聲。爺爺和奶奶是一起沖進酒店的,那一刻奶奶的腿也不疼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她的身板楊樹般筆直,常年哮喘的喉嚨在瞬息變得清脆無比,而爺爺呼哧呼哧著喘氣,眼珠子似乎就從眼眶里滾出來。他聽到奶奶蒼老尖銳的喊叫聲:“你們是土匪???!哪里有這么欺負人的呢!”

      那兩個保安面無表情地沖過來時,奶奶看到他們的手里多了件東西,奶奶知道那玩意叫電棒,她看電視時,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這東西被警察同志攥著,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奶奶下意識地拉住爺爺。爺爺?shù)纳眢w還在向前傾斜。奶奶的腦袋一片空白。就在這時,她聽到一聲親切溫柔的呼喚,“大爺大奶!你們怎么來了?”

      這聲音讓奶奶預(yù)感到遇上了親人。她注視著那個朝她微笑的女人。那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嘴唇紅紅的,穿著件露肩膀的套裙。

      “我是秋秋??!”那女人操著一口東北話說,“我是趙大年的女兒秋秋??!你們真是上年歲了,連秋秋都不認識了。”說完她咯咯地笑起來。奶奶極力回想著這是哪家的孩子。爺爺突然說話了。他說:“秋秋,你不是在服裝廠上班嗎?”

      奶奶這才想起來。這個秋秋正是周莊趙大年的閨女??哨w大年的閨女怎么說東北話呢?秋秋說話的時候,她后面又鳥悄著躡上來個男人。這個男人眼神呆滯,明顯是喝了不少酒。秋秋轉(zhuǎn)身趴在男人耳蝸上嘀咕著。男人臉色變了變?!澳銈冞^來!”他揮揮手,那個長雀斑的姑娘和兩個保安乖乖地上前,“你們怎么這么對待兩個老人呢?這不是破壞我們酒店的形象嗎?”

      看著保安低三下四地順著眉眼,奶奶倒有些不忍,她說:“饒了這幾個孩子吧,他們小,不懂事呢。”

      男人笑了笑說:“是,是。他們哪里知道你們是周局長的父母呢?我待會給周局長打個電話,向他賠禮道歉。我們是有眼不識泰山啊?!?/p>

      秋秋也說:“你們吃點什么?我叫廚師做啊?!?/p>

      奶奶看到男人的手在說話的時候不時地摸一下秋秋的屁股。她覺得這不可思議。秋秋不是找的夏莊的婆家嗎?怎么倒和這男人貓三狗四的。她叫秋秋過來說:“秋秋啊,別做傻事啊。到時候后悔來不及?!?/p>

      秋秋尷尬地笑了笑,“瞧奶奶說的。我是酒店里的領(lǐng)班。我早不在服裝廠上班了?!?/p>

      奶奶和爺爺離開酒店時,經(jīng)理和服務(wù)員畢恭畢敬地送出來,奶奶和他們熱情地擺擺手,然后她湊在爺爺身邊說:“這個讓人不省心的丫頭,什么時候改說東北話了?。俊?/p>

      5

      過了縣城,雨就停了。奶奶坐在自行車后面叨嘮著說:“我知道你去藥地村干什么了。你能有什么事情瞞得住我呢?我可是你肚子里的蛔蟲。”她知道爺爺什么都聽不到,繼續(xù)說,“你去藥地村,是不是看你的老相好了?”

      爺爺1956年在藥地村當(dāng)過一段村干部,那時藥地村有個姓劉的寡婦,對爺爺有些意思,所謂有些意思,就是給爺爺納過一雙布鞋。

      爺爺突然說,“你還記得王貴嗎?”

      奶奶說:“你別給我打岔。我還沒老糊涂呢?!?/p>

      爺爺說:“我有二十年沒看到王貴了。我要去看王貴。”

      奶奶哼了聲說:“她長那么丑,你倒是還惦記著她,也不容易呢?!?/p>

      爺爺說:“王貴就在湖村的敬老院,我們?nèi)タ纯此K难例X也被蟲子給蛀光了吧?”

      奶奶終于說:“你說的是你的那個戰(zhàn)友?一條腿一只耳朵的王貴?”

