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

伽藍

山寺

伽藍

伽藍，生于1991年，青年作者，現(xiàn)居西安。

我接電話聽到靜結(jié)婚的消息時，正在家中休養(yǎng)，在S城閑置的一個古舊的老房子，周邊都是蔥蘢的樹，墻垣有些裂痕，屋內(nèi)種著一些奇怪的蘭草，有些已經(jīng)不開花了，像長得規(guī)整的野草。許久沒有聯(lián)系了，恍如隔世。信號不好，所以我就草草的回復(fù)了她。嗯，在周五，我也沒什么事，會去。屋內(nèi)的畫布上有些塵土，有些自己認(rèn)為好的畫，今年暫時是處理不了吧，所以感覺有些沮喪。我點燃了根煙，院落有些光照進來，濕冷的深棕色毛衣有點淡淡的溫和感，在門影上，呼出的煙成了一條斜線?？偟么┑皿w面點，我走了進去，將衣柜里黑色的禮服翻了出來，用熨斗熨了熨。

熨完感覺有些累了，我躺在床上，用右手握成拳頭、手背遮住前額。想什么呢？似乎無法思考。養(yǎng)的黑貓——眼睛是藍色的，張姨送的，說看我要進林子里繪畫，得有什么伴著——竄了上來，貼著我的胸口。我摸了下它，用手在它嘴下挑逗，它舔了舔。漸漸感到了困倦，看著木質(zhì)的天花板，眼皮越來越沉重，直到和緩地閉上。在半睡半醒間，我仿佛又看見了，白色的墻棱。而我的身體好像走在臺階上，不小心跌倒了，有種下墜的感覺。

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睡得很亂，鬢角的白發(fā)越來越多了，聽說用皂葉洗會好，外出遠(yuǎn)行應(yīng)該留意摘一些回來。窗外有點黑，看了下手表，才六點。我到廚房煮了碗面，想著就只有一些醬油和作料，便在鍋上敲了一個雞蛋，等了一會

兒，水冒著白色的泡沫，聲音一直飄在腦中響著，蛋白很多散開在面上，我不喜歡聞雞蛋煮熟的味道，我問過母親，她說哪有味道？大抵是我敏感，對于生活的很多氣息都很不習(xí)慣。想著在這里只能待一個月，便有點涼薄起來。熱氣不停地在我臉上翻滾，有灼燒感，但我卻感覺肢體有些冷。這是不必說的，創(chuàng)作的不順當(dāng)，以及賣不出去畫讓我過于窘迫。只是和家里暫時達成了一個協(xié)議，他們也就覺得可以放任不管一下，管起來，讓我進單位，我肯定會大鬧起來，那個時候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

面煮好的時候，太陽昏暗無光，天氣有些轉(zhuǎn)變，風(fēng)通過破陋的窗口呼呼地吹進來。夜晚就要來臨了，事物都準(zhǔn)備好迎接夜晚了吧，而我在填飽肚子后，會有心思作畫么？在我的頭腦中出現(xiàn)的是一些水墨山水的景象，空洞、寂寥、把世界擱置在了一個空虛、時斷時續(xù)的線條中。

我想起了鄉(xiāng)村的田壟，我對于那種延伸有些懼怕，說不上來，也許是滯留在禾苗不斷蒸騰的水汽中，感到迷茫了吧。蛋白煮進了面湯里面，蛋黃的形狀，不規(guī)則，有點像個三角錐。我端著放在了木桌上，把跳上來的黑貓趕了下去。它沿著木椅上來，驕傲而可憐的望著我。

喵喵、喵喵，它張開嘴，露出牙齒，在桌下張望著我。隨時準(zhǔn)備下一次進攻，出其不意的，它在用自己的可憐進行偽裝，這很機靈。而我大概因為餓了，就沒有管它，雞蛋我是最后吃的，吃前，夾了塊給它。它嗅了嗅，并沒有吃，搖著尾巴悻悻地走了。

夜晚來臨的很緩慢。原以為時間會過得很快，一個月也許在瞬間就已經(jīng)沒了，我又得不知何故地忙碌，說是生存，我不大信，實際上我存在與否，與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是很單薄的。所以，也得以茍全。慢起來，就要想事情去消磨時間，找點事情做，而身體會莫名的需要煙草，在吃完東西后。有些散漫得需要香煙去讓膨脹的且冒著一些熱氣的內(nèi)在，體會下干燥，荒漠感。我又走到了石階上，遠(yuǎn)處的樹影已經(jīng)暗淡了許多，色彩有些擰，沒有新鮮感，也沒有疲倦，什么也沒有，只有風(fēng)聲在婆娑著?；ㄆ陨?，少見的，在有些灰冷的視線下，在暮色將去未去之時，倒少了些蕪雜。我抽煙，點著，火焰的苗幾次被風(fēng)吹熄。有點冷，收緊了下衣服，接著用左手半掩著，還是吹熄了。我感覺自己有點木訥，在屋內(nèi)點著多好啊，轉(zhuǎn)身背著風(fēng)，總算點著了。將煙吐出來的時候，瞬息已經(jīng)如破掉的蛛網(wǎng)被風(fēng)卷走了。天空就那樣死氣沉沉的燃著，太陽在云層中攤開，并順著色彩譜一樣漸漸淡了下去。我的鼻子儲著些清冷的鼻涕，但不至于隨著煙霧的將息，而流下來。在無可奈何的打磨時光中，我竟難以感到孤獨，或者孤獨在這些時刻是不想去體會的。風(fēng)就這樣直面的吹著彈不去的煙灰，風(fēng)穿過我的指縫，并被我所阻隔，大部分逃竄了，有些鉆進了衣服，進而，鉆進了身體的毛孔。我在一些時刻看到了自己，頭發(fā)凌亂，深棕色毛衣沾了些倒吹過來的煙灰，短短的胡須緊貼著皮膚，斜靠在門欄上，兩眼無神，同時又有些強撐驅(qū)趕疲憊的病態(tài)。微紅的光逐漸的退卻，直到變成死寂的淺藍色之前，都在掙扎著，當(dāng)它已經(jīng)消失時，很多次了，我都錯過了那瞬間。也許在海平面上更清楚些，有水平的線，但大概還是很難，只能說太陽落下了，色彩的替代還是很難說清楚的，那種感覺，給予人視覺余下的溫存。盡管清冷，地上已經(jīng)有三只煙頭了，我不喜歡抽煙這么多，可能是覺得浪費，倒不是為了身體著想。黑貓悠閑的跨過門檻，在我腳下磨蹭，它感到很愜意，貓對于觸覺其實沒什么演化，它只是不小心把我當(dāng)成了親人，對于打發(fā)無聊，或許這些有著小腦袋的動物，比人類更機靈，但少了些體會。我把它抱了起來，“擋擋風(fēng)”我說，沉默了太久，或者被風(fēng)灌了一口，我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自然。

貓反抗了，它發(fā)現(xiàn)我不過是個有著滿腦子壞主意的侵略者，或許不是這樣，它在另一種游戲之中，弄疼它后，會回?fù)湟幌隆Ｋ淖ψ由煜蛭业哪?，我閃躲了下，把它放了下來。它不滿地叫著，游戲提前結(jié)束，對于它而言，是不高興的。它不再蹭我，緩慢的走到花圃中去，然后打起滾來，用爪子擊打著蘭草。我覺得在外面站久了，煙抽多了，也渴，就回頭進屋子里，怕風(fēng)，不小心把門關(guān)死了，然后想到外面有貓，又把門打開了。進廚房煮開水的時候，發(fā)現(xiàn)引自山底地下的水中游著一只猩紅的蚯蚓，還活著，我用紙把它包住，放在了一邊，繼續(xù)等水接滿。改天捉幾只蚯蚓去釣魚吧？可附近并沒有湖，連人工漁場也沒有，便打消了這個想法。我喜歡看人在下雨的時候垂釣，因為這更考驗技巧和耐心，可我自己卻是沒有這些的，因為沒有所以喜歡吧。水注滿后，灑了些出來，我有些小心的提著水壺，在凹槽損壞的地板上行走。窗外深藍色也沒有了，只有一片越來越深的灰