      爺爺說:“我們給他買只燒雞吧?!?/p>

      除了割肉疼就是掏錢疼,奶奶尋思著說:“燒雞貴著呢,我們給他買斤豬頭肉吧?!?/p>

      這樣奶奶和爺爺在一家小賣部買了十塊錢的豬頭肉。王貴比爺爺小四五歲,也該七十五六的人了,沒兒沒女的,打了一輩子光棍。當(dāng)他們到了湖村的敬老院時,稍稍有些吃驚。一幫孩子正在敬老院門口吹喇叭。奶奶從來沒有聽過這么難聽的喇叭聲。原來敬老院隔壁是小學(xué),眼看著就開春季運動會了,音樂老師正率領(lǐng)著一些優(yōu)秀的樂手排練。奶奶和爺爺穿過那些孩子的身體,奶奶突然說:“草莓吹喇叭吹得可好呢?!闭f完去看爺爺,爺爺已經(jīng)扯著嗓門大喊起來,“王貴啊王貴!你還真活著哪!”

      奶奶看到一個老頭拄著拐杖狐疑地盯著爺爺。這個老頭只有一條腿。奶奶對王貴有些印象,王貴1963年來過周莊,奶奶曾經(jīng)給他燉過紅薯粥。奶奶看著眼前這個滿臉老人斑的老頭朝爺爺揮著胳膊,咧著大嘴巴,露出肉紅色的牙齦。

      王貴對老戰(zhàn)友的來訪只是保持了片刻的興奮。后來他從屋子的被褥下邊抓了把干癟的紅棗,塞給爺爺吃。爺爺開始嘮叨起一些陳舊的名字,那些名字曾經(jīng)被爺爺時常掛在嘴邊,當(dāng)然爺爺嘮叨得最多的還是朝鮮。他回憶起了朝鮮的春天,他說朝鮮的春天和周莊的春天沒有什么區(qū)別,野地里也滿是那種紫紅色蒲公英。他還提到王貴,說王貴是個優(yōu)秀的炮手。奶奶沒言語,她只是盯著王貴。王貴似乎心不在焉地聽著爺爺響亮的聲音。爺爺?shù)募雍屯踬F的冷漠讓奶奶很是不開心。她捅捅爺爺,爺爺?shù)淖彀秃孟裢磕藵櫥偷臋C器慣性地旋轉(zhuǎn)。后來他也注意到王貴有些異常,于是他安慰王貴說:“你還記得你的腿是怎么斷的吧?”

      王貴沒吭聲。奶奶說:“記得。”

      爺爺說:“哎。1953年,你不當(dāng)炮手了,你是通訊員了?!?/p>

      奶奶說:“嗯。他經(jīng)常跑著送信。他跑得比野兔子還快?!?/p>

      爺爺說:“那一回,談判快結(jié)束了,你到前線送信。”

      奶奶說:“半路上他先被炸掉了一只耳朵?!?/p>

      爺爺說:“你快到前線的時候,敵人的轟炸機來了,把你的腿炸斷了?!?/p>

      奶奶說:“他后來就爬,兜里揣著信和耳朵,左手爬,右手拽著自己的大腿?!?/p>

      爺爺說:“你到了我們前線時,你都成個血人了。”

      奶奶說:“他把信給首長,首長看了看,上頭寫著:10點準時停戰(zhàn),戰(zhàn)斗全線結(jié)束。首長看看表,是9點半?!?/p>

      爺爺說:“哎,衛(wèi)生員把你抬走,我在后面抱著你的那截大腿。你成了拐子,可你是個英雄呢。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奶奶說:“是啊。”

      爺爺說:“我才算是倒霉。你瞧,”爺爺指指自己的眼睛說,“我的眼睛也瞎了!怎么瞎的?被樹枝扎的!我的眼睛竟然壞在一棵樹枝手里。多么可笑??!”爺爺說完大聲地笑起來。笑著笑著爺爺?shù)难劢蔷吞食鰷I來。奶奶看著爺爺,她覺得爺爺為了安慰王貴拿自己當(dāng)笑柄,是件丟人的事情。爺爺?shù)难劬κ乔澳晗沟摹D悄甓?,天還沒亮,爺爺騎著自行車給草莓的兩個女兒送年糕,被人給撞倒了,倒地時左眼恰巧扎到一棵樹枝上,眼白都淌了出來。爺爺在動手術(shù)的時候一聲未吭。手術(shù)動完后,好一陣子他相當(dāng)平靜,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他的另一只眼睛,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只是一種裝飾品了。只是去年夏天,他在屋頂?shù)哪嵌螝q月里,才真正沮喪起來。有一天他在房頂上號啕大哭,我操他媽的!我打了一輩子仗,槍子都奈何不了我,竟然壞在一棵樹枝手里!那天晚上,周莊的人都聽到了爺爺?shù)目蘼?,他們聽到他扯著嗓子喊,我連北斗星都看不清了!