色，樹在這種時刻會引起我內(nèi)心一些憂傷，不知道為什么，有時候就斜眼略過。雖然獨處，我有凝視的自由，但我不想花費過多時間，口渴逐漸讓我變得焦躁不安，那樣會有一些陰暗帶著絨刺的想法，就像水放很久后底下沉積的灰塵，喝下去，會感到沙沙的細(xì)微的疼痛，磨損著喉嚨，運氣不好的話，會失去聲音。我寧愿不說話，只是聽，也不想做啞巴。據(jù)說啞巴在失去聲音后，聽覺的記憶會逐漸的模糊。在火爐上，水壺不斷有水珠滑落下來，也許我身體過于單薄，所以在走動時，不免有些傾斜，水倒是沒灑出很多。后來一想，應(yīng)該是放水的時候遺留下來的。之前這樣去想，可能是出于某種尚未消散的畏懼。在水加熱的時候，我打開了燈，燈光亮的時候，我感到了一些不適，我看到了開關(guān)旁桌子上在山下買的香梨，撿了一個進廚房里面洗，可以先解解渴。在進廚房的時候，我回望了被照亮的屋子，顯得很陌生，我要在這里待很久，一個人。而且我的手機是不能上網(wǎng)的鐵殼諾基亞，也沒帶電腦。這樣不是為了不分心，我不想上網(wǎng)了，暫時的。在逛網(wǎng)站的時候想說什么，或者回復(fù)點東西，但說得多了，發(fā)現(xiàn)有其他人會說，又何必自己添亂呢。關(guān)于繪畫，我什么都不想說，我只想年終賣出去幾幅，然后我會有些自由的時間出行。

洗過的梨子，我喜歡咬著皮吃，喜歡上面混合著梨汁的水珠，這種味道在甘甜與清淡之外，甜是一個有些黏的軟刺殼，水珠勻稱地滾著里面細(xì)舞的碎片。至于皮，還是要吐出來的，有的人覺得皮更好吃，這種人通常話很多，皮就是磨刀的革履，他們的牙時刻準(zhǔn)備著割開梨，然后世界總會和他們贊同：好吃。門口那家梨樹上的更好吃，可你知道他家的夫人有什么病么，不敢了吧。但他家的梨比這個甜，皮也脆兒。我就這樣細(xì)嚼慢咽的吃梨，忍不住笑了起來?！坝胁∧憔蛣e吃了。”很快，我的笑容消失了，因為當(dāng)著他們的面，我很難這樣說的。大概是這樣的，他們不會給我那種信任的注視，我是個異類，試過很多次，偽裝不了的，于是便放棄了。水開了，嘭嘭嘭的蒸汽頂著蓋子，白汽直往外冒，揭開蓋子后，我用手指沾了沾蓋上的水珠，很清涼，手指沾著這些凝結(jié)體，緩慢地涂抹在鼻翼上，我聞到了銹跡在里面擴散收攏的痕跡，并最終揮發(fā)在了空氣中。這種味道，會讓我的眼睛稍微下沉一些，就像觀察著細(xì)微而尖銳的物體在入侵失敗后消失一樣。我會有些莫名的傷感，而且我必須很快處理好這種傷感，否則會讓我陷入雜亂中。我把水提了起來，蓋上了火，從遠(yuǎn)處拿來杯子，倒了大半杯水。屋內(nèi)的燈閃了閃，大概是電路有些老化了，也可能是接觸不良。在喝水的時候，我忍不住去想那只猩紅的蚯蚓，在經(jīng)歷了幾公里的水管的漂流后，軀體不斷地磕碰著銹蝕的管壁，從它身體流出的液體，散開在整壺水中，我可以倒掉，但我沒有這么做。好像這樣會解恨，或者不知道為什么。它的疼感比我輕得多了，然而總有些人，他們選擇性的刺傷我，卻對世間萬物充滿溫情，仿佛第二天醒來，這只蚯蚓爬在他們腿上，他們不會驚慌地踩死它一樣，按理來說不會這樣做的。蚯蚓沒有疼痛，還沒有演化出細(xì)致的神經(jīng)去感受，只會掙扎著再生。對于它們，沒有一絲一毫死亡的體會。