      這時王貴終于說話了。他說:“你們看到那個老太太了嗎?”

      奶奶和爺爺看到有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正在菜地里拔草,旁邊還坐著個男人。

      奶奶說:“看到了。她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p>

      王貴點點頭說:“我想和她結(jié)婚?!?/p>

      奶奶一愣,“是啊。你還沒娶過媳婦呢?!?/p>

      王貴嘆口氣說:“是啊。我快入土的人了。我想結(jié)婚?!?/p>

      奶奶說:“那就去跟院長說一聲,結(jié)婚證就不用辦了吧?”

      王貴說:“可是……她沒要我。她和那個瞎子結(jié)婚了?!蓖踬F指指坐在老太太身邊的男人說,“她要瞎子也不要我。瞎子有什么好的呢?瞎子只不過有大腿??墒俏覜]有大腿,有些事我還是能辦的啊。再說,她要是嫁給我,我哪天要是死了,她就是烈屬,每個月有十五塊的補助呢?!?/p>

      奶奶瞥了眼王貴,后來拽拽爺爺?shù)男淇谡f:“我們走吧!把豬頭肉給王貴!”

      爺爺和奶奶離開了敬老院。穿過那些胚芽樣鮮嫩的孩子們,爺爺不停朝王貴揮著手,嘴巴里大聲叫喊著王貴的名字,眼睛里不停流淌著液體。奶奶對爺爺?shù)目奁3至顺聊?。如果你在那個春天路過湖村,你會看到一個不停流眼淚的老頭騎著輛自行車馱著位沒有牙齒的老太太顛簸在野花盛開的石子路上,不時有蜜蜂在他們的四周嗡嗡地飛著。后來奶奶聽到爺爺說:“我以后再也看不到王貴了。他怎么變得跟地底下的知了那樣不愛說話呢?我以后再看不到王貴了?!?/p>

      奶奶說:“人老了就怕死,怕死的人都不愛吭聲?!?/p>

      爺爺沒有聽到奶奶的聲音。奶奶說:“我不怕死。”爺爺繼續(xù)趕路,他的心情似乎漸漸好起來。偶爾有粉黃小蝶在身邊撲楞著飛。奶奶說:“你為什么把我做的壽衣扔到豬圈里呢?你什么時候變得膽小了呢?”

      在這次旅行之前,奶奶到集市上扯了幾匹布,把自己和爺爺?shù)膲垡轮棉k齊整了。她的身子骨還硬朗得很,她想在自己死之前為自己和爺爺做身中意的衣裳。對于奶奶提前置辦壽衣,爺爺大發(fā)雷霆。他不能容忍在活著的時候,看到死后自己穿的衣裳。他把那身精制的壽衣扔進了豬圈,奶奶撿回,洗干凈,疊好藏柜子里。早晚有那么一天,她會和他穿上這身裝扮,被人燒成一捧灰,埋進地底,來年時,墳?zāi)贡銜痪G草遮得失卻肅穆,變得生動活潑起來。也許上面還會開出些野花,馬蜂在上頭嗡嗡地飛。誰能逃過那一天呢?

      爺爺沒有回答奶奶的提問。奶奶早把爺爺?shù)某聊?dāng)成了一種美德。她的手指摳著爺爺?shù)募沽汗?,用一種近乎甜蜜的聲音詢問道:“老頭子,幾點能到十里鋪呢?什么時候能看到海啊?”