然而喝完水后，我還是把蚯蚓帶出去放進花圃，因為極少的時刻，比如現(xiàn)在，我會感到這樣的平靜，所有的東西終將消逝。理解了，也就無所謂了，正好我想出去走走。夜色已經(jīng)變成很深的黑藍色了，山峰的輪廓已經(jīng)消失，地底下升騰著一些溫?zé)岬臍怏w，很快就會冰冷下去。我提著鞋子，小心翼翼地踩著園圃，或許會踩到蛇，那松軟而冰冷的肌膚，可沒有踩到，蘭草割著腳，我這是在破壞，但實際上這里早就很蕪雜，沒有任何造型可言了。本想在黑暗中走出籬笆，到外面散步的，腳被割破了。黑夜里的林子，狼或者其他都沒有，或許有蛇，少。我聽聞森林里有動物，像個傳說，現(xiàn)在沒有了。有人跡的地方，幾十公里或者更遠(yuǎn)都沒有動物。農(nóng)人在夸張的科技中驚奇，很快，電器成了他們新的宗教。所有的物品都張開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使他們確信自己被保護著。之后，有人在一點點摧毀他們的畏懼，聰明人以罕見的樂觀，無節(jié)制地屠殺著森林里的動物，當(dāng)土地在濫用肥料的作用下喪失肥力后。他們的后代不斷地涌入城市，為了不觸及尊嚴(yán)，他們無力的模仿顯得夸張而炫耀。而他們中的年長者，我能看見眼底已經(jīng)無力與世界抗?fàn)幍谋瘋?，智慧的人不會掩藏這一點，因為盡管不知道世界發(fā)生了什么，但某種東西，或者說純樸的、自發(fā)的喜悅正在消失。

我覺得踮著腳走出去或許對自己更好，因為我不想繼續(xù)想這些，回去后我很可能會窩在角落里，斜坐著，不斷地抽煙，不斷地思考這些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情。我又算什么呢，對于這座山而言，我微不足道。它有繁盛的