      6

      出了湖村,爺爺和奶奶離十里鋪就剩下三十里地了。在他們再次上路時,雨停了,空氣里再次充斥著莊稼和牲畜糞便的味道,奶奶坐在爺爺身后,不知道琢磨些什么。爺爺單薄的身體和那輛老水管自行車一起吱呀吱呀響動著。他們感到雨后的風(fēng)滑溜溜地吹拂著他們生了銹的身體。爺爺睜著他的一只瞳孔機敏地注視著身前身后來來往往的人群,呼嘯著的轎車和馬車,奔跑著的孩子和在草堆里戀愛的狗,那一刻,他覺得他的心愛的自行車和他的身體,以及身后那個老女人,正漸漸變成了一只大鳥,他們,在這個雨后的村莊里,開始順風(fēng)飛了起來……

      7

      兆生和他父親是在三天后的中午,在周莊,看到爺爺和奶奶頂著白色的露水推開了房門。他們的身上滿是那種腥臭的鹽味,毫無疑問,他們是搭海邊鹽場的貨車回來的。

      他父親是在接到那個酒店老板的電話后,知曉爺爺和奶奶出門的消息。翌日他帶著兆生回周莊看望他們,他們不在,第三天去了,爺爺奶奶的房門仍然緊閉。他父親有點著急了,他們親戚很少,爺爺奶奶的失蹤讓他們覺得擔(dān)憂。然而,爺爺和奶奶對這次出門閉口不談,對于孩子們的質(zhì)疑他們也保持沉默。孩子們不曉得他們是否看到了十里鋪的海。孩子們知道十里鋪根本就沒有海,那里只有一個淺淺的海溝子,上面漂浮著漁民的木船和垃圾。真正的海,離十里鋪,還有一百多里的路。

      爺爺是那年冬天去世的。他走的時候,被奶奶套上了那身奶奶縫制的壽衣,瘦小枯干的爺爺躺在炕上,像個剛出生的嬰兒。出乎兆生的意料,奶奶沒有哭。她替爺爺洗了個澡,把助聽器從爺爺?shù)亩渖险讼聛?,后來她想了想,又替爺爺戴上。戴著助聽器的爺爺睡得很甜美。兆生聽到奶奶說:“戴著這個玩意,你在那邊,也能聽到我的嘮叨聲呢,多好啊。”奶奶抓著爺爺?shù)氖?,安靜地坐了一個下午。在去火葬廠的路上,奶奶偷摸著把手上的銅戒指蠕進爺爺?shù)囊路?。這只戒指,是前年爺爺讓一個南方侉子打造的。他把一枚朝鮮戰(zhàn)爭時的軍功章遞給那個侉子。在遞給這個說鳥語的南方人之前,他的手不停蹭著紀念章上的文字,那些蝌蚪一樣的文字和那個肩挎鋼槍的軍人讓他猶豫了很長時間……那枚戒指,大概是爺爺活著的時候,送給奶奶的唯一禮物了。

      那次旅行,爺爺為什么非要去藥地村他們當(dāng)時不知來龍去脈。兆生以為,有些秘密注定要和死者一樣,消失在喪禮時哀傷而熱烈的嗩吶聲中,就像水消失在水里。多年后兆生在一次公務(wù)中遇到了一位私企老板。當(dāng)他知道兆生是周莊人時,他和兆生詢問一個叫周文的老人。兆生說周文是他爺爺。那個老板很吃驚,后來他說,有一年春天,周文騎著自行車跑到他們藥地村,送給他母親五十元錢?!拔覌屧趺磿??”他說,“你爺爺真是個有意思的人?!闭咨X得這好像是個曖昧話題,然后他斟酌著說,“1963年秋天的時候,我媽去你們村偷玉米,”他并沒有因為自己母親曾經(jīng)是個小偷而感到羞愧,“被你爺爺逮著了,你爺爺那時是隊長。我媽說了些不好聽的話。你爺爺就踢了我媽一腳,”他點著一支香煙說,“我媽當(dāng)時摔到地上,流了不少的血,”他猛吸了口香煙說,“也不能怪你爺爺,他怎么知道我媽懷了三個月的孕呢?”后來他笑了起來,“我媽身體皮實,什么事情都沒有,不然哪里會有我呢?”最后他瞇著眼睛說,“我只是覺得很有意思,這么多年了,你爺爺還記得這碼事?!?/p>

      爺爺去世后解放和兆生要把奶奶接到縣城。她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對于一個老人的執(zhí)拗孩子們不知如何是好,更要命的是第二年夏天,她不聽他們的阻攔,搬到了屋頂上的木屋。周莊的夏夜,每當(dāng)星星在天空開會時,周莊的人總會隱約中看到一只衰老而遲鈍的大鳥,匍匐上爺爺家的屋頂。如你所猜度的一樣,沒人知道奶奶看到了什么,又聽到了什么。

      選自《長江文藝》2002年第7期

      原刊責(zé)編 向 午

      本刊責(zé)編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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