時候，隨時令會有更明顯的變化，更重要的是，在我死后，它會繼續(xù)存在很久。也許會光禿，變成裸巖、荒漠，但那也是更久以后了。我打開了帶刺的門，手上又被劃破了一層皮，但沒流血。山上有很多鳥叫聲，我無法分辨這些，曾經(jīng)詢問過一個鄉(xiāng)下的親戚某類植物，他先是眼睛低沉著，憂郁的凝視著土壤，為無法傳授我更多的東西而憂傷。后來故作開心地告訴我，這種植物的名稱，也許他之前在想其他事情，有這種可能。我只是把自己的情感投射了過去，有時候，大多數(shù)時候，會顯得有些尷尬吧。我走著，忽然感覺自己想這些只是因為孤獨，為了克服孤獨，我想讓其他人注意，我構(gòu)造了一個真實的世界，已有的世界，略顯常識的世界，證明自己活在大多數(shù)之中，不是漂浮的，不是在空中舞蹈的，隱遁在繪畫的山上。腳下的寒氣越來越重，我可能因此而感冒，但我的做法是錯的，危險的。我每次訴說都有一半卷向自己的內(nèi)在，不夠坦誠，心懷鬼胎。然而我并不想說這樣只是因為他們麻木了，他們以為麻木是自然的，麻木只是麻木，但為什么是自然，進而是現(xiàn)實呢？通過手術(shù)聯(lián)系起來，封針的線下墜著，在隨風(fēng)飄著，當(dāng)訴說一個人的時候，一個人不知道什么叫訴說。虛無是只大鸚鵡，在模仿著人。因為，人已經(jīng)下降了，他們飛起來是因為不敢飛，他們逃出地球是為了無數(shù)次回到地球。當(dāng)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感覺很愚蠢，疼痛并沒有長我的記性，而遠(yuǎn)行并沒讓這些想法揮散掉。我感覺自己既不是自愿地走進山林，也不是被人遺棄了，只是被引誘到這里。而我還有五天才能下山，五天，我都要在這樣的思考中度過么？不，不能這樣。我要回去繪畫，然而我的腳卻疼得發(fā)麻，我看見血涌得更多了。我不想這樣對自己，因為我沒有做錯什么，身體卻因此遭罪，我不是一個苦行僧，然而卻被一步一步的引誘到這里，疼苦的切割，把我引誘到這里，別人就不會被我傷害，仿佛另外的人都是純潔無害的天使，那些思想、感觸可是通過地球所有人嚴(yán)密證明的哦！否則怎么會有這么多人喜歡啊。這就像《小羊肖恩》里面農(nóng)場主醒來昏昏沉沉的在運動的車上，把對面行駛的車輛那張完美無缺的面孔當(dāng)成了自己。依然是自戀，我也自戀，但或許，當(dāng)我這樣痛苦地言說自己的時候，我的自戀要深刻些吧。我也喜歡名人，但他們無法成為我吃飯睡覺拉屎的動力，因為沒有他們，我依然會這樣。想到這里，既然被引誘來了，沒必要因為孤獨而如此熱切的表述自己，或者讓山的緘默來覆蓋掉這些話語要好一些。我觸碰著松樹的樹皮，粗糙的菱形讓我感覺指尖的紋理受到了些磨損。我在松樹下掉頭走了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有些螢火蟲飛來，我灼熱的想法逐漸冷卻了下來。在熒光中，我辨識著它殼形翅膀劃過空氣，有點像沖淡了的杏黃的味道。這種味道是熒光體發(fā)出的，還是它身體其它部分發(fā)出的？我不知道。這種味道會讓我感覺有些悶，所以看到螢火蟲我并不開心。而且它身體發(fā)出的光芒會使我的視線模糊，感覺像是受到了入侵。我避開了它，徑直往屋子走去。也許很快，我就不會感知到這種煩悶，是的，夜晚的山林，危險變得微乎其微的山林反而讓我不適。覺得像主人一樣巡視山林的想法，讓我的病體感到不適，我很想嘔吐。屠殺掉那些動物是前些日子發(fā)生的，而它們少部分堆積滿了整個樹林，已經(jīng)有些腐爛并散發(fā)著臭氣。我感到不安，難以緩解的悲傷，甚至大于自己被當(dāng)成苦行僧一般扔到了這里。他是個藝術(shù)家，可不是么。五天后的婚禮，他們會問起，我的畫能買幾位數(shù)，我真想說一位數(shù)，然后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這樣就不用再說些什么，因為他們實際上對此并不感興趣，只是要讓我臣服。我不會這樣說。我會裝成一個杰出的蠢貨，說幾十萬。然后他們就開心了：怎么可能！幾十萬，幾十萬你還這么窮酸。這樣就足夠了。足夠了，不用低垂著眼像個乞丐，因為是個會開玩笑的乞丐，那就是好的。不壞的，大概是這樣。然而——

我想起了靜，她嫁給了什么人，為什么會記得我，邀請我。我們甚至沒好好說過話。她對我一無所知，但又知道我會做什么決定。難道自己不配擁有愛么？只是因為走的方向不同。誰迷失了，我還是她？我們也有親密的時刻，有過，在觸碰的時候，她知道我的想法，然而她什么也不說，她不說，是因為我的表述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種不太適當(dāng)?shù)恼Z言吧。在她的內(nèi)心中，或許，我從未有過一種語言是不刺耳的吧。

小屋越來越近了，寒冷冰凍了我的思緒，腳底的血已經(jīng)不流了，在不遠(yuǎn)處燈光的照耀下，我抬起來看，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紅線，串著一些血珠。腳底已經(jīng)臟得不能見人了，但我不需要見人，自己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為什么要苦大仇深呢，僅僅因為，喔，你活得很辛苦，適

合做一個指引人類少些痛苦的僧侶。然而那些智慧的僧侶，大概已經(jīng)全無消息了，我憑什么認(rèn)為自己的智慧足夠做他們的代替品？既然他們已經(jīng)失去信心了，那有他們的道理，他們或許在忍受著什么，去揣測顯得無聊。這個房子，倒不失為一個卑劣的寺廟。不過始終庇護了更加卑劣的我，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只是在肉體上極度渴望著能觸碰靜，哪怕吻吻也好。但我糟糕的藝術(shù)事業(yè)，已經(jīng)讓我沒有心情計劃和她偷情了。錯過就錯過吧，過幾天下山去也好，如果繼續(xù)這樣獨處下去，我大概會瘋的，因為我雖然是不完整的，還是滿足了自己所有的欲望，這些欲望甚至顯得有些細(xì)致。然而沒有久長可靠的戒律讓我遺忘掉自己，也沒有一種決然遺棄世界的超脫讓我感到安寧。我沒有安寧，哪怕顯得是這樣，我依然在不斷的犯錯，不斷的選擇放縱自己的感官，而不是向內(nèi)向著無限，我收縮了，突然之間，這很疼痛，這會讓我的行為看起來很怪異。是的，現(xiàn)在又涌現(xiàn)上來了，我看到了靜站在我身邊，她小心的裝作站不穩(wěn)，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地扶著她。我應(yīng)該傳達點什么的，但實際上，有的事情沒有延展開來，只是突然之間的清醒。我們清醒了，不止我，還有她，我們有可能會相愛，而不是玩在一起。愛情最好封存在電視機上，貼上日期封條。沒有展開，她此刻可能睡在她未來丈夫的懷中。而我卻思考著世界，并因為思考陷入了孤獨。這并不公平，然而也沒有什么好說的。我隨時可以像武俠劇里的俠客那樣出現(xiàn)在她面前，說，走。但如果她問去哪里，我回答不了。怎么回答？她很快就說，叫你來只是為了讓你看到我現(xiàn)在很幸福。哦這樣。我感覺困了。我在開門的時候，感覺既不安寧，又很困乏，這大概是一種病。喵，喵喵，黑貓迎了上來，我抱起它，使勁地蹭了蹭。它很不悅的給我臉上來了一爪子，它終于如愿以償了。我受到了驚嚇，放下它，模仿蛇一樣嘶嘶地喘氣，它翹著尾巴，轉(zhuǎn)頭走掉了。我站在原地，背對著這個散發(fā)著溫暖的明晃晃的房間，朝著被云遮住的月亮，用手背擦了擦臉上被某種液體沖淡的血。

特約編輯◎邵風(fēng)華

主持人的話

我被《山寺》打動，是因為它寫到了彷徨。我承認(rèn)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刻。一個熱愛藝術(shù)的青年，離群索居，躲在山上畫畫，對未來充滿了困惑。他譴責(zé)自己的放縱，不斷內(nèi)視自己的精神世界，卻又不知道這"糟糕的藝術(shù)事業(yè)"究竟會朝向何方。

整個小說只是敘述了一次晚飯后的散步。并通過主人公的內(nèi)心活動展現(xiàn)了他的思想與生活。情節(jié)簡單，讀來卻讓人感到沉重和壓抑。那只老想抓人臉的黑貓在開頭和結(jié)尾兩次出現(xiàn)，并最終把主人公的臉抓傷，也加深了這種沉重壓抑的氣氛。

但我們不能說他是一個失敗者，盡管他沒有愛情，也看不到未來，并因為"思考著世界而陷入了孤獨"。正是這思考，提示了人類的前途。"被云遮住的月亮"，還是會帶來光明。

伽藍的寫作帶有深厚的哲學(xué)意味，"彷徨-思"，我相信只有通過本源性的思考，才能使人最終得到解救，沖破自身的樊籬。

——邵風(fēng)華